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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湮颔首允了,蔡太医端着一碗汤药进得舱来,躬身:“娘娘汤药熬好了。”
“嗯。”慕湮应了一声。
一旁梨雪将汤药接过,端至她跟前。
慕湮没有看一眼汤药,只一气喝了下去,仍旧很苦。
出宫后,每次喝的汤药都比宫里用的汤药,要苦。
但,她没有因这份苦颦过一下眉。
这些苦,只溢满唇舌,再进不去心底。
“娘娘,可要用些蜜饯?”
她挥了一下手,目光,似乎望着舱外波光粼粼的常江,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望着窗外。
蔡太医知道这一挥手势的意思,这一路,凤夫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沉默,成了她唯一呈现于人前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梨雪递过来空落落的药碗,终是在回身的刹那,做不到坦然。
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总算,又熬了一碗。
医者,慈悲为怀,可,君命,又是莫敢相违的。
端着碗的手,略有些颤抖,借着宽大袍袖的覆盖,一并掩了去。
这一路顺风顺水,抵达檀寻时,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早了五日。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四日,清晨,船队甫停靠至檀寻的京城码头,梨雪扶着慕湮从架板上缓缓行下时,天际,又飘起了些许的细雪。
今年的冬天,雪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雪,带来的,不过是一阵凉似一阵的萧瑟。
这片萧瑟里,是巽国迎接她仪仗的使节。
她如今的身份,再不是昔日巽国尚书令的千金,仅是夜国看似尊责的凤夫人。
于是,在繁琐迎接仪式的折腾后,她的仪仗驶进慕府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父亲慕风是迎她于府前的,按着规矩三拜之后,方躬身,迎她入府。
很奇怪,没有看到母亲。
莫非是在府内相候?
“娘娘,臣设了洗尘酒,请。”
中午,就由使节设了酒宴,并请了巽朝的王妃命妇做陪,她虽然没有任何的胃口,也勉强应付了过去。
现在,父亲这一提,她依旧不能拂了这份心意。
遂颔首。
进得厅内,仍是不见母亲。
这,让她的心,微微地揪紧。
她原以为,心,麻木地不会苦,亦不会因任何事揪紧了。
可,即便揪紧,碍着场合,她是不能直接问的。
厅内,有数十名近支的亲戚相陪,见她进厅,无不堆笑地奉承着。
她听得有些头晕,梨雪瞧她神色不对,忙挡了开去:“各位,娘娘一路劳累,身子又一直未大安,还请各位入席就坐罢。”
一番推让后,才主宾坐定。
母亲,还是没有出现。
她执筷箸的手有些意兴阑珊,略动了几筷,宴过半巡,终是起身,托辞需用汤药率先离席。
以往的敷衍,今时今日,纵碍着场面,仍需违心为之,却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慕风吩咐奴才引慕湮往歇息的厢房间行去。
为着这次的省亲,慕府修茸的焕然一新,另辟了一处院落做为她休息的地方。
梨雪是从慕府一直随她远嫁的丫鬟,进院落前,她稍停了步子,吩咐出这么多日来,唯一一句完整的话:“去把夫人请来。”
没有自称本宫,因为,从离开夜国宫殿开始,她就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去。
心里总有些不祥的征兆。
而这种征兆,每每,都会很灵验。
“是娘娘。”
梨雪匆匆离去,她被众宫人簇拥着走进厢房,一应的布置都是按着她昔日的喜好。
只是,如今的她,终是变了,不论喜好,抑或是其他。
于厢房内,方褪去华裳礼衣,梨雪就返身从房外小碎步奔了进来,同来的,并不是她的母亲,仅是父亲慕风。
“臣参见娘娘。”
慕湮望了他一眼,轻挥衣袖让一众宫人都且退下。
“娘娘,玉体可安好?”
象征性地这一问,慕湮仅轻轻颔首。
“娘娘安好就是臣一府的幸事。”慕风顿了一顿,又道“你母亲旧疾复发,从九月末,一直病到了现在,因怕你牵挂,所以,也没有发信函于你。”
前一句仍是冠冕的措辞,后一句,方带了几许父女的亲情味道。
只这些味道落进慕湮的耳中,她焉能不动容呢?
