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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拂,轻雾在旷野间盘旋袅然,残星淡月依稀悬于天际,一匹白马由远及近,四蹄攒动,长鬃飘逸,飞一般的姿态有腾空入海之状。
马上少女蒙面的薄纱在晨光中瑟瑟卷舞,明波如水,一双妙目之中传递出怔忡不宁的些微讯息。
沈慧薇夜闯黄府,虽无所获,意外遇到那个少女,却不期然有种隐隐约约的喜悦和温暖,不时萦绕心怀。一出城,被伏于城外的弟子拦住,传达总舵急召的命令。冰丝馆众人被擒事件仅仅两夜一天,消息估计还没能传到总舵,那么这道命令的发出别有缘故。她看到命令中所含的特别记号,当时便如冷水浇头,接连两夜奇遇绮丽若梦,霎时在心头击得粉碎,只得踏上返程之途。
叆叇帮帮名是以地方为名,其总舵设在江南水泽的一个小县城,名字也就叫做“叆叇”那也是沈慧薇出生、成长的家乡。
家乡的风物,一山一水萦绕心间从未或忘,只是那里有温情、有亲情,也有她常常自夜半哭醒的噩梦。
怀着忐忑的心思,她有意回复了女装,并蒙面悄然而归。她从小女扮男装,在总舵并无一人见过她女儿模样,这么一还装,只要行事小心,除是自己找上门去,多半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江南小城山水围绕,她走得偏僻,有意翻山越岭而绕过一切大道,雪狮子神骏非常,即使崎岖山路也未使其减慢多少速度,第四日清晨,她已接近自己此行目的地。
那异常熟悉的景致扑入眼帘,一成不变的四围山色,一如既往的阡陌纵横,甚至连半山腰的那株危崖老梅,虬枝探空,飞凌瀑上,其疏密横斜,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沈慧薇孤身上山。
她对这里情形非常熟悉,山上歧途遍布,她无一丝滞留。流瀑之声碎冰泻玉般的清澈可闻,逼上心来,几转几停,现出一道狭窄山坳,两间破败茅屋。她怔怔的望着那两间茅屋,一推半闭不闭的柴扉,应手而开,她却不走进去,似已痴了。
半晌,才下定决心推门而进。屋内简净异常,木桌上一盏油灯,屋角一架纺车,靠墙两把锄头,一个破犁。她慢慢走近前去,扶着木桌,屋子里阴暗的光线照不出她神情如何,只是转眼间她蒙面的轻纱簌簌的湿润了。
“爹爹,妈妈,是我回来了。”她轻声呜咽“不孝女儿回来了。”
又走进里面一间屋子。初时心情紊乱,此刻方发觉地面洁净如洗,那些破旧的家具之上也无埃尘,只是灶头冷落无灰,不象有人居住。
在屋内伫立片刻,转身出来,再朝山上走去。她父母之坟,即在流瀑左近,她亲眼见到母亲埋葬了父亲,因为无钱买地买棺布,只能随便用一块油布包裹了尸首;而母亲去世时,她已不在床前。
坟墓显然是有人重新砌过重起的,比先前父亲单独之时要大得许多。坟前白杨悲风,萧萧作声。残香未尽,瓜果尚新,更是证实了常常有人前来拜祭,那会是谁?
