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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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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百里南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抚上她的发髻。

    慕湮的下颔抵在他烟水蓝的衣襟上,他的衣襟很柔软,只是,柔软下,她清楚那份坚硬。

    “君上,臣妾那晚提前离席——”

    她还是要提起那日,她清楚,他和她之间,自那日开始,就变得更为微妙了。

    “那晚,是湮儿不胜酒力才离的席,朕,知道。”百里南顿了一下,方启唇,似乎,对那晚的事需要回忆才能想起来。

    可,她清楚,那晚发生的一切,他必是和她一样,记忆犹深的。

    谁,都不会淡忘。

    “君上,臣妾以后,再也不会饮不该饮的酒了。”这句话,她说得很柔,很软,只希望这份柔软,他能感觉到。

    “饮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若醉了,记得回来的路,就好。”他缓缓道,手,终于抚上她的发髻,轻轻一拨,她的金簪握于他的手心,她如瀑的长发便倾斜下来。

    一直倾斜下来。

    “臣妾不会忘记回来的路,永远不会”她抬起眼眸,翦水秋瞳凝向百里南,手,一径往上,攀到他的肩处,随后,慢慢闭上眼眸

    那一晚,在庆禧殿饮下雪酒后,她看着轩辕聿和夕颜眉目间的情谊,心里没有办法抑制住失落、酸楚的情绪,及至看到轩辕聿离席而去,竟鬼使神差地也随着他离去。

    她本该去往夜国休息的后殿,却还是驻足在了巽国的后殿前,她想,他应该再殿中吧,她的步子,因这一念起,恁是再移不开去。

    所以,她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让梨雪去宸宫偏殿替她拿香囊来,这是她来到夜国后,百里南所赐的香。因着,是国主所赐,她平日里,一直佩戴者。只那一晚,她突然不想戴,而现在,无疑,这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她瞧着梨雪的身影消失在紫藤花架的彼端,随后,终于下足勇气推开巽国后殿的殿门,推门而进的刹那,她仿佛看到,前面的纱幔突然垂落下来,没有待她细看,她,就在那层层垂落的纱幔中,见到了他。

    他已换上一袭绛紫的袍子,瞧见是她,目光,依旧和上元节初邂的那晚一样,清澈,明亮。

    她还记得那一晚的初邂——

    彼时,她带着贴身丫鬟,得先父允许,呆着面具,换了稍朴素的罗裙,流连于檀寻的灯海中,忽然,街道的一侧,一骑骏马疾驰往泰远楼方向奔去,她慌忙避身闪过时,旁边一犹自看着花灯的小男孩,却是躲让不及。

    那一刻,她没有多想,只用自己的手拥着那个小男孩从马蹄前,避开。

    马因她的举止,受了凉,高高的马蹄扬起,她宽大的水袖被蹄风带得吹开,藕似的玉臂露出来,那马蹄上的铁掌眼见着就要踏到她的臂上,她本以为逃不过这一劫,却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把她和那个男孩一同拽开,离马蹄落下,不过是电闪雷光的一瞬,她的手臂不过被蹭到些许皮,其余,皆是无碍。

    那小男孩起初被骇得哭个不停,他的母亲循着这哭声,一边叠声道着谢,一边忙把这孩子领了回去。

    那驾马的主人,也并没有落马多做言语,凡事更紧张地往泰远楼驰去。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然,在天子脚下,这样莽撞的驾马,并不多见。

    她有些不悦,这些不悦,却没有让她忘记,该答谢眼前的人。

    这是她第一看到他,哪怕他和她,都戴着上元节的面具。

    那一晚,他和她,站得并不算远。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只这份明亮,让她第一次允了一个对她来说,尚是陌生人的遨游,一同往上元节的灯海游去。

    她带着丫鬟,他的身边也有一名基本不说话的男子。

    即便有那俩人随行,仍不妨碍,他和她同游灯海愈浓的兴致。

    他和她看着每一处花灯下的谜题,每每,他都能几乎同时和她猜出谜底,这份默契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增加。