“母亲的哮症发作了?”她低声问出这五字,语音里满是担忧。
母亲的哮症,以往都是隆冬方会发作得厉害些,只这次为何偏在九月末就提前发作了呢?
九月末——
她的心蓦地一闷,哮症,因肺而生,忌忧忌悲,母亲,终是为了她啊。
“是。”慕风叹了一口气“入了冬后,病得越发重了,一口痰堵着,连夜间卧榻都是难了。”
“我想见母亲。”
“请娘娘暂且歇息,明日一早,接着规矩,娘娘还得往宫里去,太后那边,吩咐下来,辰时就要见到娘娘,少不得又是一日的操劳。所以,等明日宫里回来臣再带娘娘去。”
“不,就今晚。”四个字,艰简单,语意却是坚定的。
慕风望了一眼慕湮,曾经的她,素是温婉,今晚再见,分明是有些不同,然这种不同并非是坚强,似乎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好,臣带娘娘去。”
母亲,果是病重的,因为病重,所以,慕风才不想让她一回府就看到这样的母亲吧。
那样的话,对于路途劳累,以及身子方开始复原的她,无疑是另一种打击。
母亲见到她时,已几乎口不能言,那口痰塞堵在母亲的喉口,想发音,却只发出一些风车拉动般的嘶拉之声,仅能用柴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是关于亲情最深的流露。
她听不下去,眼底,有热流要崩溃涌出,按着以往的性子,她会直接把眼泪流出来。
可现在,她不能再由着性子,因为,不想让母亲担忧。
远嫁夜国,已让她不能敬孝道,今日再哭于慈亲跟前,更是不能了。
除了握紧母亲的手,感觉那份冰凉,任她再如何捂都捂不暖,心,一并随着这丝凉意的沁进一分一分地,被冻到窒息。
她努力的吸气除了让眼底的泪水愈渐止不住外再无其他。
慕风适时地以用药为托辞,匆匆结束了这短暂的母女相会,将她扶出房外。
在他的心里,更担心的,还是慕湮的身子,毕竟,这,才是关系到慕氏一族是否能荣光依旧的根本。
巽国,三省分立,门下省侍中,先后有两女入宫为妃,虽这几年,风头渐下,但,更让中书省新任中书令前太傅应学道,占尽了如今前朝的风头。
而他呢,本指望着靠名闻京城的女儿能为家族再博一次荣光,却随着圣旨一下,替代了襄亲王的女儿,远嫁夜国。
这也好,夜国,至少亦是一国之帝为慕湮的夫君,之于慕府,同样能争得些许的荣光,月余传来的怀得皇嗣不啻是一则最好的喜讯,可,旋即使传来的,却是慕湮的小产,也在那时,他的夫人一病不起,直到今日,连大夫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许的阴霾压在慕府的上空,也让他的心怀,一并变地束缚起来。
“娘娘——”他有些欲言又止。
行走在回厢房的甬道上,安静地仅能听到步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夜猫的叫声。
除梨雪和老管家撑伞行于他们身后,随伺的宫人、丫鬟均离开他们些许的距离,并不近前。
这亦使得,有些话,是可以说的。
“在慕府,不用唤我娘娘。”
风带着雪,即便有梨雪的伞撑着,刮于脸都很冷,但,这些冷一并吹散了眼底的热气。
哭不出来了。
“你终究是夜国的娘娘。”
“是么?”慕湮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若他不来迎她回去,那她,什么都不是。
而现在,她并不确定,他是否还会按着旨意,上元节后迎她归国。
上元节,真是一个极具意义的日子,于她和他之间,始终是别样的讽刺。
“湮儿,为父知道,这一去夜国,路途遥远,骨肉分离,但,为了慕府,你只能继续熬下去,委屈你了。”
慕风终是唤她本来的闺名,这一唤,有些什么,其实是回不去的。
不过听着顺耳罢了。
她听得出父亲话里有话,她也知道,她的姑姑慕雪,当年,在前朝的宫中虽颇为得宠,最后,却是死于难产。
姑姑诞下的皇子,就是后来被太后收养的轩辕聿。
可,每每宫里与宴,她和他纵有着表亲的关系,仅能远远地看着,并不真切。
直到,上元佳节,隔着面具,他和她更为接近时,却,只是成就了阴差阳错的一段姻缘。
“父亲,女儿——”她想说的字,始终没有说出。
那两个字,仅是:好累。
只是,她知道,父亲,应该比她更辛苦吧。
身为尚书令,三省中名义上最高执权机关的长官。
其实,一步步走来,岂会不艰险呢?
