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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中有逐渐蒸发的热气。暗黄的光将世界镀成旧相片的颜色,冷冷暖暖,因人而异。
晚饭时间的修车行热闹起来,大家纷纷从引擎盖里探出头来,或是从脏脏的车底滑出来,狼吞虎咽的同时,开始大侃起汽车和女人的话题。
在这样一群大大咧咧的粗壮男人中,那个犹豫寡言的俊秀少年自然显得特别扎眼。造成的视觉效果,就像是一个漂亮纤细的sd娃娃被硬塞进一堆粗犷的十八罗汉中。
少年穿着蓝灰色的工作服,在修理间的门外随性地席地而坐,翘起的膝盖上搁着一盒盒饭。他漫不经心地刨了几口。
天空传来鸽子的哨音,由远及近。少年蓦地仰起头来,橙色的天幕下,一群鸽子扇动着翅膀,在距离地面两百米的高空画下一道翩翩的圆弧。
少年一瞬不瞬地仰视着鸽子们留下的飞行轨迹,浓黑的睫毛下,是明澈而迷离的双眸,如此细腻白皙的皮肤,还有黑得那样纯粹的鬈发,在这个城市拥挤杂乱的画面里,唯独这一幅,不可思议地干净。
他似乎是上天特意派来拯救人们疲惫眼睛的天使,只是看着他,都会让人觉得心暖。
没有察觉到有路人的视线悄悄落在他身上,少年兀自地仰着头,眼睛里有着对遥远幸福的憧憬。
车库老板从最里面走出来,一眼就望见坐在外面那只不合群的“小狗”
三个星期以来,这个叫流光的少年一直很卖力地工作,完全一窍不通的工作,他学得很快,就是话少得可怜。说起来,他话最多的一次,大概就是来找他打工的那天吧。
那一天,勤劳的他还是照例最后一个离开修车行。正准备拉下卷帘门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对不起。”
他叼着烟,回头一看,说话的是站在苍白路灯下,一个漂亮高挑的鬈发少年。
他挑了挑眉。呵,真是只可爱的羔羊。
低头看完少年递上来的填好的资料,他抬起头瞥了少年一眼。
无辜而清澈的眼睛,有点任性的鬈发,虽然个子几乎和他差不多,但一看就知道是还嫩得很的那种。
十八岁?呵,开什么玩笑?这孩子真以为大人都是白痴吗?后面写的内容更是牵强得离谱,一看就知道是在瞎编。
“你真的十八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身份证该有吧?”
少年微微蹙眉,沉吟半晌“是不是就算我明天就满十八岁,只要我现在没有十八岁,你就不会要我?”
这小子,情绪挺抵触的嘛!看来是之前就碰了许多钉子了。
他咂咂嘴:“基本上是这样。高中生要体验生活有的是地方,不过我可是守法的良民。还有”他虚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少年“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打工?你根本就不懂汽车机械吧。”
“因为在其他地方都被拒绝了啊!”少年睁大无辜的眼睛,一副“我是没有办法要是有办法才不到你这里来”的样子。
“知道他们拒绝你的理由吗?除了未满十八岁以外。”其实在这个城市,年龄倒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被拒绝,自有更重要的原因。
少年撇了撇嘴:“不知道。”
他扬起手中的资料:“因为你小子在里面没写一句真话!”
少年的神色这才有些难堪和愤怒,但毕竟是被说中了软肋,他只能干瞪眼,无法回驳。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就你这种态度,我就算雇个十五岁的小妹妹来打饭也不会雇你!”他把烟拧灭,最后瞄了少年一眼,转身打道回府。
“大叔,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耶!”身后,那个少年拢着嘴,很夸张地朝他喊到。
他无奈地皱眉,却没停下脚步回头。果然,一小p孩。
这回,后面一丝动静也没有,安静得诡异。
“什么嘛找借口而已。”少年似乎是很艰难地笑了笑“不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啊。”
“喂,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揍我?”他转过头来,睨视着不发一语的少年。
不出所料,那只攥得紧紧的拳头,即使面对他,仍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还有,少年皱得狠狠的脸上,分明是一副“二十岁以上的大人都是浑蛋”的孩子气的愤怒。
他见了,心里忒不痛快,火气倏地一下蹿上来!
“tmd!你小子想干吗?!”
一声粗嘎的震天吼,少年似乎也被传说中“大男人”的气势吓了一跳,样子有点怔怔的。
他两步跨过来,一把提起少年的衣服:“你不要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大人都是浑蛋!起码你面前这个就是个例外!”
“大人都是浑蛋!这个世界上没有例外!你更是浑蛋中的浑蛋!”少年气势汹汹地吼回去。
好家伙,竟然有胆跟他这个老板针锋相对?!
“你小子有种哈”他抖抖地笑,忽然飞快地挥起拳头
少年的动作更是飞快——
飞快地双手抱头?!
