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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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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推往手术室的途中,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范兆恩脑海

    车祸发生前当晚,他喝了不少烈酒,试图藉酒浇愁,但强烈的烦闷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即便他已是万人之上的“鼎新集团”总裁,也有个美丽的银行千金未婚妻,拥有众人欣羡的绝佳际遇,是一般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意气风发。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不快乐。

    三年多来,他心里始终惦念着一个女人

    他曾经为她痴狂,不顾一切的与她相恋,甚至为了她,不惜和敬爱的母亲起口角、发生争执,说什么也要捍卫那段爱情。

    而她,却在他事业正要起飞之际,向他提出分手,之后不期而遇时,还装作不认识他?!

    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

    对她浓烈的爱,全转化成满腔的恨!

    他忘不了她,但绝不是因为还爱她,而是太恨她。

    那一天,他从一名部属口中意外获知,那个他怨恨了三年多的女人,当年毅然离开他的原因,竟是她收下了他母亲开出的三百万分手费?!

    为了金钱,她宁愿舍弃多年的感情,毫无廉耻的辜负他的心意!他们一起共度的一千多个日子,在她心目中竟是如此廉价?!

    这迟来的真相,让他的尊严大受打击,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为了消除令人发狂的烦躁与火气,他不顾自己已几杯黄汤下肚,驾着心爱的跑车上公路,追求着极速快感,想暂时摆脱所有不愉快。

    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为何他脑中那抹娇美身影依然清晰

    他又踩紧了油门,近千万的名贵跑车如箭矢般在黑夜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光线。

    他迷蒙的双眼逐渐看不清前方,然后只听到一声轰然巨响,等他再恢复意识,据说已是一星期之后的事。

    他的命是捡回来了,但赔上了一对眼睛。为了自我保护,他的大脑启动了防卫装置,将让他崩溃的因素刻意封锁,因此他的记忆产生了断层,也就是医生口中的“选择性失忆”

    左德菲

    范兆恩想起了这个被他刻意压抑的名字,是他最深沉、最不愿提及的魔咒。

    她以决绝之姿无情离开他的生活,带给他难以想象的痛苦,又在他人生最低潮时出现,用温柔及包容攻陷他的心。

    他居然又爱上了她那个他用恨惦记了三年多的女人?!

    这几个月来,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关怀,难道只是欺骗他的手段?

    范兆恩感觉眼角有些湿润,胸口彷佛被巨石压住,沉闷不已。

    “范先生,手术并不困难,你尽管放轻松。”麻醉师趁着跟他说话的同时,注入一管麻醉剂。

    然后换另一名护士过来,继续说些没有重点的废话,为的是让他的身体及心理都能放松。可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径自沉溺在自我的思绪中

    他残缺的记忆全部拼凑完整,也即将可以重见光明,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新席卷商场、攀登顶峰,他不再会是旁人眼中不事生产、不中用的废人。

    这么多值得高兴、令人振奋的事就要在不久的将来发生,他的人生就要脱离悲惨的谷底,他应该用最喜悦的心情期待这场手术。

    可为何他只感到怅然若失?心脏明明应该因狂喜而轻扬跃动,为何他只感受到缓慢凝窒的沉重,恍若心死

    这几个月来的愉快与满足,还深刻的点滴在心头。昨晚“她”的身分大白之前,他还兀自勾勒着与她共度的美好蓝图,盘算着要给她什么,才能让她感受到他的诚意与真心

    转瞬间,一切都已变调走样,他所描绘的未来,宛若褪色的水彩画,糊成一团,剩下一片令人厌恶、无法辨别的混浊。

    他高兴不起来。

    他已分不清到底该高兴、该期待?还是该继续怀着恨

    麻酔藥很快地发挥效用,范兆恩胸口的疼痛随着逐渐昏沉的意识而暂时消失。

    眼角膜手术于是展开。

    离开那栋气派却冷清的豪宅后,左德菲拎着行李搭火车北上,没有告别,因为无人可告,也没人在乎她将何去何从。

    她满心悲伤,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出了车站,一阵热浪袭来,让她不禁感到晕眩,放眼望去人潮熙来攘往,都有着确切的目标,唯独她失了方向。

    久违的台北。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台中,选择来到这更加繁荣喧哗的大城市。

    潜意识的驱使下,她买了北上的车票,或许只因这城市时时刻刻都人声鼎沸,感觉一个人比较不那么寂寞。

    犹豫茫然还恍如昨日,一下子,德菲在台北也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因为拥有专业执照,所以她找工作并不困难。