    后来,他似乎和她聊了很多,也似乎,没有聊几句。

    她记不清那晚聊天的细节,不是源于她的漠视,相反,她的心,随着每一次,他和她共同踏出一步,随着每一次,他和她心有灵犀地说出相同的话,会莫名的砰然而跳,随后,就会头脑短暂的发懵。

    或许,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她看到丫鬟不停朝她比手势,知道,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她出府仅有两个时辰。

    相对于朝中迂腐的臣子,父亲不会限制她出府,可每次,都只有两个时辰。

    今晚,也不能例外。

    剩下的一个时辰,她本来准备去襄王府,陪不能出府的好友纳兰夕颜,顺便和她讲述灯市的趣闻。

    毕竟,听父亲提起,夕颜麻烦就要远嫁夜国,此一去,相见无期。而她也将在二日后,入宫选秀。

    所以,今晚,或许,是除去选秀当日,她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的步子有些踌躇,她知道,他瞧出了这份踌躇,但,她,不要他瞧出。

    为了掩饰,她只把目光落在离她最近的一个琳琅满目的摊位上,这是一个售卖首饰的摊位,卖的,都是民间别致却不昂贵的首饰。而她本无意流连的目光,却在刹那凝注与一支晶莹剔透的簪花,正是一支夕颜花簪。

    她想起了夕颜,这,确实很配夕颜,不是吗?

    甫这么想时,他却把那支簪花拿起,付了银子,递给她。

    她有些惊讶,这份惊讶随着他说出的话,只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悸。

    她的手要结果簪花时,是颤抖的,指尖和他的项触时,她能觉到,他的温暖。

    不过须臾,触到的同时,他却收回了簪花。

    随后,他说,一直戴着这枝簪花,不论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

    顺着这句话,他手势轻柔,把这枝簪花别到她的发髻上。

    这一晚,他不曾问过她的名字,一如,她也没有问。

    本就是一场萍水相逢的邂逅,因着这枚簪花的簪上,有些什么,却终究是变了。

    他应该是家世殷厚人家的公子,他的谈吐,以及做工考究的绛紫袍衫,都再再告诉她这一点。

    可,这些,有用嘛?

    没有用!

    她是尚书的千金,入宫选秀,成为帝王的女人,是她唯一的命运。

    突然之间,灯海的璀璨在这一瞬间都变得暗淡起来。

    他的身影消逝在灯海的彼端,再看不到。

    惟有留在她发髻的花簪,代表了,她遇到过他。

    然,转过身,当这句话,她再次听到时,已是一场阴差阳错。

    现在,她又看到这份明亮,点燃她心底深处的明亮。

    没有戴面具,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是怎么样扑进他的怀里,哪怕借着酒醉,就容许她这一次放纵吧。

    三年了,不算太短的日子。

    她还是做不到忘记最初让她沉寂的心悸动的那一晚。

    还是做不到忘记那场临别饯行酒宴的心痛。

    凤徊心,凤徊心,她的心,其实只为他而徊。

    他的手,终于也揽住了她,她的泪,浸湿了那绛紫的袍子,只濡出一片深黝的色泽。

    然,哪怕哭泣,都不能大声,仅能哽咽在喉口。

    这三年的宫廷生涯,原来,她唯一学会的,就是再怎么面对倾讹,都不能肆意的流泪。

    久而久之,能流泪,都是种奢侈。

    不过一场沉默的流泪,不过一场短暂的相拥。

    随着梨雪在外面呼唤她的声音响起,她不得不撒开拥住他的手。

    一次的放松,换来的,或许远不止二十年的相隔。

    是的,倘若她要再见到他,唯一的机会,或许只会是在下一次的鹿鸣会盟,那时,他可能还是帝王,而她,未必是夜国独尊的凤夫人。

    所以,对她来说,这个机会不啻是渺茫的。

    没有人会知道,此刻,她心底的撕痛。

    三年前,她犹有期盼。

    三年后,匆匆一见,面对的,将是今生的相别。

    她早知道,作为世家小姐,她要不得爱,也爱不起人。

    然,还是这样地,陷了进去。

    匆匆挣开他的怀抱,她出殿,趁着梨雪寻她时的转身,故作镇定的迎上去。

    梨雪替她取回那只香囊,她却没有带上,因为,有些东西,即便拥有,都注定没有任何意义。

    那晚,百里南回到宸宫已是很晚,但,纵然这么晚,他却还是到了她的偏殿。

    他很沉默,脸色,很阴郁。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阴郁,素来,他给她的感觉,仅有慵懒和淡然。

