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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华妍雪拜师这件事,谢红菁的态度出人意料的暧昧。那女子据说是清云前帮主,因罪罢黜,平常原是遮遮掩掩,秘而不宣,提也不准多提。一旦被发现了秘密,倒反而恨不得把她塞给华妍雪做师父似的。那禁地也不再是禁地,甚至准许华妍雪堂而皇之的造访,第二天又专程派人把她送到了幽绝谷口。
华妍雪也顾不上细思这内中有何奥妙。见到那女子,竟象是见着了平生所无从想象的人,那样近,那样亲切,她是那样的仰视。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在心头竦动,——或者那便是“爱”对至美至亲者出于天然的爱,发于内心的慕孺情怀。
当她再度踏上那山间小道,四周的风,轻轻卷起地面寂寞的落叶。她慢慢走着,脚步,如同变化多端的心情,一步步进前,一分分沉重。越近幽绝谷,一个事实便越分明的放在眼前。——在拜师这件事情上,肯通融的是谢帮主,而不是谷中幽居的那人。
探手入怀,捏住那块挂在颈中的星形玉珞,——重伤时她以为自己不活,把这件她视为物身符的东西送给了芷蕾,救回来以后,芷蕾又还了给她。——毕竟是她身世所留唯一念物:“爹爹,妈妈,你们一定要帮我,我要跟着慧夫人,拜她为师。”
穿过竹阵,着实费了一番心机。竹根下的紫色竹叶标记一点都没有了,昨天妍雪曾有意摘掉了一些,但今天一片叶子也不再留着。幸而她记性甚好,闯阵时又着力记过它的道路,一路走去尽闯生门,等到穿出竹林,方位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但眼前还是那道屏风一样的山崖了。
她兴奋地跑了起来,一面扬声大叫:“慧夫人!慧夫人!”
花影里有人抬起身来。妍雪冲过去,因为跑得急了,胸口一阵疼痛,只顾喘气,一下子声音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料理花儿,坐在一张低矮的杌子上,正午的光照,使她苍白的面颊添了血色。静静看着远处跑来的小姑娘,有一如昨日那种平静详和的笑意,对于这孩子的出现,早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无奈。
“师父”
她一抬手,阻止了这样的称呼,温和地说道:“你吃饭没有?”
华妍雪吓了一跳,她是做足了准备,准备接受再一次拒绝,哪知对方开口说的,竟是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师父,我你答应了?”
慧夫人微微笑了,华妍雪觉得她其实很是爱笑,而且那样宁静致远的笑容,令人看来无比舒坦。她从身边取了一枝小小的竹杖,站了起来,道:“我这儿只有粗茶淡饭,唯恐怠慢了华姑娘。”
“华、华姑娘?”妍雪觉得不妙“师父,我叫小妍,叫我小妍吧。”
慧夫人不作声,竹杖点地往屋子后头走。
妍雪跟着她走到屋后,远处山壁流泉倒挂,飞溅如珠玉,泉边怪石嶙峋,点缀着几株老梅,折枝横斜,树无片叶,姿态古拙虬劲,在石与水的映衬下,宛入画中,不由赞了一声。
有石桌石椅,她已坐下了,听到赞叹,倒似有些不安。
妍雪走了过去,叫道:“师父!”
她有些苦笑:“华姑娘这样叫,折煞待罪之人了。”
“师父!”妍雪又发急了,一个只管叫,一个只管躲,还是一无进展“师父你说什么呀?——我是你救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你救了我,还写了文晗心法给我,那时我便想着,我要拜你做师父。刘夫人、绫夫人她们都同意,就是谢帮主她说看缘法,所以我老见不到你。可是我还是看到师父啦,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师父,你明明都已教我入门,想不认也不成啊!”慧夫人微笑道:“原来是因为文晗心法。嗯,它除了帮你疗伤,再无别的用处。练个一两年,就不用理它了。园子里刘夫人啊,方夫人啊,武功见识都远远较我高明,以华姑娘这样的人材,跟着我这个废人,实非上选。”
妍雪泄气地说:“说来说去,师父就是借辞推脱罢了。我要拜你为师,才不管谁的武功见识高低,你不要我,是嫌弃我太笨?”