“父亲,不用送了,女儿认得回房的路。”
她认识回房的路,只是,再不认识,那段通往他心头的路了。
曾经,她那么想,去走那条路,在得到他赐予这个孩子后,却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天曌宫,承欢段。
这一月,宫中发生最大的事,莫过于姝美人被太后以失德之罪,发落至暮方庵清修,而轩辕聿一反常态地并未阻止。
或者不该说一反常态,这,不过是君恩凉薄的另一体现。
因为,这月余,轩辕聿仅宿在承欢殿中。
承欢殿内,亦永远只是那一位后妃承恩。
这后妃,就是已经身怀七个月身孕的醉妃。
宫中身怀有孕的后妃都被先行送往颐景行宫,独独留下的醉妃。
诸妃艰难想象,为何一名身怀有孕的女子能如此长得圣宠,而太后,又显然并不管束。
于是,诸妃仅能寄托于皇后身上,每日往中宫陈锦处定省时,没少说过些许的口舌,但更奇怪的是,平日里素来愚钝的皇后,在这个冬天,不仅仅愚钝,更为懦弱。对于她们提的话,非旦一句话茬都不敢接,甚至屡屡借着缘由去打断。
这样一来,诸妃自没有其他的法子可寻,也消停了不少。
既然太后,皇后都置之不理,那么谁都不会愿去做这会违背圣心的出头之人。
夕颜卧于榻上,卯时未到,天际犹黑时,她终是悠悠醒转过来。
这月余来,每晚,她都睡得很沉,沉到翌日清晨方会醒来。
夜间,无梦,更不会惊醒。
不知道,这是不是张仲为她疗毒初见成效的另一获益处。
月余来,张仲每日都会给她熬药,黑黑的汤药,喝下去并不算难喝,张仲只说,这药能抑制住她体内的千机之毒。
除了药之外,每日还会在她的左手手腕上施针。
双管齐下的疗毒法,是颇见成效的。
每五日一次的毒发,她在服用药及施针后,浑身纵是冷冽抵心,却再没有噬心的感觉,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每发作一次,冷冽感就减退一分。
每每毒发的日子,她没有让轩辕聿陪她,而他每次,也再不勉强她,只把她抱到火床上。
火床纵然很烫,可,却没有最初那日烫炙手心的感觉。
当然,她的背部亦是完好的,没有烫炙得面目全非。
这些,是让她的心底,有些欣喜的。
她不希望自己的肌肤有损伤,不为别的,仅为了,那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但,她同样不希望,他为了她,再去忍受这炙烤的折磨。
值得度幸的是,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
她躺在火床上的时候,他会退出石室,直到清晨,才进来把她抱回去。
是以,一月间,仅有每隔五日的一晚,他不会睡在她的身旁。
其余的时间,他都会在承欢殿拥着她入睡。
今日,也不例外。
她撑起手,看着犹在睡梦中的他。
这月余,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曾问过同样负责他龙体安康的张仲,张仲只是说,皇上操劳政务所致,只需膳房准备药膳滋补即可。
但,药膳用了这一月,却是眼见着,没有多大的效果。
她瞧在眼底,心底,是不舍的。
现在,因她的侧身,锦被稍稍坠下一角,她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离卯时,尚有一刻的时间,他还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多睡一会。
这一盖,她看到左手手腕,那月牙形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点点,这个点子,并不算小,仿佛是血凝结后的朱砂,她记不清这个朱砂究竟出现在何时,似乎,在第一次施针后就出现了,彼时,她是犹在睡梦中觉到疼痛,被惊醒时,看到张仲已然在施针。
他说,每日辰时施针,方能配合那汤药治疗,把这千机毒抑制下去。
但,只是抑制。
这套法子,是他才研制出来,并不晓得是否能彻底清除。
她闻听后,仅问了张仲一句,对孩子,是否会有影响。
张仲的回答是确定的,不会影响她腹中的胎儿。
只这个回答,就够了。
彼时,怡逢轩辕聿七日一次的免朝,他陪在张仲身旁,看着他,她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知道,他是值得她去信赖的。
有他陪在她身边的这段日子,纵然身子越来越重,心情,却再不会重到无法承受。
她突然欣喜地想起,今天,是天永十三年腊月的廿五日,按着祖制,明日,廿六日“封笔”、“封玺”后,他就可以一直歇息到正月初一再处理政事。