    他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随后,他要了她,她记不清,上一次侍寝在什么时候,只知道,这一晚,他的临幸,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又似乎想把什么揉进去。

    她承受着他一轮又一轮地占有,有些什么心底的柔软,终究,在这些占有里,化为无数的碎屑,直冲上眼前,募地一黑间,她再看不到其他。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知道,当她醒来时,到处都是嘶吼喊杀的声音,刀光剑影里,她被禁军保护着送到车辇中,车辇急速离开的刹那,她仅看到,浓浓的硝烟吞噬了整座旋龙谷。

    她还有些担心,不仅因为百里南,还有,那一人。

    她清楚知道硝烟的意味,绝对,带着杀戮的残忍。

    再见到百里南时,是在距离旋龙谷不远,有夜国禁军把守的边疆小镇处,他受了伤,看到她依旧惊惶的目光,却没有说一句话。

    从那日以后,他没再对她说一句话。

    直到今晚。

    她知道,她一定要来。

    后宫嫔妃间传言分嚣日上,说不日,国主即将御驾亲征苗水,又言,国主此举是为解巽国对夜国的后顾之忧。

    那些嫔妃皆有父兄在朝为官,知道这些,本不足为奇,她们担心的,亦不过是百里南这一去,是否能安然返回,如此罢了。

    可,她担心的,和她们不一样,眼见着,百里南迟迟未出征,联想起那晚,他奇怪的临幸,是否因为,他知悉了她和轩辕聿在后殿的相拥呢?

    如若因为她导致百里南和轩辕聿之间起任何间隙,都是她不愿的。

    这,就是她今晚来此的目的。

    她早是百里南的人,那天的事,是她的放纵,她不该,从今以后,她再不会做任何非分之想。

    仅要眼前的男人,她的夫君,哪怕真的有间隙,也能摒弃前嫌,作此一战。

    毕竟苗水不过是西域的部落,他并非要御驾亲征,仅让将军挂帅出征,该足以解去巽国的后顾之忧。

    她虽不懂战事,亦知道,两国对战,若有所牵制,终究是不好的,而她最后的心愿,仅是不要轩辕聿有事。

    所以,此刻,她闭起眼睛,第一次,主动去邀恩,可,他没有吻她。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空都停滞流动一样,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唇边,不过是凝气一抹倦懒的笑容。

    “明日朕要去避暑别宫,你一起去罢。”

    “君上!”她轻唤一声,眼低的情绪再无法隐藏,皆落进他的眼中。

    “朕想去别宫调养一下身子,受了这伤,仍是需要调养多日方能恢复。朕推己及人,放了各方的将使回乡探亲。对夜国来讲,短期内,该不会有任何战事,让他们养精蓄锐,也是好的。”

    这一句话,很轻柔地从他的口中溢出,这份轻柔,却成了她难以承受之重,她的身子有些无力,手不自觉得撑起他的膝才能借到些许的力。

    “湮儿,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他觉得他上的力重了一下,看她,未加修饰的脸上,惨白是那么明显地映出。

    “没,臣妾没事。”

    他起身,挽起她的手,将她一并带起,这一晚,他扣着她的脉象,她的脉象清晰地映与他的手心,让他的手,终究,滞了一滞。

    在两军对战明堰郊外的前一晚,夕颜在寻欢殿内的沙盘上,终究见识到银啻苍口中所称的阵法。

    该阵法‘铁甲阵’,用圆木一根,凿孔,安上铁枪,前面用四根斜木制成,用铁轮为底。两军对垒时,将其打开,步兵分批排成方阵,掩藏在一个个铁甲阵的后面,移动铁轮间,自身得铁甲相护,又能以长枪克敌,饶是巽军骑兵来攻,排在铁甲后的步兵也能撒下四角钉来制,可谓攻守兼备。

    此阵随妙,最重要的还是人甲合一的配合,是以,银啻地所说的,练了十年,也并非虚称,要让铁甲在行军中移动自如,随意变化阵型,怎不需要十年的苦工呢?