    下了班,德菲步行了几分钟的路程,到一家日系百货公司超市添购一些用品及食材,半小时后出了百货公司,双手已提了两大袋物品。

    她提着重物,慢慢地穿过路口的斑马线,走在一栋现代感十足的摩天办公大楼所属的腹地上。

    这里是她每天必经之路,但她一直以来都是匆匆走过,未曾留意这栋摩登建筑究竟是哪个大企业所有反正那也与她无关。

    不管对哪个地方而言,她都只是个短暂的过客。

    就在大楼的大门口,她右手的大塑胶袋突然“唰”地一声,底部应声破裂,里头的蔬果往四方逃窜。

    “唉呀!”德菲低呼一声,困窘的红着脸将它们一一拾回另一只袋子里。一起身,她却撞上了人,娇美的脸庞写着歉意,回身想向对方道歉。

    一抬头,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冷漠俊美的男性脸孔,夺去她的呼吸。

    “范先生,您没事吧?”男人身旁的年轻女子紧张的问。

    范兆恩沉着眸,冰冷的目光胶着在德菲身上,内心掀起一阵狂涛。

    德菲震惊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张着小嘴,愣愣地望着他。

    “范先生?”年轻女子是范兆恩的秘书,剑桥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工作能力十分优秀,是被高薪网罗来的好助手。

    “没事。”范兆恩回开眼,淡然回道。

    “车子已经在等了。”秘书提醒着。

    “嗯。”他轻应一声,继而迈开长腿往黑亮的宾士车走去。

    直到车子驶离,德菲仍木然的杵在原地,四肢却不试曝制的发抖。

    他看得见了他的视力恢复了

    他已经投入工作,看起来气色很好,英挺非凡

    泪水悄悄自她眼角落下,除了激动,欣喜占了更大部分。

    站在金字塔顶端,傲视群雄的自信风采,才是与他最相衬、最适合他的形象。

    德菲抿着唇,久久无法平复内心的激荡。

    不管他认不认得她,知道他过得好就好,其余的对她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当彼此只是没有交集的陌路人,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后、也最好的结局。

    站在巨大的玻璃帷幕后,范兆恩眺望着闪烁的万家灯火,心口一片荒凉。

    他的手术很成功,复原的速度也比预期中快了许多,他忘不了当他出现在公司重要的干部会议时,众人诧异的表情活像吞了颗鸡蛋,个个瞪大眼睛,一脸古怪。

    如果没有意外,下个月他就要重返总裁之位,而且还有一场被新闻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的“世纪婚礼”等着他。

    思及此,范兆恩忍不住撇唇冷嗤,玻璃上映着他的表情,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虚假脸孔。

    他因失明而脱序的生活已步上轨道,曾经失去、舍弃的,全都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包括那桩被他拒绝的婚姻亦然。

    结婚对象仍旧是“华明银行”总裁么女,那个美丽得无懈可击、但他从来没爱过的女人。

    真是可笑之至。

    范兆恩的嘴角又扬高了几分,漆黑的瞳仁没有温度。

    失去了一切令他痛苦,操控着庞大的权势与财富,也没有让他比较快乐。

    他到底要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面对、不敢面对,于是选择忽略心里的渴望。

    他终于体会到,能够遗忘也是一桩好事,太清醒的脑袋有时是一种负担。

    想起前晚在大楼门口与“她”的偶遇,范兆恩的胸口便一阵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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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未施脂粉的素净脸庞柔美如昔,只是秀丽的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和他当年在校庆舞会上第一眼看到她时,所给他的印象没有多大改变,他的心仍为她悸动。

    唯有在面对她时,他才感觉自己的心是活的。

    范兆恩闭上眼,回想起他失明期间与德菲的相处点滴,心中顿时感到撕裂般的痛楚。

    他如今能够居高临下,睁开眼就能看见繁华景致,她的陪伴与激励确实功不可没。

    越是婚礼在即,他越想见她一面这念头在他脑中凝聚成一股强大的意念,扰得他不得安宁。

    她温柔、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曼妙的娇躯及热情如火的反应,都不是虚假的。即使当时看不见她的表情及眼神,但他知道她是发自内心的、真的爱他!

    既然她爱他,当初为什么提出分手?她还爱他不是吗?若真如此,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冷淡寡情的离开他

    范兆恩吐了口气,思绪纠结,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

    忽地,置于办公桌上的手机铃铃作响,将他拉回空洞冷清的现实,犹豫须臾,他踱回桌边,接起手机前他瞥了墙壁上的时钟一眼。

    七点半,他已经站在窗前发呆了半小时。

    按下接听键,不等对方开口,他便率先抢白。“我马上过去。”然后,径自结束通话。

    他没忘记今晚排定的应酬,是一名商界的老前辈六十五岁生日晚宴,可惜他却意兴阑珊,丝毫提不起劲应付任何人。

    今晚,他想做回自己。

    想归想,他终究还是拎起西服外套及钥匙,离开偌大的办公室。

    罢值完班,德菲和同事道别后,照惯例得走上一段路到公车站牌搭车返家,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天际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的倾盆而下。

    雨势来得又急又快,不到一分钟的光景,她已经淋成落汤鸡。

    绿灯一亮,她跑着越过斑马线,来到“鼎新集团”大楼外,她突然减缓速度,迟疑了起来。

    不会那么凑巧的,前晚与他的相遇纯粹巧合,她不应该天真的以为她会那么幸运

    调整好情绪,她举步向前,但经过大楼门口时,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伐,目光不禁飘向大楼内部。

    早过了下班时间,除了门口巡逻的警卫,没有其他人出入,德菲收回视线,心头袭上一阵失落。

    她显然太高估自己的能耐,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德菲黯下眼瞳,暗自取笑自己无聊的期待。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德菲考虑着该避雨抑或继续赶路。

    鲍车站牌说远不远,说近也还要步行五分钟左右的距离,或者她该考虑偶尔奢侈,搭计程车回家。

    平常计程车满路跑,一旦决定要搭,要不就是迟迟等不到,要不就是被捷足先登。尤其是大雨滂沱的夜里,多的是和她同样想搭车的人。

    “好像会下不停”德菲抬头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再继续枯等也不是办法,前方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商店,她可以买把伞或打通电话叫无线电计程车

    她双手抱头在雨中疾跑,忽然一辆银色跑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迅速降下,随后从车内传出一道男人低沉的嗓音。

    “上车!”