而,那时,他们应该就在颐景行宫了。
很美的一个名字,那里,据说,不仅有药泉,还四季如春。
应该能让他看起来气色不好的身子,好好调理一下罢。
这般想时,她唇边嚼了笑意,静静地伏在他的臂弯里,这也是昨晚,她入睡前的姿势。
这么伏着,她觉到,他的手臂用力地拥住她的,身子一紧间,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醒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将手覆到他的腰上。
他穿着中衣的手轻轻抚到她的手上,低语喃喃:“今日,朕上完朝后,一直可以陪你歇到正月初一。”
“嗯。”“明日一早,咱们就启驾去颐景行宫,你体内的毒听院正说,抑制得很好,待到了行宫,靠着药泉调理,就不需再用火床了。”
“嗯。”“是没听清朕说的话,还是没睡醒呢?”他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悦。
与他相处久了,就越来越觉得,他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般,甚至于,比孩子还孩子。
她稍抬起脸眸华若水地凝着他:“那皇上想听臣妾说什么?一切皇上安排就是了,臣妾——”
她顿了一顿只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皇上的安排。”
他的手滑到她的脸颊,轻轻捏了一下她细腻圆润的下颔,带了几分促狭:“哦,朕安排,你都听呐——”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却又不说出下半句话,夕颜贴着他的脸,亦不作声,只拿手反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手,竟是冰冷的。
殿内的碳火很是暖融,锦被又不薄,连她的手,放在被外许久,都抵不过他手的冰冷。
是啊,她经张仲调理,不知何时开始,手,确是渐渐开始不再冰冷的。
“皇上,您的手好冷,不是着凉了罢?”
她欠起身,甫要把锦被复替他拢好,他却止了她的手,道:“你陪在朕的身边,怎么会冷呢?朕素来手是冷的。”
素来?
是啊,犹记起,初进宫时,他的手是冷的,但——
“夕夕,朕在颐景行宫,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若猜到,可再向朕许一个心愿。”
他阻了她继续往下想的念头,而贴在他胸上的她,亦随着他这句话,再不去多想,这样温暖的时光,真好。
“皇上,既然是惊喜,臣妾不要去猜,猜到了,对臣妾来说,就不是惊喜了。臣妾宁愿不要这个心愿,也要保住这个惊喜。”她缓缓说出这句话,复道“臣妾在意的,是皇上给臣妾安排的这份惊喜。心愿,只是臣妾许出的,和皇上安排的,对臣妾来说,轻重永是不会相同的。”
他本被她握住的手,随着这一语落时,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纤细的指中穿过,十指交握,手心相合。
这样的姿势,能让他觉得,仿佛,就这么握着,就永远不会在岁月的蹉跎里,再将彼此遗落。
只是,他知道,该放手的那天,若不放,仅会是对她更深的伤害。
在那天到来之前,就让他这样紧握住她的手,能多紧,就多紧
“皇上,您握疼臣妾的手了”她半带着娇嗔地道。
虽然,在独处时,她仍不愿舍去这些祢谓,可,话里行间,不时地,她会开始娇软嗔念,再不象以前那般拘谨‘迂腐’。
“疼么?”他的手并不放松,低下眸华去瞧她,她只将螓首俯低,不去望他。
时间,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流逝太快,快到,十指相握的温暖尚不能将他的冰冷融去时,已是卯正时分。
殿外,是李公公恭谨地请起时,因是隆冬,天际,仍是一片漆黑。
“朕该上朝了。你再睡会,等你醒了,朕就回来了。”
“皇上今日下朝就不批折子了么?”她愈紧地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去。
“封笔,封玺,朕今年,一定遵着祖制来。”
他的语意里含着笑,手,轻轻地,从她的指尖松去。
不知为何,她蓦地,复握紧住他的,只这一握,别有滋味在在心头。
然,随着李公公的请起声,她仅能,一丝一丝地松开紧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今日,突然这么不舍朕离开?”