    而从沙盘单上,夕颜清晰地看到,明堰的郊外本事盆地,四面地势较高,如若,以此矩阵把巽军逼至盆地边沿,那么,就譬如围棋,将巽兵分批围剿,再逐一歼之。

    可,夕颜对轩辕聿对过围棋,深知,他一步一步,看似被你料到,最后,却还是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当然,正如银啻苍所说,到达明堰郊外的巽国的左翼军,右翼军取道临近明堰的苏菀,那里,兵力薄弱,按着常理推测,该是因战线太长,轩辕聿准备从苏菀补给军需。

    因着#河,泾河双河相隔,明堰至苏菀一线,是三国著名的鱼米之乡。

    只是,看上去如此,实际却是不尽然的。

    “族长,以你的族兵,对付这些眼里只有粮食的巽兵该绰绰有余罢?”银啻苍在夕颜跟前,演示完阵形,倨傲地翘起完美的春弧。

    夕颜淡淡一笑,面对这个昔日她无比厌恶的人,她竟能笑得如此淡然,她的手不经意地拿起置放在一旁的烛台,仅轻轻一点,旦看到,闪盘上,那些‘铁甲‘顷刻间一片一片地烧成灰烬。

    是的,因为步兵的推动力,哪怕有铁轮相辅,是不可能用真的铁甲,所谓的铁甲不过是木头制成。既然是木头,火攻就能破之。

    银啻苍的神色一滞,旋即笑得更深,道:

    “火攻,真是有趣呢。”

    夕颜从他的笑上,仅读到一种味道,就是愈见深浓的危险。

    她伸手执起一旁的杯盏,将里面尚未动一口的香茗悉数泼进沙盘内,,水,浇熄了火,却也让原本的沙盘悉数变成一汪水池。

    “国主,我的族兵,自然会在苏莞有所建树,但,在此之前,还请国主,尽快驱散苏莞城内的民众,我怕伤及百姓太多,哪怕这一战胜了,日后鱼米之乡再要恢复耕作,缺了人力却是难了,当然为了避免此举动对附近百姓造成的恐慌,临近的百姓也需要一并驱散,包括明堰。

    “好,孤允你。”

    “谢国主,时辰也不早了,就此告退。”她俯身,没有待银啻苍在说什么,返身,施施然步出殿外。

    甫出殿门,迎面,姗姗走来一女子,身着玫色的轻纱,青丝绾成追月髻,眉眼似画,妩媚动人。

    她记得这女子,是银啻苍的嫔妃,唤作妩心。

    她略略点了一下螓首,径直越过妩心,随引路的公公走回她暂时歇息的芙蕖殿。

    芙蕖殿殿建在水中央,很清幽的地方,四周,遍钟着各色的荷花,夜里,随风带来荷香,那种香味很悠然,很淡雅。

    她回到殿内,阿兰并不在,自抵达斟国后,她让阿兰不用晚上伺候,表面上的理由很简单,她只带了阿兰一人,若还象从前一样,每晚伺候,饶是铁打的人都是吃不消的。

    风长老,也不似在青宁时一样,需要配合她演戏,芙蕖殿内,他和她各歇一殿。

    徐徐走进殿内,才要转身关殿门,突然,风长老,出现在殿门的那端。

    她收回管殿门的手,本以为,今晚,他该不会过来。

    可,他却是来了。

    她的鼻端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这夜宫内,四处遍钟着香草,各殿也都熏了香,又岂会一丝的味道都没有染到呢?