青衣小鬟拎着一个木桶走来,盛两碗饭,只有一碗青菜,一碟子黄瓜,放于二人之前。
慧夫人见她只管注意那异常简单的菜式,解释道:“慧卿茹素持身,已有多年。”
妍雪点头:“难怪你脸色苍白啊,看上去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慧夫人失笑:“看上去身体不好么?我倒没有觉得啊。”
这一次是真正被逗笑,相见以来,还是头次见她放下心事的明朗笑靥,妍雪一下看呆了。她倒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何她的举止形容,竟能如此端庄自然、优雅无极?小姑娘稚气地生出一股强烈愿望,恨不能摩仿她的神气,学她的动作,甚至是学她的声音和她的笑。
“不怕,我也吃得惯。”妍雪端起饭碗,急急表白“师父,我是山里猎户人家的女孩儿,吃惯粗茶淡饭的啊。”
慧夫人点了点头,道:“华姑娘的口音,似是尧玉群山那一带的。”
她是没话找话,以使不冷场,妍雪可想说的紧:“我爹爹原来在秦州洪荒以打猎为生的,我三岁时,山林大火,一村的人都差不多烧死了。我爹爹带我侥幸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尧玉,仍干他的老营生。我现在的妈妈,是爹爹后娶的。”
“洪荒?”慧夫人眼神有一刻的恍惚,随即温柔地看着小女孩“可怜没娘的孩子”
“有娘没娘都一样的啦。”妍雪笑道,巴不得把整个心儿都剖出来给了她“我是爹爹在山里捡到的,所以我原先的妈妈,也不是我亲生的妈妈。第一个养我的妈妈我不记得啦,现在的妈妈,也很疼爱我的。”
慧夫人沉默,仿佛被触动了心事。良久,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啊?”
“十岁,我的生日是八月初八。”
慧夫人叹了口气,道:“也是十岁。唉,十年十年了。”眉尖微耸,她那双美极、清极的眼睛蒙起一层晦涩。——坦率地说,妍雪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埋藏了多少往事啊?她的心扉对人关着,甚至是对这个世界关着,在她身上,有着什么样曲折隐秘的过往,隐藏何种难诉的曲衷?
饭后,慧夫人小憩一会。趁着这功夫,妍雪和翠合混得烂熟。
翠合九岁就到幽绝谷来服侍慧夫人,除了每月两次按例出谷以外,从不见生人。即使一起生活了八年,翠合对其感情,也还是极端的崇拜和仰望,怀无限虔诚。只不过,她所知的也实在甚少。前帮主获罪罢黜,在清云是第一隐秘要事,慧夫人的名字,在园中有不成文的禁规,但偶然提起,还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至于她怎么会被罢黜,又是因何住到幽绝谷,翠合推说一点不知。
“她走路柱着那根小竹棍,是为什么呢?”
“嗯,她武功很好,所以一般人看不出来的。”翠合一迟疑“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去问夫人,更加别说出去。”
“我不说出去!你放心!”妍雪举手发誓。
翠合压低嗓子:“她的脚筋都断了啊!”“什么!”妍雪失声惊叫,用手掩住了嘴。
翠合瞪了她一眼,叹气:“也没什么,夫人对这件事没有保密的意思。只是我想她未必愿意有人议论吧。”
“那是怎么会断的啊?”妍雪低声。
“我真的不知道了,夫人不讲的啊。”
妍雪眼里又涌起了泪花,和慧夫人相识不过两天,竟变得如此的易动感情。她一生是不是尝过了很多很多的苦楚,才会变得和现在一样,看似亲切温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日直到傍晚,妍雪始终不肯走。从慧夫人眼神里,几次看出了拒客之意,妍雪只当不懂,她在花田理事,便笑嘻嘻的在一旁作伴,打下手,扇扇子,递块汗巾送杯茶什么的,她这拒客的话就不好意思出口,倒是谈谈笑笑,说些全不相干的话。无论她讲什么,妍雪都是如坐春风。
但是,妍雪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居然也没有开饭的意思。
翠合忍笑把妍雪叫到一边,说,她一天饭菜是有限量的,中午两人份吃完了,晚上连她也会挨饿。“别说是你啊,从前象绫夫人来她也这么着,吓得绫夫人一次来再也不敢逗留很久。”
华妍雪哈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招可真是够绝的啊!看她温文尔雅的,想不到也会出这种歪点子。
于是向她说:“师父,我明天再来陪你。”
慧夫人不语,笑着摇了摇头。话外音是:“你不要再来了。”
“等绫夫人回来,我叫她帮我去求帮主,我要住进幽绝谷来。这样,就能整天整天的陪你啦。”
她明显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不可!”
