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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做什么?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集英高中,还成了体育老师?
他不是应该在那个斗牛国踢球吗?
钱良玉坐在讲桌后,疑问像泡泡一样在脑子里不断冒出。
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好像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她在大学联考前夕收到的一张明信片,上头只有简单的几句祝她联考顺利的话,后来她搬家了,也就没再收过任何从西班牙来的邮件。
当然不是她在意这回事,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在乎项朝阳到底是在欧洲还是在大洋洲,所以她从来没回过他从西班牙寄来的任何信件。后来频繁的信件变成久久一次的明信片,她也毫不关心,一点都不。
那家伙只是她遥远记忆中的一小部分,非常非常小而且是极不愉快的部分,她绝对不会任他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即使她不幸地跟他在同一所学校工作,更不幸地跟他共用一间办公室。
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敏感小女生,她冷静、成熟、理智,要应付那个惹人嫌的家伙绝对绰绰有余。
钱良玉陷在思潮中,神色愈来愈阴郁,却没发现讲台下的四十五双眼睛正集中在她身上。
“老师”一个迟疑的声音喊道,却在好几秒后才得到注意。
“什么?”钱良玉抬头看向那个当班长的男孩,她是这个高三班级的导师。
“我们把题目做完了。”十分钟前就做完了,只是没人敢吵这个冷面班导而已。
“把考卷交出来你们就可以下课了。”这是她每天放学前给学生的英文小考。教室里的男孩女孩面面相觑,没人动。
“有问题吗?”
没问题。所有学生赶紧收拾起书包,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
忽然,一个不合作的声音冒出来。“老师,你忘了出作业。”
四十几双眼睛马上寻找害群之马,想用目光杀死那个大嘴巴。
钱良玉想了想,道:“把今天教的两首短诗背起来,明天默写。”
“厚~~狗腿强,你别那么多嘴会死是吗!”有人忍不住低骂,其他学生则怨声连天。
“就是咩”
“怎么?不够是吗?”钱良玉轻扯嘴角,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所有学生开始头皮发麻。“那么就加一篇两百字的短文,要用到‘usedto’和‘tobeusedto’两种句型,主题不限。”
妈呀~~众人在心中哀嚎,却没人敢再出声。大家都知道他们班导是学校里的狠角色,连校长都得让她三分,惹不起的。
学生们识相地交出考卷,然后开始收拾书包,钱良玉带著考卷离开教室,没有直接回教师办公室,反而去了图书馆。
她花了一个多钟头改完考卷,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朝办公室走去,在她抵达时,其他老师几乎已经走光了。
很好,看来那家伙也已经下班了
可是当她来到停车场时,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项朝阳正跨坐在她心爱的ducati机车上。
“漂亮的宝贝。”项朝阳一手放在握把上,一手轻抚著黑亮的车身。
“下来。”钱良玉眼角抽动,声音足以冻死人。那辆二手的复古型ducati是她的心头肉,目前仍在分期付款中,谁碰它谁就跟她有仇,要是项朝阳刮坏车身的烤漆,她会把他的皮刮下来。
“小玉,你真冷淡。”项朝阳笑着轻斥,尊臀连动都没动。“这么久不见,我本来想说第一天上班,你会带我熟悉一下环境顺便叙叙旧的,没想到你从早上离开办公室就没再出现,害我只好在这里等你。要是我神经纤细一点,还真会以为你在躲我。”
她只是懒得跟他纠缠不清而已。不过钱良玉不屑多说,只想尽快讨回自己的爱车。“请你从我的机车上下来。”
他朝她伸展双臂,咧开嘴。“除非你先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她只想把鞋子砸到那张笑容灿烂的脸上。
“还是一点都不热情。”他叹息著收回手,认真看着她。“我想念你,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
心忽地跳漏一拍,但是她保持漠然无表情。“对不起,先生,请问你哪位?我们见过吗?”
“啧、啧”项朝阳摇头,神情却是愉快的。“你总是知道该怎么伤我的心。”
“你不知道我离开台湾那天有多难过。”他接著道。“整个社区的人都来向我们道别,独独你不在场,我就是无法相信你连句再见都不给我。后来我又给你写了几百封信,结果你狠心到连一封都没回。”
“胡说八道,明明就只有十几封,后来还变成明信”钱良玉猝然住嘴,只想马上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恶,她中计了!