他的声音,好温暖,能永远,听他这么对她说话,该多好啊。
“嗯,舍不得。”她不愿否认此刻的所想,声音很轻地说出,可,他必是听得清的。
然,他却没有说话,沉默。
沉默中,他松开拥住她的另一只手,起身,薄唇轻启,说出一字时,却也不是对她说的:“进。”
榻前垂挂的明黄色帐幔不知何时已被掀起,他下榻,宫人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进入,秩序井然。
他在这份井然里,换上朝服,束起髻发,冠冕下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不愿移开眸光,就这样,看着他。
直到宫人伺候他梳洗完,他欲待往殿外行去时,止了步子,白玉珠在他的鼻翼那端,投下浑浑浅浅的阴影,这分阴影迷离中,他的话语,清晰:“再睡会,等睡醒,朕就会在你身旁,就象,一直没有离开一样”
这句话,彼时,她并不知道,已深深的烙进她的心中,留下一道痕迹。
她,也从那时开始,总以为,睡醒了,真的,会再看到他。
只是,在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后,她睡醒了,第一个见到的,就并不是他。
而是,从慈安宫来的慕湮。
她没有想到会见到慕湮。
因为,有关慕湮归国省亲这道消息,轩辕聿是不曾告诉过她的。
当她起身,听得莫菊禀报时,有惊愕,有欣喜,也有,一种,忐忑。
是的,忐忑。
“快请。”说出这俩字时,她犹能觉到喉口有些许的干涩。
“娘娘,奴婢先伺候您漱洗罢?”
莫菊禀报时,夕颜还未起身,只是,慕湮往这处来,是得了太后恩谕,哪怕是打扰了主子的休息,她仍是要禀的。
“好,请凤夫人先在殿前稍等。”
半盏荼的功夫,夕颜收拾停当,坐起身时,慕湮着了一袭秋水绿的礼裙,由宫女引着从殿外缓缓行来。
纵是礼裙,这样的颜色,终究是不衬她这个年龄的,只添了些许的老气横秋。
旋龙谷那一见,距今,是有些日子不见了。这些日子,似乎,也改变了太多的事。
摒退宫人,夕颜够起手,触到慕湮的指尖,道:“湮儿,快坐。”
甫拉慕湮坐下,终是忍不住地道:“半年未见,你瘦了。”
何止瘦了呢,她望着慕湮,慕湮的清瘦让她不由地一阵心疼,和她的圆润相比,慕湮的下巴尖子,是那么的尖,仿佛,是用最锋利的刀子削过一般,不带一丝的弧度。
“是么,你倒是丰腴了不少,这样的你,更姜。”慕湮笑着,眸光落到即便盖着锦被,仍旧清晰可见的隆起处,她的手不禁从夕颜手底抽出,覆到那一处,语音里再做不到自然“有身孕了?”