    德菲微怔,弯下身子往里头打量,范兆恩俊美却冷漠的脸孔映入眼瞳,令她愕然。

    范兆恩又加重语气,重复命令。“上车!”他一出停车场,就被她纤细的背影吸引。

    在路上看她冒着大雨奔跑的模样,他莫名地感到恼怒,不假思索的跟上她。

    德菲垂下眼睫,压下翻腾的情绪,幽幽地回绝。“不必了,谢谢你。”

    她的疏离客套惹得他更加不悦。“上车!”

    说她不动摇是骗人的,但他行为背后的意义着实令她困惑

    他仍旧没有想起失忆的部分?

    若真如此,他应该不晓得她就是他的看护才对呀!可是,他的口气感觉起来好像认得她但怎么可能?他恨她都来不及了!

    范兆恩再度领教到她的固执,微拢的眉间罩上一抹悒郁。

    如果他还够理智,就该踩下油门、赶去赴约,将她远远地抛诸脑后,可是见到她鲜明的惊讶与欣喜,他无法欺骗自己不在乎。

    是老天爷故意将她留下,好让他能见她一面吗?

    范兆恩不会不清楚她一旦执拗起来,绝不会轻易妥协。

    他干脆解开安全带下车,绕过车头来到她身边,一身昂贵笔挺的手工西服及帅气的发型瞬间全被大雨搞砸。

    德菲眨着眼,雨水不断流进她眼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范兆恩猛地拉住她的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示意她入内。

    “不用了!”德菲抗拒着。

    “不上车我们就这样耗着。”他冷声道。

    她不解的望着他,被他眼里的坚决撼住,心跳失序。“为什么”

    “上车我再告诉你。”范兆恩一使劲,将她推进座位,然后关上门。

    他回到驾驶座时,德菲尚处于震惊中回不了魂。

    “住哪?”他问。

    “”她还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木然的犹若一尊雕像。

    他脱下湿透的外套、松开领带,拂去发梢的水滴,侧首凝睇她,捺着性子等待答复。

    “送我到前面便利商店就可以了”德菲勉强挤出一句话。

    他的温柔让她难过的想哭,导致声音有些哽咽,好多疑问想弄清楚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深吸一口气,对拿她没辙的自己感到无奈,对她的执拗却只想包容,一如她担任看护期间对他的包容。

    “你住便利商店?”他绷着俊脸揶揄。

    靶受到他的注视,德菲芳心大乱。“不是。”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彷佛回到初识他时的狂烈悸动。

    “那就把住址告诉我。”范兆恩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坚持,大概是想逃避晚宴,存心拖延时间罢了。

    “为什么?”她还是很在意他的动机,这样的范兆恩让她感到陌生,但同样教她心动。“你”她欲言又止。

    他睨着她,静待下文。

    德菲闭上眼,一鼓作气的把藏在心里的话全盘托出。“你你记得我了?”

    范兆恩轻应一声。

    她的胸口一窒,抿了抿唇,接续道:“你不恨我吗?”

    他恨她吗?他反问自己。

    他曾经打从心底憎恨她,漫长的三年多,他从未因此感到快乐、感到痛快,反将自己也囚禁在无边地狱。

    她给他的伤害与痛苦太刻骨铭心,也是因为他太爱她之故。

    当年他选择恨,甚至赔上了一双眼睛,这一次,难道是他已不想再重蹈覆辙,继续背负着恨意过日子?

    他忘不了她陪在身旁的日子,忘不了她的甜美、忘不了她开心的笑声,虽然当时他的眼睛盲了,可是他的心房只为她敞开。

    他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却唯独必须割舍爱情,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一个失败者。

    她把他的沉默解读为默认,浇灭了她心中微弱的希望火苗。“我懂了”

    他知道她误会了,不过并不打算解释。“住哪?”

    德菲垂下颈子,幽微道:“不必麻烦你了。”语毕,她立即开门下车,回到雨中。

    三年多来,她唯一改变的,就是执拗的程度无人能及。

    范兆恩没有勉强,因为他相信与她接触的机会,将不止这一次。

    目送他的车子离开后,德菲的眼眶发热,虽然早料到会是肯定的答案,但亲自获得他的证实,仍让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样也好。

    她就可以彻彻底底的死心,一如三年多前的分离。

    “祝你幸福。”德菲咽下喉间的硬块,由衷地低喃。

    只可惜他的幸福不是由她给予,这是她毕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