    除非,是他不愿意让身上有一些味道让她闻到罢了。

    “风长老,有事吗?”

    “又是第五日了,该服药了。”他的手上端着那碗浓稠的药盏。

    她方记起,确实,又该是她寒毒发作的日子。

    殿门开启,她接过他手中的药,甫要喝下,他却止了她:

    “稍等一下,这,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样东西,是一件青铜制的鹰符。

    “这是?”

    “这是苗水族的兵符,用这符,二十万族兵悉数可为你所调用。”

    “风长老的意思,是对巽国一站,你不再过问?”

    “是,你是族长,这一站该是你立威的时候,并且,我想,这也是族长想要的吧。’

    “是,这是我想要的。”她接过鹰符,另执起药盏,一气饮下。

    他看着她饮下那碗药,面具后的眸底,洇出意思淡不可及的悲凉意味。

    喝下这碗药,她就不会承受寒毒的噬心。

    在没有天香花做成的天香蛊解这千机寒毒之前,他能做的,惟有如此。

    “你去休息吧。’她喝完药,神智尚清晰钱,对他道。

    “是。”

    他转身向殿外行去,并替她关好殿门。

    他知道,很快,她就会昏昏沉沉睡去,这样,对于她来说,就不会有千机发作时的痛苦。

    “她如果知道了真相,未必会原谅您。”女子的声音在回廊的阴影处响起。

    “是,您不能看着她死,可她这样,比死有好得了多少呢?”那女子的声音继续道。

    “你今日说的话太多了,做的事也太过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风长老说完这句话,身影迅速地往偏殿行去。

    八月初十,巽兵与斟兵交战与明堰城郊,斟兵用铁甲阵分批围剿巽兵,巽兵大败,斟兵诸巽兵五千人。

    八月十一,巽、斟两兵交锋与城郊,斟兵仍使用铁甲阵,斟兵详做不敌,步兵退败时,弓箭手压上,射出火箭,箭落于铁甲阵内,瞬间点燃木牌。而斟兵忽将着火的铁甲悉数又死士反推至巽兵阵营,巽兵被火燃着,死伤大半,此时一役,斟兵诸巽兵万余人。巽国余兵退回距离明闾稍远的龟山休整。

    同日,巽、苗水会战于苏莞,苗水不敌巽兵,节节败退,弃城而逃,沿途辎重尽抛,巽兵疑心有诈,未乘胜追击,仅将辎重收回已用,殊不知,苗水族兵忽引#河水倒灌苏莞城,巽兵逃闪不及,水淹巽兵七千人,因苏莞百姓悉数撤离,未伤及无辜。而后,此水沿护城河涌入泾河,对城内造成损失较小。苗水族兵大胜,却并未在苏莞城内逗留,快速撤兵离去。

    同日晚,斟兵两站告捷,稍作庆祝时,明堰城忽然被大水淹没,斟兵措手不及,被大水冲走打大半斟兵,伤亡惨重。

    原来,巽兵隐其精锐之师与泾河下游,堵住泄洪口,导致从#河流入的水无法泄出,泾河水位喷涌,反淹没位于下游的明闾。

    八月十二日,巽兵精锐之师集左、右翼余军,挥戈直取吴闾。

    银啻苍得到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报时,尚是夜半十分,他披着寝衣坐起,或许,连这里,都很快,不再是他的夜国。

    不是他轻敌,实是,他败给了一名女子!

    他不知道,是怎样来到芙蕖殿。

    殿内,是这宫内唯一拢了雪色纱幔的殿宇,而这一切,都是他特意给她布置的。

    现在,她就坐在那层层的雪纱后,她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回过脸来,第一次,对他笑得这样嫣然倾城。

    是的,第一次。

    笑得这样地灿烂。

    “你来了。”

    他走到她跟前,手,钳住她的颈部,他看到她的脸,在他的钳紧下逐渐地涨红,却依旧笑着,并不求他。

    “为什么?”