他又露出那种让她想一巴掌打掉的笑容。“承认吧,你一直都没忘记我。”
冷静,保持冷静钱良玉提醒自己,暗自深呼吸,直到她脑控制情绪。
“请你马上离开我的车子,我没时间跟你闲扯。”尤其是这种会害她内伤的无聊对话。
这回他耸耸肩,从重型机车上跨了下来。钱良玉正要松口气,却发现他迈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呼吸顿时大乱。
钱良玉懊恼地发现,她严重地低估了敌方。
现在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十七岁男孩,他似乎比以前高大许多,稚气不再,浑身散发著一种令她感到备受威胁的侵略性,像个陌生人。
当然,他仍是那么厚脸皮,仍是那么招摇,可是也同时多了几分世故男人的自信与狡猾,似乎有些难以捉摸,也令她穷于应付。
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的改变,更不喜欢自己心中那种慌乱,无措的感觉。
“告诉我,小玉。”项朝阳俯视著她,眼底有著关切。“我听以前社区的邻居说,钱伯伯在你考上大学之后就把房子卖了,带著钱妈妈搬回台中娘家,从那时候起你就独自留在台北,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钱良玉胸口揪紧,费尽全力才没让自己躲开他的目光。
她的母亲怨恨她,甚至无法忍受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她的父亲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决定搬到台中乡下,把她留在台北念大学。这十多年来,除了父亲偶尔会打电话告知他们的近况之外,她母亲从没跟她说过话。
这么令人难堪的事实真相,教她如何说得出口?
“我的生活相当令人满意,不劳费心。”钱良玉语调平板地又说:“现在请你别再挡著我,我还有事。”她无法在那道审视的眸光下佯装太久,只能逃开。
“最后一件事。”
“什么?”她警戒地看着他。
“听其他老师说,你好像特别偏爱黑衣服,可是我觉得你要是穿别的颜色会更好看。”项朝阳笑咪咪,不觉得自己的话题大转弯有何不妥,钱良玉却呆了下。
第一天上班就学人家八卦!她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不是每个人都爱打扮得像只孔雀。”
“你不觉得我穿得很帅吗?我今天是特地为你打扮的耶!”项朝阳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下一秒却忽地低头凑近她,把她惊得又往后退一大步。
他、他、他居然朝她眨眼睛、抛媚眼!这家伙到底在西班牙学到些什么?!
“听说孔雀开屏的目的是求偶。”
“那你发春找错对象了。”即使心跳如擂鼓,钱良玉还是回了他一个冷眼。
“我猜那表示你不愿跟我共进晚餐。”他又笑了。“明天见,小玉。”
项朝阳挥了下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停车位。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辆特騒包的大红色保时捷就是他的。
看看他,连走路方式都痞痞的、懒懒的,跟高中时那种活蹦乱跳的模样截然不同。
钱良玉轻蔑地撇了撇嘴,取出安全帽戴上,跨上自己的爱车便骑向后校门。
项朝阳坐进车内,望着那疾驰而去的黑色身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他记得小玉从前就讨厌穿鲜艳的衣服,总是一身素素净净的,但是从头到脚的黑、日复一日的黑,未免太过,她什么时候开始对黑色产生这种强烈的偏爱?