在夜国时,对于敌国的消息,不知是百里南刻意隐瞒,还是她的闭塞,除了宫里那次传开的百里南亲征苗水族,与故国有着些许关系,其余的,她竟都是不知道的。
“嗯,七个月了。”夕颜淡淡地笑着,眸光柔和地望着小腹的隆起处,那里,孕育的,是她的孩子。
只这柔和,蓦地随着看到慕湮手抚到那处,轻柔地抚着,变得忽闪过一丝的晦暗。
若,那晚,旋龙洞的事,她没有猜错,这个孩子正是——
她止住念头不去想,这个猜测,是她不愿去求证的,因为真相,不过意味着将那日的伤痕重新揭开,揭开处的伤疤处,除了血腥疼痛,再不会有其他。
“真好,七个月了,再过三个月,待到来年春天,就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慕湮虽仍在笑着,她的笑于脸上,却带着一丝的惨淡。
“湮儿,你也会有的。夜国国主这么宠爱你,赐你归国省亲,这样的殊荣,连我都是不可得的呢。”
“殊荣?呵呵,我不会有孩子了。不会了。”慕湮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抚着夕颜腹部的手,突滞了一滞,轻轻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呀,他会踢我了呢。
后半句话,是那么地轻松,但,这前半句话,落进夕颜的耳中,终是一紧。
“湮儿,你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会没有——”
“因为,三个月前,我才小产过。算起来,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
慕湮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这份平静,只让夕颜觉到惶张,她想说什么,但未待她启唇,慕湮的声音再次轻轻传来:“他不会给我这个孩子,因为,我的身份,是巽国的联姻公主,一旦是皇长子,那不就等于夜国的半璧江山,是巽国的了么?”
“湮儿——”心中一口气堵着,说不出话里,仅唤出一句话,眸底,是雾气洇出。
“傻丫头,干嘛为我难过,没了孩子,更好。解脱了,不是么?”
“不是,不是的!”
夕颜摇着头,胸好闷好闷,都是她的错,本来,该远嫁夜国的是她,是她拿了慕湮的夕颜花簪,才出现了这样的阴差阳错。
毕竟,她才是轩辕聿最初倾心的女子啊。
除了西蔺媺,彼时,还有她,是曾进入过轩辕聿心中的女子呀。
原来,一直以来,她刻意回避的,还有这个事实。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拿你的花簪,是我的错,是我的。”这么说时,她咬牙想止住泪水。
因为,现在,她有了身孕,最忌的就是流泪呀。
不能哭。
“真傻,我留在这,也未必会幸福,毕竟,都是缘分,巽帝对你这么好,说明,你才是他真正要选的人啊。别多想了,我不会不开心,只是,小产而已。”
慕湮的手指拭到夕颜的眼角,轻轻地一触,夕颜一颗泪珠,晶莹地落在了她的指尖。
温润,剔透,一如,她的心。
“你说过,你很幸福,我们都会幸福,可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你的不幸福,失去孩子,注定,不会与幸福有关。”夕颜说出这句话“而这些不幸福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颜颜,不是你的错,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当年,远嫁夜国前,他问过我,如果不愿意,他不会强人所难,当时我的回答是唯愿和他能琴瑟和鸣。一切,是我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
夕颜的泪一颗一颗溅落在慕湮的指尖,恁是再拭都拭不去的潮湿。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今日来看你,却是不对的了。”
慕湮柔声说出这句话,她不愿意看到夕颜难爱,倘若说,之前她怨过,现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在小产后,一切的怨懑都失去了力气。
一切的束缚,也都渐渐的消逝。
只剩下,越来越落寞的心境。
当她给太后请完安,顺说了些许事后,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夕颜,也因此求了太后额外的恩谕。
只是不知道,夕颜,已身怀皇嗣,并且,和她怀上孩子的日子,又是这般近。
这,真的足够了。
毕竟,她和她之间,有着那童年最纯粹的回忆,不是么?
殿外,传来通传声,以及,请安跪叩的声音,清晰的传来,这样的仪仗,仅是属于一人的。
巽帝,轩辕聿。
慕湮有些局促的回身,回身间,那抹明黄出现在殿的彼端。
那,是她曾经,梦萦过的身影,如今再见,若说心底没有一丝的起伏,是假的。
她的心,仍会随着触到那双墨黑深黝的眸子有些许的悸动。
真是冥顽不灵啊。
那双墨黑深黝的瞳眸,此刻越过她,凝注的,仅是榻上的那名女子。
只是在走近她们,看到她时,礼节性地随着她起身请安,颔首,道:“凤夫人。”
三个字,距离,疏远。
心,又真的近过吗’
随即,他的视线,终是落在夕颜的身上,确切说,是夕颜慌忙拭去泪水的脸上。
没有顾及慕湮在场,焦灼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银碳的浮灰,吹进眼里了。”夕颜的声音里听不出彼时的哽咽之意。
轩辕聿眼角的余光落在一旁慕湮的身上,他知道,她心底,一定会难受。
可,他并不是轩辕颛。
若,当断不断,对如今的慕湮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呢?