    他仓促的松开手,她呛出一声,却没有再多的动作。

    “从你在旋龙谷洞中,设计我时,就不该再问我为什么。况且,我早用沙盘演示过,水可以淹没你所有的筹划。”

    “孤,在旋龙洞没有设计你!”

    “没有吗?”

    她反问出这句话,缓缓地,一字一句,接着道:

    “你设计我在旋龙洞遭受那样的屈辱,目的就是挑起夜、巽两国的不和。当然,这只是你第一步的谋算——利用我的身体,完成的谋算。”

    “其后,为什么我从山洞水道冲出去后,竟还能得救?原因只有一个,阿兰应该就在下水处等着,所以,我没有被冲远,更没有被淹死。我在洞内的一切,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为什么阿兰一家离奇地被一道诛杀令所杀,营救族民的苗水族长大船却不早不晚,就在我和阿兰落水之时出现?因为,你想让我再次见识巽帝的残忍,让我彻底对这样一个残忍的帝君死心,借机再把我引回苗水。”

    “为什么蚩善一眼就认定我是族长,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母亲的容貌还会和当年一样吗?因为,这样一来,顺理成章地就可以让我自己都以为是受了长生天的庇护,该重回苗水,做这所谓的族长。”

    “为什么幽灵船会碰到巽帝的官船,然后巽帝竟会在浓雾中依旧放出箭来,不偏不倚射中我?因为,那本来就是你放出的口风,让巽帝出现在那,而且,你有十足的把握,靠着浓雾,定能掩护幽灵船的逃脱,那一箭应该你是命人所放。以此让我对他绝去所有的念想。’

    “为什么伊泠会受人挑拨,要在沙漠中使出那些伎俩?因为,直以来你要的,是苗水族重视,这样,你才能集结各大部落的兵力。而你知道伊泠不会轻易放手,但没有主见的她不会选择谋逆,可,庶系的存在,对于你日后把持族中的大权始终是个掣肘,最快剪除掣肘的办法莫过于让她按捺不住,自己暴露出来,让你有最好的借口铲除。一试问,一个六年间不常在王庭的长老为什么这般在意这些兵力呢?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一个国之君,他需要更多的兵力来完成自己的霸业。在这里,方是你的第二部谋算——利用我的身份,完成的谋算。”

    “可惜,你算计了太多,终究还是露出了不该有的破绽。”

    夕颜语锋一转,复道:

    “为什么会有那封函文,告诉我王府被焚烧一尽,又告诉我,巽帝的册后?目的就是让我知道他是一个凉薄之人,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是不会姑息的。但,我相信,以一名帝王之尊,若是答应了谁一件事,又反悔的话,他根本就违了金口之称。况且,这样的反悔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王府早就不会成为他的威胁,哪怕我失洁,他为了维护表面的东西,亦不会对王府在这时候下手。

    “为什么商队会带荔枝来西域,明知道,这沙漠路途遥遥,荔枝甚难保存。这,其实是我最后确定风长老就是你的原因,所以,我才在那时问你要过地图,你给了我,从地图上看,盛产荔枝的吴闾离青宁实在太近了,若避开那些连绵的群山,相信,来回的路程,不过一日,这就又解释了,最早你和我说过,那故障树神下的密道耗时百年方建完,试问,如果仅那么一短条密道,又怎会耗时百年去建呢?只有一个解释,在百年前,苗水族和斟国就已经有了秘密往来的契约。所以,你在六年前,受木长老的托孤,成为风长老并不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之师与他,道:

    “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让各部落族长集结兵力支援斟国,我也顺着你的意思,来到斟国,倘若一切不再你的安排之中,你怎么可能让二十万苗族的族兵进入吴闾呢?除非,都在你的掌握。你想要看到轩辕聿的大败,你也相信你能做到,所以,才把鹰符给我,让我得以完全统率族兵,然后,我的恨,能在对敌巽兵时充分展示,到那时,你希望看到的,除了你的铁甲阵的大胜之外,还有轩辕聿的痛苦,哪怕是势力薄弱的右翼军,但败在一个失洁后妃的手中,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挫败一个帝王的心呢?”