项朝阳向来不爱黑色,因为在他看来
黑,是种哀悼的颜色。
集英高中共有三间大型的教师办公室,其中一间,在近两星期来,出现前所未有的热络气氛。
像是舞台上的焦点,所有的好戏都在这间办公室里上演。
戏剧的主角,是刚从欧洲归国不久的项朝阳老师,和一向淡漠、低调的钱良玉老师。
谤据诸多目击者表示,教体育的项老师正积极追求教英文的钱老师,怎奈郎有意、妹无情,无论项老师如何示好,钱老师就是冷脸以对、无动于衷。
例子有:项老师送花,鲜花直接进了垃圾桶,众女老师看了都心疼;项老师送巧克力,巧克力马上落在工友伯伯手上,便宜了他那肥大的肚子;项老师请客上高级法国餐厅,结果钱老师替他邀请了全办公室的同事,自己却芳踪杳然。
起初有人质疑,学校里不乏年轻、单身的女老师,何以英俊、爽朗的项老师独独钟情钱老师?虽然身材苗条、五官秀气的钱老师堪称清秀佳人一个,但那一身不祥的黑色及生人勿近的阴郁气质,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后来谜底揭晓,大伙儿才知道这两位其实是青梅竹马,感情有著多年的深厚基础,尽管眼下情况看起来不像,但事情的表象有时候是会骗人的。
这是项老师说的。
至于钱老师那方的说法呃目前为止没人敢问,那利刃似的眼神、寒霜似的脸色,绝对足以吓退任何想挖八卦内幕的好奇人士。
校方向来禁止学生们在校园内公然交往,然而对教职人员却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何况项、钱两位一个是理事长亲自推荐的球队教练,一个是王牌班导,校长也就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既然校长没说话,其他老师则尽情享受这项少有的消遣,将之当作闲暇时的娱乐,毕竟天天替学生改作业、出考题,并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抱持著这种事不关己、纯粹看好戏的心态,任教职不到两个月的温老师就是一例。
这天下午,上课铃声响过几分钟后,钱良玉带著一叠教材姗姗走出办公室。
“钱老师。”
钱良玉回头,发现同事温老师赶了上来。
“你要带社团吗?”温老师问。这堂是社团活动,不少老师也兼任务社团的指导老师。
“没,我要到图书馆。”钱良玉淡淡回答。她不带社团活动,常趁这堂空档准备教材或是改学生作业。
“是吗?”温老师脸一亮,道:“我也要到图书馆找资料,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苞她一起走?要不要顺便小手拉小手?
钱良玉认为温老师的说话方式有点幼稚又有点可笑,不过她还是点头。基本上,她并不讨厌这个温老师,即使她从未对外承认,但是像这种娇小温驯、我见犹怜的“弱小动物”型女性,向来容易使她心软,她的好友之一郑飞燕,就是属于这一类。
“钱老师,上回真多亏你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你。”温老师的声音软绵绵的,听起来既诚恳又悦耳。
“没什么大不了的。”钱良玉想起那个好逞凶斗狠的小太妹,便问:“那个学生后来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我只是替那班代课两星期,原来请假的林老师已经回来了。”
钱良玉颔首,没再多问。林老师是个资深的教员,自有一套办法应付顽劣学生,她不会去管闲事。
图书馆在校园另一端,她们得先经过操场,但是温老师脚步小、走得慢,钱良玉也只好陪她缓慢地走着。
“钱老师”温老师欲言又止,像是怕自己太过唐突,却又抑制不了好奇心。“听说你跟新来的项老师是青梅竹马,是是真的吗?”
“假的。”钱良玉答得又冷又硬,毫不迟疑。
“可可是项老师亲口这样说的,他说你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他胡说八道,我跟他只是碰巧当了几年邻居。”这样哪算什么青梅竹马。
“可是我觉得项老师真的喜欢你”胸口忽地一窒,钱良玉忽然有些烦躁。
“那是恶作剧,他以前就常常替我惹麻烦。”说到这事她就一肚子火,都三十岁的人了,那家伙还是劣根性不改,自己喜欢引人注意就算了,偏偏老爱将她一道拖下水,现在连她也成了同事间的八卦焦点。
“钱老师,你不喜欢项老师吗?”
“你会喜欢蟑螂吗?”还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
蟑螂跟项老师有关系吗?温老师一愣,正想开口询问,却被操场上传来的吆喝声转移了注意力。由于温老师停下来观看,钱良玉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操场上搭起了临时球门,话题男主角项朝阳正在操练足球校队,嗓门中气十足。
“mierda!王嘉明,你在射小鸟是不是?球踢那么高做什么?!”
“张志豪,有胆就给我再慢一点!carajo!我阿嬷都跑得比你快,你丢不丢人啊?!”
“教练,你说的那几个外国字是脏话吗?可不可以教我?”一名队员显然非常有求知欲。
“那是激励的字眼,我堂堂一个教练怎么可能骂脏话!废话那么多,去给我再做五十个仰卧起坐!”