只是,最大的伤害,终于在殿外响起小李子急奔的脚步声时到来。
“皇上,禀!”
“何事?”
“慕夫人殪了!”
李公公的声音很尖利,这份尖利,划破殿内的空气,也将,慕湮那颗已不完整的心,最后一缕牵绊都被划断。
眼前一黑前,她只听到,夕颜呼唤她的声音。
可,她真的好累,坚持下去,好难。
除夕,很团圆的喜庆佳节。
而,在这个除夕,她,慕湮,独自在慕方庵替母亲,守着灵位。
暮方庵是檀寻法事超度唯一首选的地方,自然,以尚书令府的声望,亦会选于此。
还有两日,方是头七,父亲初一应需携三省长官,呈表于巽帝开笔、开玺,是以,今晚,他是没法过来守灵的。
慕湮跪于灵前,忘记了,跪了多久,直到,外面,夜幕笼上,她才发觉,又是一天过去了。
每日里,对时间的概念,仅是黑白的交替,再无其他。
母亲,因她小产的消息传来,方会一病不起。
又因着她回来,了却最后相见的心愿,终是去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事,才让母亲走得这么早,这么快。
百里南!百里南!
身子,微微有些撑不住,谁跪这么多日,恐都是撑不得的。
她的手抚住膝,那里,早是麻木一片。
“娘娘,该用药了。”梨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回眸,望着那碗深赫的汤药,略摆手,并不想用。
唇舌间,唯一的味道是涩苦,这些苦药,能否就断这一晚呢?
梨雪怯怯地道:“娘娘,喝吧,不然,蔡太医的心思就白费了,国主的心思也白费了。”
这句话看似寻常的话,落进她耳中,只觉得刺心。
手微扬,随着药碗跌碎的声音,深赫的汤药溅了她一身。
“娘娘!”梨雪唤出这一句话,再是说不得。
“下去。”
“是,娘娘。”梨雪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许是心神不宁,梨雪的指尖不慎触到刃口,被划出一道不算浅的血口,血,迅速沁到瓷片上,那些许的红色,让本垂下脸的慕湮终是做不到淡漠。
“去上药罢。”
“是。”梨雪怯怯地退出灵堂。
灵堂很清静。这份清静里,她的耳边,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小湮小湮”
母亲?
这声音是这般的熟悉。
她蓦地站起身,不顾腿部的麻软,只看到,堂外,有一白色的身影悠悠地飘过,那个身影,是母亲么?
她下意识地冲出去,那白色的身影,却是消逝在堂边的一小隅暗色的院落中。
那,是庵内主持特翥安排予她的院落,里面可煎熬汤药,和准备单独的膳点。
堂外,并没有人守着,宫人、护卫都早被她远远地摒到围墙的那端。
本是想要一个清静,今晚,却只成全了,另一桩的谋算。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是这场谋算的中心。
她仅是独自,往那院落行去。
院落中,那白色的身影,再是见不到。
漆黑一片中,惟一处还亮着点点的灯火。
她走近那处灯火,听到,有声音传来,虽很低,却,因着周围的寂静,传入她的耳中。
“娘娘不肯用,怎么办?”
“这——”
“倘若断了一天,国主那该怎么交代,这药断了,是否功效就会受影响呢?”
“那是一定的,所以,你还是要劝着娘娘喝下。”
“唉,国主对娘娘真够绝情的。”
“休得胡说,不然,你我的脑袋,可都是没了”
对话的,无疑,是蔡太医和梨雪。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她明明没有踢到什么,却,分明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她脚后响起。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