    夕颜说完这些话,眼神转冷,如冰刀一眼射向银啻苍,道:

    “只是,你得比他先痛苦,因为,利用女子去完成大业,注定是错的。你是第一败的,至于他,会是第二个。你们,都会败得很彻底,很彻底。”

    她顿了一顿,收回眸光,不再看向他:

    “现在,你可以杀了我,我不会求饶。”

    银啻苍冰灰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戾气,他只看着眼前的女子,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甫启唇,语音里竟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真的,那么恨孤么?还是,你恨的,只是这个叫银啻苍的斟帝,对于风长老,你始终是恨不起来的,呃?”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从袖出取出一个鹰制的面具,他将这面具复掩到脸上,薄唇轻启:

    “你说对了一部分,但,我没有设计你的全部。我娶你,是真心的。否则,我不会犯那种错误,只为了想让你能吃到对你身子有益的水果,利用回吴闾部署最后的兵阵,把吴闾的荔枝带回给你。”

    “我对你,却没有真心,从一开始,我就步步为营地算计你。”夕颜转过脸去,语音再做不到清澈“因为,我和你能坐在这里的开始,本就源于你最初的算计。你知道,旋龙洞内发生的一切,对一个女子的伤害有多深吗?你不会知道,你们帝王间的筹谋,根本不会顾虑一个女子的感受,我们的所有,在你们面前,都是卑微的,除了利用,还是利用,再无其他。利用完了,就好比破屡,随时可以丢弃,这个破屡哪怕撕碎了心,漫下弥天的血,都不会有人再心疼,也得到不到任何怜惜。就是你迫使我一夜之间,必须忍受最残忍的蜕变,这种蜕变的痛,没有人会知道,而我,在经历了这场蜕变的时候,不过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却必须要以一个历尽沧桑的心态去完成这一步一步的谋算,这些,都是你赐给我的!”

    她用最黯淡的语音说出这些话,她能听到齿间,微微地,是凉意的颤抖,痛苦的记忆,并不会因报复的快感有任何减少,永远会存在于那一处。

    一如,心缺失了一块,就再也无法弥补一样。

    骤然,他的手将她用力地揽向怀里,他拥得她那么紧,以至于她根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夕颜,我只说一句话,这世上,并不是每位帝王都愿意利用女子去达成他的霸业,有一位帝王,他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帝位,放弃了本已部署好的一切,紧为了那一女子,只为了她!”

    她的心。猛地一沉,但,这一沉,被殿外传来的急报声所打断:

    “报!圣上,有紧急军情!”

    他的手骤然收回,她能觉到,自己手臂的冰冷。

    他银灰的身影,很快就消逝在殿内。

    这一消逝,就是三日。

    三日间,她独自一个人,在殿内,看着日升月落。

    没有人来打扰她,除了一日三餐,有阿兰送到殿外,一切,都很安静,很安静。

    到了第三日傍晚,外面下起了雨,雨不大,雨滴子敲打在琉璃瓦上,她知道,今晚,没有谁的心,能再坐到平静。

    雨停的时候,远远地,传来炮轰声。

    这炮轰声,一阵比一阵猛烈,她能觉到,整座殿宇,随着炮轰,被震撼得仿佛顷刻间就要塌下来一样。

    很快,就会结束了。

    她知道。

    她起身,许久不曾走动的足,有些酸麻,慢慢地,她走到殿前,外面的甬道上,雨水泥泞不堪,在这些泥泞中,有蜿蜒的血水一丝丝滴淌了过来。

    这么快,就攻进来了吗?