他愣住,拳头没有砸下来。错愕的两秒后,他简直想大笑。这个可爱的小子,防御机制超强嘛!看来是深谙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道理。
少年困惑地拿下手臂,看见眼前的男人正抿着嘴对他笑逐言开,忽然怒不可遏,一拳扫向男人的腹部。
“呃!”他痛得捂住肚子。心里倒是明白得很,这小子八成是觉得自己又被“浑蛋的大人”耍了,白白浪费了动作和表情,正在气头上呢!
“停停停!”见这小子像是要动真格的了,他连忙比了个stop“你要是再敢来一下,就真的甭想在这里打工了!”
那急挥而下的拳头刹得有点滑稽。
“你是说我可以在这里打工?”少年狐疑地问。
他扯好揉皱的衣服,顺便瞥了一眼还有点呆愣的少年。
“什么你你你,应该叫老板!”
是的,他同意了。同意得有点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这小子有点对他的胃口吧。
“不过你得老实回答我,是因为什么出来打工的?如果让我有丁点怀疑,你就给我立马滚蛋!”其实理由什么的不重要,他只是想听他说句实话。
少年果然还是迟疑了。
“不想说现在就滚吧。”他耸耸肩。
“是因为”少年在关键时刻张了口“因为想送一个人一份礼物。”仿佛是挣扎了好久才说出来,他的模样有点虚脱。
“礼物多少钱?”
“五百六。”
“哦?”他挑眉“那你在表上填的愿意工作半年纯粹都是放屁啰?”
“我只打算拿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就够了!”少年吃吃地笑。
“是然后就跑了吧!”他生气地纠正。只一个月,哪里有人肯雇他?所以就想了这么个鬼主意,拿了钱就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跑吧。”
少年疑惑地抬头。
他甩下一句话:“明天早上八点半,没有假日,一个月,五百。干不干随你。”
事情的缘由,就是这样。
“流光!早点回去,不要在外面惹事!”老板扯着喉咙对离开的流光喊到。
“安啦!大叔!”流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远远地望着那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老板的嘴角不由勾起欣慰的笑。这些天的流光,看起来是这么的快乐,甚至是有点嚣张的、明目张胆的快乐。他发觉自己竟然在祈祷,祈祷谁都不要来破坏那个家伙如此单纯的快乐。
还有一个星期。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步伐里的快乐,鲜明得无法掩饰。
被霓虹灯染成深红的夜空,风中闷人的油烟味,以及喧嚣的噪音,他竟也第一次毫不介意起来。
街的尽头,有一家散发出明亮白光的钟表店,是这个月来他夜夜必光顾的地方。
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加快步伐朝它走去。
躺在明亮的橱窗里,那块精致小巧的银色怀表仿佛刚刚才睁开睡眼,正对着他静静地微笑。流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弯着腰,低着头,像孩子在打量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目光专注而幸福。然后右手不由自主地扶上橱窗,隔着冰凉的玻璃,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它的质感,它上面的细纹,它的轮廓
粉色的唇扯开一个温暖的弧度,有点不可思议。
再等我一会儿。他默默地开启嘴唇对它说。
他笑得,就像只极力想要讨好你的精灵。
柜台里某位售货小姐,一直到流光消失好久才在同事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又看得出神了?”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尴尬地笑:“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少会有人像他一样,一连几十天,每天都来看那块表。”希望,那个男孩可以早一天把它带走。
“唉,也很少有人会像你一样,每次当班都会去擦那块表啊。”
“走了!收工啰!”
“今天真累啊!”“”老板从里面出来,留在车库里最后一个身影,还是那个性情古怪的流光。
“等一下。”见流光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叫住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拿去,你的工资。”
流光睁大眼,低头看了看厚厚的牛皮信封,又抬头看了看一脸灿烂笑容的大叔。
“怎么啦?你不想要啊?里面可是钱耶!”
“可是不是要到明天才发工资吗?”
“提前一天会死人啊?!”他把钱塞进流光手里,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好啦好啦!你这该死的小p孩,快点去给女朋友买好礼物,明天就不用硬着头皮来上工啦!你被永远地开除啦!”
“谢谢。”腼腆的笑,让原本就孩子气的流光更显得稚气十足。
两分钟后,他忽然又跑回来。站在车库门口朝里面大声地喊:“欧吉桑!其实你很讨人喜欢啊!”他摇摇头。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呢
上帝为了奖励他的勤劳和努力,免去了二十四小时的等待。
原来,我还是受着神的眷顾的!
奔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他的身影宛如一道光,流光异彩般的动人。
近了,近了,那个散发着纯白之光的地方。
心随着眼前的画面,上下不停地颤抖。
“哈”伴着兴奋的喘息,他停在那扇明亮的橱窗面前。
那块静静躺在那里的怀表,那块他曾经承诺会来带它离开的怀表——
并不在那里。
笑容凝固。连喘息都不再。
为什么?它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不忍见他的迷惑,一位售货小姐走过来,非常抱歉地说“请问是要找那款瑞士怀表吗?抱歉,那款表一共只有三块,已经都卖出去了。”
他看着她,难以置信,眼神难过到无以复加。
“有一块是前天卖出去的,另外两块刚刚才被人买走。真的很不好意思。”
怎么会?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已,他却始终还是错过了。
为什么他永远都是错过,一次次地错过,一次次地不能如愿以偿?