她在坟前恭恭敬敬跪下,叩了三个头,长久未起,呆呆地看着。数年来她执意忘却旧时光景,这时却无法克制的清晰浮现出来。
她昔年名唤沈素兰。幼时家贫,寡母弱妹相依,穷极潦倒无以为生,不得已而入叆叇。
叆叇是一个为维护当地商业纠纷而产生的地方性势力帮会,发展时间不长,声名可不大好听,所谓的“维护”只是与官府合作,行弱肉强食、兼大并小之江湖事而已,此外还有种种女孩子深所忌讳的流言。但加入叆叇的那五十两银子,几乎是她能给家里带来的唯一活路,她悄悄瞒过母亲,化名沈岚,假扮成男孩,成了一名帮中小弟子。
叆叇那时已是第三代帮主白若素,上一代帮主程雪雁也还在世,接连两代女子为帮主,对帮里产生了势不可改的影响,对于男弟子的重视,一年年不如女弟子。尽管如此,容貌出色的沈岚一进叆叇,便受到了各方重视与培养,专门指定给她武艺高强身在高位的师父。
女扮男装并未引起怀疑,她从小淘气活泼,在山里奔跑玩耍,爬树越沟,与男孩无异。只是叆叇帮规无比严苛,传说中的阴森可怕尤其令她战战兢兢。当时的叆叇权力不大,即使它对于自己帮中弟子全权控制,仍然是不可以不通过官府而擅行死刑的。但不知为甚么,沈岚几乎每一天都听能到帮中小弟子窃窃相传,又有哪一个犯了微小错误的同门突然失踪,就象水泡消失在空气里,此后再也不会出现。不详的流言老是在耳边以各种各样的名目交织纠缠,每在帮中度过一天,她如行针尖的恐惧和小心便加深一分。
她谨慎从事,还是不能不出错。问题出在学武方面,她学来学去,无论多么用功刻苦,总是没有进展,三个月后的入门考核,考到了史无前例的最低分。卖身的弟子宛如奴仆,一旦她学不出名堂,前途有限,便沦为比奴仆还不如的境地,那些一直暗中嫉妒她受到关注的同门师兄弟们,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欺负,把所有最重最脏最不堪的活儿派给了她。
直到后来真正学艺后才懂得,师父传给她的是基于纯阳童子功,她这女儿身当然是怎么都学不出来的。
但那个时候,只恨自己不争气,习艺无成,在帮里一辈子埋没不说,那苦苦盼自己出头,而能够有个好生活的母亲和妹妹,也是断了指望。
几次考核,一败涂地,师父彻底放弃对她的指望,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打骂愈重愈烈,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她提着沉重的木桶去挑水,晕倒在河滩边。
这一场昏迷大祸临头,叆叇帮发现她是女扮男装,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胆敢行此大胆欺骗之事,非奸即敌。她受到了无数拷打刑讯,连母亲和妹妹一起被抓了过来,她急于救自己的亲人,胡乱承认。
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当土坑掘开的时候,沈岚恍然那些无形无迹失踪了的同门去了何处。她们母女三人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一点一点侵袭上心头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气都换来胸肺炸开似的疼痛,等待生机一点点断绝的埋葬的绝望。她不要死,她害怕死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时,有命令传来赦免了她的死罪。
她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个早已隐身匿名,却从未停止做恶的恶魔魔爪之下。
懦弱也罢,恋生也罢,总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难深渊的入口,低头妥协。
终身耻辱换来的代价,是处境略有好转。那恶魔指定业已退位的第二代帮主程雪雁,亲自指点武功。恢复女儿身的沈慧薇进步神速,只用了半年功夫,除了内力稍有不足以外,其他各个方面都超过了授业师父。于是那个恶魔把她带到沙漠雪域,在那个静寂、没有生命的庞大地宫里,她独自生活了一年多,学习地宫所载而外界失传已久的绝艺,从而不管她愿意与否,又成为闪族的“守护圣女”
她两年未曾归家。回家来,物似人非,种种伤心。
不能想象,那两年,她那体质孱弱、又受到了惊吓残害后的母亲是如何缠绵病榻,口口声声叫唤着她那人在天涯的女儿,死不瞑目。
她默默地想着,以脸庞紧紧挨住了墓碑,似乎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再度去温暖泉下早丧的父母,喃喃说着:
“爹,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呀”
远远听得脚步轻捷,她闪身躲在山石之后,眼见一个梳着双鬟女孩挎着一只篮子,慢慢的走近。
女孩就地坐在坟前,双手托着下巴,大眼睛笑盈盈的忽闪忽闪,想着一些让她开心的事情。沈慧薇满心悲恸,却被女孩儿惹得不由自主有淡淡的喜悦,听那女孩自言自语:“爹,娘,我又来看你们啦。我一切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姐姐虽然不在,可是她一直都有派人照顾我,寄钱给我,所以尽管我一个人住,还是很好很好。”
沈慧薇心头一热,目中露出笑意。
这女孩是她同胞妹子沈亦媚。此番回乡,念念不忘的除了祭扫父母以外,便是这个妹子,听到她在父母坟前所说的话,妹妹少年懂事,不禁欣慰不已。
沈亦媚又说:“最近一次接到姐姐的信,是半年以前了,她说也许很快就会回到中原。我想姐姐回来的话,一定会先回家来的,我每天都去打扫屋子,等着姐姐。可是已经半年了,姐姐为甚么还是没有回来?”