妍雪笑道:“我决定啦!”
“不!”她是真的有点急了“幽绝谷是禁地,向无人至,华姑娘,你不可常常来。今儿你来,是帮主发了话,我不敢违拗。但你若固执天天来此,我只有去跪请帮主,责罚我不遵上命之过。”
这番话说得坚决无比,已无通融余地。
“你是看不起我。”妍雪带着哭音说道“你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既然这样,从前给我文晗心法又干什么?你当初不要救我,我早就死了,也不会再来烦你了。你看不起我,大家都看不起我,我爹爹妈妈不要我了,现在的爸爸任凭我在这里也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我根本不要你来救我!你假惺惺的,压根儿就不想救我的,我不稀罕,不稀罕!好,慧夫人,你瞧不起我,我把你教我的,全都还了给你!”
这一天以来的大起大落,喜、悲、惊、疑、憧憬和失望,种种患得患失,终因慧夫人明明白白的拒辞而揉合到一处,不可遏制地暴发起来。口中胡乱嚷着,一面嚎啕大哭,扭头冲出山谷。
翌日不再提去幽绝谷。紧闭了房门,终日失魂落魄。从日出到日落,自清晨到夜深。晚上也不点灯,在黑暗里坐着。
“小妍,小妍,小妍!”芷蕾拚命在外头敲门,敲了有半个时辰,最后她道“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把这门给撬啦!”
“你敢!”外面一顿,又笑道:“那么你开门吧。”
“我不开。”妍雪软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恳“好姐姐,你给我一个人呆着就好。”
芷蕾不作声了,过了一刻,窗子里飘进一股股香气,还有碗筷碰响的轻脆声音。门窗都关紧了,那阵阵香气却浓冽触鼻。
从幽绝谷奔出以来,她还没吃过东西。
门哐啷大开,妍雪气急败坏地瞧着芷蕾在庭院里,同丫头把一样样精致的菜肴摆放出来,甚至开了一小坛子酒。
“你做什么啊?”
芷蕾笑道:“很晚了,我想你也饿了,特地请师父的小厨烧的菜。”
妍雪赌气道:“我不吃。”
芷蕾抿嘴微笑:“何苦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你在这闹了一天一夜,人家又不知道的。”
看到好友精心打理的一切,妍雪忽然觉得,这一天一夜的脾气,发得是多么无谓。人家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怎么作践自己,就算知道了,也不过付诸一笑。
月明在天,花动香袭,所伴者有芷蕾一人。
心底里,募然涌起无限寂寥,伶仃无靠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愣愣地看着芷蕾,落下泪来。
许绫颜回园,细问了详情经过,只是叹气,问她还想不想拜师,妍雪说算了吧,她似是有点失望。妍雪暗暗忿恨,看出来她们都希望她能拜师成功,可又不肯真正出力帮一把,这有什么用?