    即便,这是唯一的结局。

    银啻苍大部分的兵力都安排在铁甲阵上,倘若不是水淹,铁甲阵,本不会输到这样伤亡惨重。

    他也不会失去最后的傍晚。

    一切,都源于他的孤注一掷,源于他以为,明堰就是轩辕聿的葬身之地。

    这一场战役,牺牲了那么多人,哪怕,她竭力的保全,一如保全苗水大部分族民一样,终究,还是成为筑成这道残忍的推力。

    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看到,银啻苍出现在那端,他原本银色的戎装,此时,褴褛不堪,犹带着鲜血淋漓,他,受了伤。

    可,他还是回到了这。

    大势已去之前,他该杀了她吧。

    她突然下了起来,反正,该做的部署她都做完了,多活了这三日,她该懂得满足。

    抬起头,今日,那一轮分外圆满的明月出现在了甫下过雨的穹空中。

    那么地圆。

    原来,今晚是中秋。

    属于团圆的中秋之夜。

    于她此刻的心底,不过是道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却只是牵起她的手,往殿外行去。

    他,没有杀她。

    一路行去,沿途,看不到一名宫人,惟有空气里的血腥气,很浓很浓。

    然,地上,却是干净的。

    远远地,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在逼近,很杂乱,很杂乱。

    行去的地方,是寻欢殿。

    他见她停了步子,不愿再前行一步,遂把她打横抱起,抱到那张,坠着桃红纱幔的塌上。

    他想做什么?

    难道,在死前,他想羞辱她一次吗?

    她凝向他,目光平静。

    也不做任何的挣扎。

    他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只是从袖底拿出一个瓷瓶,递于她,道:

    “这,是药。我把它制成了药丸,你每隔五日,发病前服用一次,足够可以用一年的时间。”

    接着,他用冰冷的声音道:

    “你要我对你的承诺,只是让你生下这个孩子,所以,一年,足够了。”

    其实,一年后,她应该还不会死,她的解药,他还是会让别人,帮她找到。

    她沉默,甚至于,连目光都吝啬给他。

    他却不怒,只轻轻转了一下床边的栏杆,随着栏杆的扭动,床板翻落处,赫然出现一处暗黑的甬道。

    “这里,就是那条耗费百年修建的密道,你走吧,从这里,回到苗水。”

    她怔了一怔,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他放了她?

    “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他对她吼道。

    但,他却不能急推她下去,因为,她是有身子的人。

    “为什么放我走?倘若我告诉你,我会让轩辕聿大败,让他痛苦,你是要放我走,还是,让他看到我呢?”

    “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真以为,男人间的乾坤,是你们女子所能左右的吗?”他用最恶毒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语意里的不屑“除了身体,你没有可以让我利用的。”

    “是吗?你很快就会看到,所以,我不走。我看过你的痛苦了,接下来,是他。”

    她的语音很轻巧,转身,就要下榻离开。

    她的手腕在此时,骤然被他,他攫得那么紧,让她觉得一阵疼痛,她募地回身,回身的刹那,却看到,褴褛的束袖下,他的手腕上,清晰的,映现着一道牙印。

    这道牙印,这样清晰地映进她的眼底,把那晚原本迷离的记忆一并清晰地唤醒起来——

    “趁我没改变主意,要了你之前,快走!哪怕你不干净了,可,你的身子,确实对男人是有诱惑力的。”

    “别用激将法,没用的。”她缓缓地说出这句话,再缓,都做不到平静。

    那些杂乱的脚步声,此时,越来越近了。

    这里,是夜宫的主殿,应该是这群杂乱脚步的第一个目标吧。

    只是,她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男子,竟还有着心。

    他如果一直那么狠心,该多好啊!

    她再次凝向他,轻声:

    “不值得,你这么做,真的不值得。”

    这一语,很轻,轻到,只有他听到。

    他的唇边,浮过一抹涩苦的笑意,他认为值得,就够了。

    他凑近她,离她的脸那么近,接着,近乎喃喃地说出一句话:

    “我认为值得,就够了。你,还是走不掉了”

    说完这句话,他揽住她,唇,落在她的唇上。

    而此时,殿门的那处,月华的照拂下,一道玄黑的身影,宛如和这夜幕融为一体地出现在那。

    那深邃的眸底,随着看到眼前这一幕,陡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