她略侧过头,好看的眉头打起一结,有楚楚可怜之态。沈慧薇丧亲之痛稍逝,童心忽起,便想吓她一跳,此念方起,忽听山下马嘶蹄鸣,接着人声杂乱,直往山上而来。听着脚步的去向,她面色慢慢沉下来,继之是一种愠恼之色,身形疾起,流星般掠过父母坟头的那道山崖,落在小女孩沈亦媚眼里,分不清是人是兽,抑或只是风摇树影,一时眼花?
来人果然是往老屋而去。沈慧薇抢先一步,躲在墙后,数着人数,共是七人,有三个是外家高手。另外四个脚步轻健,落叶无声,是难得的轻功好手。如此七人,决非闲客游山。
柴门大开,有人走进去瞧了瞧:“没人。”
另一人道:“这里时常有人打扫。”
“是不是那女孩儿已经回来?那也好,省得咱们在此地守株逮兔。”
其余几人附和着笑,笑完了才说:“她三天前从期颐出发,要是在我们之前到了,未免过快一些。”
沈慧薇知道他们没见着自己在山下放任自由的雪狮子,略为定心,反复揣想,却琢磨不出这些人的来历。她在龙华会比武之前,从未在江湖上现身,照说不该与任何人有纠葛。就算那场比试,也没得罪过人,除非是江湖首盟和黄龚亭那批人。
又听有人飞步跑来,沈亦媚在那边坟头,离此不远。这七人说话行动都不避人,声音传了过去,她听见了,老宅处地偏僻,从无人到,她一路跑,一路欢喜大叫:“姐姐!姐姐!”
欢呼未止,变成讶然喝问:“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来人笑道:“小姑娘你是谁?这家人早就死光了,怎么会是你家?”
沈亦媚怒道:“呸,你家里才死光了!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我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快走!”
来人互视,片刻后微有动容:“你是沈慧薇的亲人?堂妹?表妹?还是远房亲戚?”
沈亦媚连连跺足,秀色飞起一层薄怒的晕红:“我是她同胞妹子!”猛想到一点,那层怒色顿作惊恐“你们来干嘛?难道是我姐姐、我姐姐”
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怕,目内莹光频闪,只待对方证实了一句,便要大哭出来。
对方七人显然也是吃惊不小,然后互视,忍不住笑了起来:“沈慧薇的妹子居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还没到,小姑娘,你跟我们走吧。”
一条大汉站在最前面,展开蒲扇般大手,向沈亦媚肩头抓去。沈亦媚见那只手伸来速度不徐不疾,但无论往哪个方向躲,似乎都刚巧落在他手里,吓得尖声大叫。
此时晓光大透,阳光飘洒在碧绿枝叶之上,空气中浮着一层金色浮尘。某处亮了亮,男子疾缩回手,满脸讶异。在他和沈亦媚之间,多出一个蒙面少女,眼神清澈。
谁也没看清这少女从何而来,似是凭空一片飞羽翩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