这以后,妍雪成天逛荡。天天往连云岭山麓走,给自己的理由是她不想继续在清云了,要找到出山的道路,但总在幽绝谷附近一带徘徊。有一天,就在树下朦胧睡去。许绫颜来抱她离开了那里,神色间多了几分担忧,问她还在不在练文晗心法,答说练的,许绫颜不大放心,反复叮嘱道:“你练此心法切不可中途停止,一旦毒伤反噬,只怕难救啊。”
象这样无意识睡去的例子逐渐增多,精神一日差似一日,经常走着走着,无缘无故地就坐倒在地,一觉醒来,却又精神如旧,无病无痛。
她约略知道原因,那多半不是睡眠,而是短时间的昏厥。体内尚未驱净的掌力阴毒想必在激发出来,自离开幽绝谷,她就没再练过那心法。
终于有一天,觉得好累好累,眼皮沉沉的,只想睡倒了这辈子都不用再醒来。
梦很安静,不象以前,常常伴随着心跳神虚的噩梦惊醒。一股久违的缓和清柔的力量,缓缓在体内流动,行过大小周天,经过四肢百胲,约束着体内开始燥乱肆虐的反噬力量,直归丹田。
血脉一通,浑身大汗淋漓,昏昏沉沉中有人用丝巾擦去她满头的汗,解开了颈间的扣子,募地,一声轻呼,那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停滞了,长久的停滞,而后那变得冰凉的手指从她颈间摘下一件什么。
先前那股力道再次起来,这一次,更象是清风遍体,燥热渐消,妍雪沉沉地入了梦乡。
如是反复不知几次,直至耳边传来温柔低语:“小妍,小妍”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妍雪勉力睁开双目,陋室孤灯,灯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小妍。”她眉目间皆是柔和的笑意。
是慧夫人。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底写着一抹疲惫,额前几绺头发,被汗水浸湿。
她神气很是古怪,是那样的凄凉,那样飘忽,带着几分探究,可又蕴藏着抑制不住的狂喜。
妍雪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向颈间摸去,那枚玉珞,好端端挂着。
“孩子,你说过,你爹爹妈妈不是亲生的爹爹妈妈,你是他们在洪荒山里捡到的?”
“嗯,是。”妍雪艰难地吐出这一口气,一阵恐惧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为何,为何她这样目光炯炯,注视着她一刻也不离开?为何一醒来,她就提及此事,语气如此特别,急迫而紧张?
“你生日在八月间?——你确定么,真是在八月间?”她追问,双手微微发抖。
室内的阴影无限制的在扩大。——她是谁?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妍雪害怕,猛摇头:“我不知道!我我的生日,就是我爹爹捡到我的那一天啊。”
“嗯。”她应了一声,神态缓和下来,沉吟着。这个日子她已听说过一次,再听一次,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她双眉微颦,好似在极力的回想,推敲着其中不合关节的地方。
妍雪留意着,不,她不会是她什么人。很显然的,八月初八这个日子对她全无所动。而如果她是那个人,在那一天做下什么事,至少该记得那个日期。极度的惊慌平定下来,又有些空落落的失望:“我怎么会在这儿的?”
她回过神,温和地微笑:“傻孩子,怎么就不肯练功了呢?你知道那有多危险。”
“我不吃嗟来之食。”妍雪气哼哼地。
“呵,你脾气真大呀。”她又笑了,还是注视这女孩,神色间万般爱怜。
她思忖又思忖,一句话儿始终下不了决心:“孩子,你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妍雪心里又是剧烈的一跳,好象停止了跳动,不可置信地问:“你你说跟你在一起?”浑身的血液在往脸上冲,不论她曾过给过她多少失望,多少大起大落,妍雪却还是那么的想要亲近她依赖她。
“傻孩子。”她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跟着我,跟着我,其实没甚么好的,你要想想清楚。”
“因为我喜欢你。清云园里我只喜欢你。”华妍雪大胆地说“要我认别人作师父,我心不服,意不愿,早晚有一天做出会让师父下不来台的事情。”
她微惊:“怎能这么说啊?”
妍雪任性地一别头:“我不管,这是我心里话。慧夫人不喜欢听么?”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又有一丝困惑,仿佛在想着什么而想不通,缓缓地说:
“你是个聪明孩子,听我说,你自己来决断。我是个待罪的人,并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旧案难消,重遭囹圄,你跟着我,只恐将来我还要连累于你。此是其一。”
妍雪张大了眼睛,她平静地述说,仿佛并不在说自己所遭受的困辱,只是讲着身外事。
“第二,十年以前,我遭到生平所无的打击,所以不死,只是因为帮主不许,也有旧事难了。但心如死灰,有如行尸走肉。那时我便发誓,沈慧薇此生此世,不收一个徒弟,不和一人相亲。我心既已死了,又怎能再与人相处,怎能全身心教导于人?无论谁从我为师,无异于自毁前程。”
“不!慧夫人!”妍雪急道“我不懂,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想常常能见到你,听你说话,我就很开心啦。你真不想教的话,我也可以不要你教呀,就陪着你就好了。”
慧夫人苦笑道:“这可奇了,傻孩子,我不过又病又残的一个人,你见我一多,多半便要生厌了呢。”
妍雪心里一喜,往常的胡说八道又冒了出来:“咦,上回你说没有生病的,原来骗我的呀。”
慧夫人忍不住开颜一笑,神色间却甚是愁苦,想了想,道:“好孩子,你既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们还是不要有师徒名份的好,这样罢,你叫我慧姨,可愿意么?”