手中的五百块,一个月来的辛苦,突然都变得了无价值。
他木讷地说了声谢谢,木讷地转身离开。
“流光哥哥。”身后传来一个少年不正经的笑声。
听到这个熟悉得令他厌恶的声音,流光的心猛地一沉,没有犹豫和回头,离开的步伐更加坚定。
“哥哥怎么这么冷淡啊?”坏笑的声音故意提高了一度。
如果是以前,他会冲过去撕烂那家伙的脸,但是此刻,他根本一点力气和心情都没有。
“不理我吗?”全身上下身着名牌的少年,朝身后的两名保镖摊了摊手,其中一名保镖便将两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到少年手里“那你也不想知道是谁买走最后两块怀表的了?”
流光站住。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那两块银光灿灿的怀表,正在少年的手中悲哀地晃荡着,一下,一下
流光清澈无比的眼睛里,第一次,风暴弥漫。
“呵呵,真的是很好看的怀表啊!”少年撅着嘴,把链子收进手里,对着两块怀表轻浮地笑着“怪不得哥哥每天都会来探望你们!”
“你跟踪我?”流光的声音沉得可怕。
“这怎么能算是跟踪?你是我的哥哥耶!”少年阴阳怪气地笑着,口气突然变得恶狠狠的“就算你自己跑掉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你飞到外太空,都改变不了你是我哥哥的事实。”
“那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少年只是呵呵的笑,银铃般的笑声,却叫人不寒而栗:“呵呵,流光哥哥,这怀表真的值得你这么辛苦地在修车行打一个月的工?在我看来”他的眼睛看向流光,挑衅地半眯“它们不过是两块破烂,我想要的时候,触手可得,不想要的时候,把它们扔进臭水沟里也不会觉得可惜。”
流光冷冷地看着他:“像你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永远都不可能懂得什么叫做珍贵!”
是的,也许对于流水而言,它们真的不值一钱,他只要向父母随便伸伸手,得来的零用钱就是要买下整个钟表店都不成问题,区区两块怀表,在流水眼里当然是卑贱到滑稽的。
可是,对他来说,如此卑贱不值一提的东西,却是他花了一个月的认真和汗水才可以企及的珍贵。从一开始的认定“就是它了”到以后每夜每夜地凝视,从一开始的望尘莫及,到拼命一点一点缩短的距离。每次收工时洗去手上厚厚的油渍和污垢,就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资格碰触它。
更重要的是,这是要送给然美的礼物啊!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不敢多想,那样的念头,唯恐不能实现,只能深藏在心中。
他不容许,任何人践踏他最珍爱的东西!
流水被流光刚才的话震住,眉毛凶狠地皱起来:“是吗?珍贵是吗?我倒要看看对你而言,它们能珍贵到哪里去!”
他狞笑着,两手用力往上一抛,小小的怀表,一高一低,无力地投向夜空,迅速地下坠。在路灯下反射的两道银光,像闪动的泪光。
不要!流光的心猛地抽搐。
当啷!狠狠的撞击声,隐约,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头顶,一滴雨水悄悄滑落
还没等流光有机会冲过去,高大魁梧的保镖已经先一步踏上前来,将破裂的怀表狠狠地踩在脚下!
玻璃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流光呆呆地看着,看粉状的碎玻璃被不断从黑色的鞋底碾压出来。它们像两只还没来得及带给某人幸福就夭折的天使。
一滴,两滴雨开始簌簌地往下落。
“沈流光,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有多么讨人厌,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我们的家才会变成这样的!你死了最好了!你要是和这些怀表一样,去死了就好了!”歇斯底里地甩下这席话,流水在保镖的护卫下钻进一旁的车里。
雨,越下越大。水珠大滴大滴地落在流光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他只看得见两团模糊的白色。
什么也想不动了。路人猎奇的眼光也好,同情的眼光也好,都变得无足轻重。
再后来,雨下得倾盆,街道上的光暗淡了。纠缠在他身上的视线终于不见。
他疲惫不堪地跪倒下来,垂着头,任凭雨水冲刷他的头发和衣服,任凭裤子泡在一片水里。狼狈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在街角顿住,然后加快速度朝他的方向奔来。
高跟鞋踢踢踏踏,溅起一路白色的水花。
然后,有个女人在他面前蹲下来,雨水没有再肆意击打在他肩背上。
女人小心地摊开手,她的手心里,是那枚亮闪闪的怀表!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枚!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氤氲的水汽后面,是一张朴素亲切的笑脸。这样的面孔,虽然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却与他心中的那个女孩重叠在一起。
“然美”他喃喃地张开湿润的嘴唇。
女子困惑地看着他,困惑地笑着。
他忽然一把抱住她,死死地。
“你来了,然美!我差一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幸好你来了,幸好,你来了”
一遍一遍,颤抖无助的声音,流淌着脆弱的幸福。
女子的手轻轻揽上他的背,无奈地安抚着他。
雨夜里,两个相拥人的身影,一团氤氲模糊。
而他,把那个拥着他的人想象成“她”才终于得到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