每句话都清晰地飘到钱、温两位女老师耳中。
骗鬼!钱良玉撇嘴,涸葡定那两个字等同于英文里用s和f开头的脏话。她以前在大学的一个室友就是西班牙文系的,她听过这两字无数次。
场上的项朝阳仍不改孔雀本色,身穿绿色迷彩无袖上衣,其下是肉桂色的亮面运动长裤,头上还包了一条粉红色的头巾,圣诞树也没他夸张,真是败给他了!
不再注意那身花稍打扮,钱良玉看着项朝阳走向球门,对守门的男孩解释一些技巧,她的眉头疑惑地微蹙,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以前的项朝阳从来不会用这种悠悠哉哉、慢吞吞的方式走路。一个人的走路姿势真的会改变那么多吗?
“我从来没遇到过像项老师这么耀眼、朝气蓬勃的人,而且他好开朗、好友善。”
“嗯。”钱良玉没仔细听温老师说了什么,她的视线还停留在项朝阳移动的方式。
“我想他的毅力一定很惊人。”温老师接著道:“看他平常走路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出过那场意外,当时的复健一定是难以想像的辛苦。”
钱良玉迅速转过头。“你在说什么?什么意外?”
温老师惊讶地睁大水眸。“项老师没告诉过你吗?我以为他跟你那么熟,应该会”
“什么意外?”钱良玉打断她,语气略显不耐。
“项老师在两年前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幸好抢救及时,不过他的腿开过刀,从此退出西班牙的足坛。”
他出过车祸?!胸口猛地一阵抽痛,钱良玉觉得像是有人突然绞住她的心脏。
她又看向操场上那抹色彩缤纷的顽长身影,终于明白项朝阳为什么会用那种看似慵懒的方式走路。他是为了掩饰曾经受创的那条腿。
他为什么只字未提?
钱良玉迅速藏起心中的激荡,向温老师提出另一个疑问。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老师的脸马上红了。
“我、我对项老师有点好奇所以找了懂西班牙文的朋友查了当地的网站,发现了一些两年前的旧新闻,不过只看到关于车祸和退出球队的事,他退出之后好像就消失了,没有其他资料”
看着温老师扭扭捏捏的姿态,钱良玉顿时领悟
“你喜欢他。”这句话是事实陈述而非问句。
“没、没有”温老师几乎跳了起来。“我、我不是我真的没有我、我只是只是”她结结巴巴,最后还是颓然放弃。“我钱老师,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钱良玉无法回答,这种问题完全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我我在第一次见到项老师时就对他有强烈的好感”温老师鼓起勇气坦白。
钱良玉看着她,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老师很漂亮,那抹羞怯的红晕更是使那原就精致的容貌显得娇艳欲滴,连她看了都觉得温老师楚楚可人,她想,大部分男性也会有同感包括项朝阳。
“钱老师你不会介意吧?”温老师踌躇道:“既然你不喜欢他”
“当然不会。”钱良玉迅速说道,却觉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喉头。
“那就好。”温老师如释重负,旋即又迟疑地问:“那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
多么似曾相识的情况钱良玉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堵住胸口似的。
“抱歉,我不擅长牵红线,而且我跟他真的没你想得那么熟。”她说的部分是事实,这个成年后的项朝阳,令她摸不透。
“对不起”温老师急忙陪不是,很是惭愧。“是我强人所难,我太厚脸皮了。”
“你不必自责,我只是实话实说。”钱良玉淡淡道。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钱良玉把目光投向那个罪魁祸首,心中有些不悦。
警察应该把这种男性祸水抓去关才对,免得危害人间!
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项朝阳回过头,马上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热情地抛出一个飞吻。
飞吻?他居然送飞吻给她!
钱良玉瞠目,气恼至极,想也没想地举起一手,抓住那个虚无的飞吻,丢在地上,用力抬脚踩了踩。
项朝阳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即捧著心口,做出伤痛欲绝的扭曲表情,钱良玉瞪了他一眼,拔腿就走。
所有的足球队员笑成一团、东倒西歪。
“教练,你把错老师了啦~~”
“嘿咩,我给‘黑无常’教过,她会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教练,你小心点别被她记大过喔,三个大过你就出局了!”
“很好笑厚”项朝阳恢复俊容,也跟著笑。“统统给我去跑三圈操场。”
男孩们的笑声马上被惨叫取代。
温老师站在原地,神色不禁黯然。她从头到尾都在钱老师身旁,可是项老师一直没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