“慧姨?好啊。”——为什么要叫慧姨?
慧夫人微笑着拍拍她脸颊:“又在想什么了?小脑瓜子里不要想太多,再睡一觉,明儿醒了,担保恢复多啦。”温和的声音在耳旁,犹如天底下最动听最美妙的曲声,妍雪很快进入了黑甜乡。
二次醒转,便听到一阵平和的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着,如流水淙淙,如细雨芬芳,如薄雾初晓,如春云乍展,清新脱俗。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内心的喜悦不可言说。
坐起身来,外面琴声倏止,温和的声音:“小妍,你醒了么?”
“慧姨!”妍雪大声应答,眉花眼笑地跳起来“我醒了,好象精神很好哦!”她跳下床,也不及从前面绕了,就从窗台上跳出去。
沈慧薇在屋后的花树下微笑。
她穿着家常旧衣,盘膝在一条石榻上,前面放着一具瑶琴,落花满襟。身边坐得有人,是方珂兰。妍雪心情极好,大声招呼着,一边扑上去,撒娇般搂住她的脖子,叫道:“慧姨慧姨,我全好了。”
沈慧薇稍偏转身子,微笑道:“小坏蛋,醒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啊,我在听你弹琴么。刚刚坐起来,就被你发现啦。”妍雪心里甜甜的,好乐意听到她叫的那声“小坏蛋”
方珂兰插口笑道:“你这乱蹦乱跳的小家伙,居然能静下来听琴,倒也奇了。”
华妍雪做个鬼脸:“为什么不能,我还会吹笛子的。不相信你问绫夫人啊。”在慧姨跟前,她巴不得找一切机会把长处展现出来。但回眸偷看表情,她爱怜横溢,却没有什么特别期许的表示。
方珂兰向抚琴女子笑道:“慧姐清苦甘守,早就该放开怀抱啦,说实在的,还得要多谢这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呢。”
妍雪又奇怪了,沈慧薇在提到自己是个待罪之人时,总是苦难深重的样子,让人觉得她目前处境如履薄冰;然而从谢、方言语神情里看来,又决无半分为难之意,这是什么缘故呢?
方珂兰又道:“慧姐既收下了这孩子,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搬离幽绝谷?还是住回冰衍院罢,一来你这儿究竟过于偏远,小孩过来不便,况且也太过清苦;二来你要是执意不离开啊,这与世隔绝的幽绝谷很快就要变成鸡飞狗跳的顽童闹场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沈慧薇还是微笑不语。
“冰衍院”三字入耳,妍雪心里,咯噔剧烈跳了一下。突然记起芷蕾那块玉璧,其上所镌刻的两个字。寻找“冰衍”沈慧薇,原也是芷蕾的意思。可是她一场大闹,把这起因忘得一干二净。
“搬回那里吧,搬回冰衍院。”但眼下还是这件事更重要一些,在这个人迹绝踪的幽绝谷,不出半个月,恐怕闷也闷死了“慧姨,冰衍院,那个地方是不是和语莺院一样的漂亮啊?”
沈慧薇笑道:“怎么了?已经嫌这儿太冷清了?”
“不,当然不是。”妍雪心虚,否认不迭“慧姨在哪儿,我也在哪儿。”
方珂兰抚掌笑道:“这真是异数。这个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眼高于顶,谁想她与慧姐这般投缘。”
沈慧薇摇头笑道:“我倒怕这孩子性情太过冲动,我误人子弟便如何好?”
忽听一个柔媚的声音接道:“慧姐说一句误人子弟,把我们置于何地啊?”原来是许绫颜到了。
沈慧薇笑容未减,但,不曾逃过始终留意她的妍雪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很不高兴。
“慧姐重开门庭,放开怀抱,可喜可贺,小妹特来恭贺。”
“岂敢。”
便在此时,华妍雪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顿觉饥肠辘辘。在场人都听见了,忍不住大笑。翠合早已备了粥,其后又喝药。从她们的对话里,才知道沈慧薇抢救她,足有两夜一天。
看着这任性丫头喝完最后一口苦药,沈慧薇终下决心:“这里是住不得了,只得搬回去罢。只是,——”
许绫颜忙道:“慧姐肯回去,真是双喜毕至,但有所命,无不依从。”
沈慧薇失笑:“慧卿岂敢?九师妹你可真折煞我了。我是想说,一切规矩,照幽绝谷不变。但凡这孩子和翠合该有的,慧卿说不得,要扰这一份。冰衍院原有仆从,恐怕不得完全减免,但有所出,均为自给。”
此事实是耐人寻味。以往所见云姝等人,遇事共商,协力同心,但她们对沈慧薇的态度,却是亲昵之中透着尊重,看似亲热非常,实则远远隔开老大一段距离。许绫颜小名“绫儿”在她那一辈几乎人人呼之不名,沈慧薇偏来一声挺拗口的“九师妹”生疏冷淡。至于什么“但有所出,均为自给”妍雪是听清楚了这八个字,可不明白其中含义,从许绫颜立时变色不语来看,这话着实削了包括她在内的云姝的面子。
当天下午便开始收拾整理,沈慧薇只把一架琴,几件洗换衣裳让翠合带着,另外还有一个黑沉沉的乌木盒子,不知是甚么,亲自珍而重之的捧在手里。她在花丛之中徘徊踯躅了一会,意态间,妍雪看出她十分留恋这个她住了八年的地方,一时热血上涌,几乎要说:“你不想去冰衍院,我就跟着住在这里。”但明知这话即使说了亦非真心,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要后悔的。
便见沈慧薇向她招了招手,相携出竹林。从这孩子莽撞进退中,看出了她并不很熟悉竹林所在的阵法。但也没问。
出得谷来,八年风物未换。再度见到那青山四围,竞川含绿,多少楼台亭榭洞房曲户,于远近迤逦,花光鸟语,分风争日。沈慧薇的目光有一瞬之怅惘。
妍雪仍暂回别院,这时候将近黄昏,芷蕾独自倚门,有点出神的样子。
妍雪欢天喜地:“芷蕾,芷蕾!我回来啦!”
芷蕾忽然把脸一板,返身就进了屋子,房门“砰”的一声拍上,妍雪当然知道她是在生气,笑嘻嘻地拍门:“哎哟,鼻子撞塌喽!”
房里悄没声息,妍雪又拍了拍门:“芷蕾,你怎么啦?”里面传出芷蕾话音:“你还来做什么?你爱作践自己,不吃饭,不练功,自去作践好了,干嘛还回来?”
妍雪脸上热了一下,软声央求:“芷蕾,是我不好嘛,你别生气哦。”
芷蕾冷笑:“你有什么不好?你不好,我又生什么气。”
这句话很难回答,妍雪忽然大叫:“哎哟,哎哟,我好痛啊!”她叫的急切,弯腰捧着肚子,芷蕾犹豫了那么小一会,急急开了门:“是怎么了?肚子疼?”
妍雪呻吟道:“慧慧夫人说,我不能着急。你不开门,我一急”
芷蕾信以为真:“咳,你真是的!身体又不好,我不开门,你就回去歇着呀。”
“芷蕾”妍雪一把抓住她,坏坏的笑“你一出来,我不急了,可就好了。”
芷蕾一呆,才知道上了恶当,又气又好笑的摔开手,转头站着,幽幽地道:“算是我欠你的了。”
她眼皮微有些微肿,自然是这几天哭的。妍雪一阵歉疚,芷蕾为了她的伤,也不知哭了多少次。总因为她记挂着她受伤是因她而起,可是那明明就是自己唯恐天下不乱,自愿陪她,闯下的祸怎能算到她头上?她一心一意相待,她却是这么任性自私,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难怪她生气。
“芷蕾,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发誓,我发誓,我再不让你担惊受怕的了。”
鼻子一酸,她不觉哭了出来,她瞅着她,眼泪也滴落衣衫,小小的不快消弥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