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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怡瑾来到冰丝馆,来这个地方拜访求谒的少年数量巨增。
来的不是自言仗剑的侠少,便是号称世宦的子弟,每天一大群,借着各种因由源源而来。
吴怡瑾对此视而不见,好象觉得所有来访的人都是为了仰慕这个在龙华会上大放华彩的叆叇帮而来,由堂主接待即可。没过几天,李堂主败下阵来,说这些人她接待不了。于是让客厅奉茶。
几十个少年枯坐在客厅里,一碗茶冲过一遍又一遍,渐渐从清芬扑鼻到了淡而无味,日光也从东面到了西面的时候,往往客厅里还剩下最后十来个。
但就算是枯燥乏味之极的等待,偶然也能从花园中瞥见那道天外飞仙一般的身影。这从一定程度上,令众少年余勇可贾。
这里面也包括了被怡瑾偷偷甩掉、再次循声而来的文恺之。
吴怡瑾一视同仁,一般对待。有时还故意捉弄,安排他在最偏僻,最冷落的地方。有一次在客厅边上,夏雨忽至,浇了一头一身,落汤鸡也似。
文章魁首、浪子班头,受到如此“特别”待遇,他却不气不恼。他好象根本忘记了老爷已经上京,只管一天又一天的,流连在期颐,每天到这客厅来报到,独自而坐。有时吟一两句诗,换得轰堂大笑,
“你以为你是天下文章的人啊?还想用诗文获取佳人芳心?”
文恺之微笑着想,天下文章的人,她亦一般只当草芥。
目下除了安排钱婉若的婚事,没有别的事情,呆着无聊也是无聊,冰丝馆其他女孩子们,常三三两两结伴出去游逛,终于连剑神也叫怡瑾有空不妨出去走走。
“见一两个人也不是坏事。”剑神说“别躲他们跟躲瘟疫似的,你终不成一辈子让老师父跟着你。”
怡瑾不依地叫:“师父啊——”
字尾长长,拖着在外人前从不流露的稚气,和未经风霜的娇柔。阳光从叶间缝隙洒下的日色照得冰雪颜色微微透明,柔美双唇流泻一抹清新甜静的笑容,剑神微微沉醉,长此以往即使亘古久远也使得。但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她这样撒娇的语气,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全心全意的慕孺情怀。
到头来没能拗过剑神。
出发那天,她特地为雪儿换上一身白色戎服,绣金软靠,配上同色长靴。头发精心盘梳,点翠珠花,既干净,又俐落。
冰丝馆绝大多数人都很讨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尤其对她的一些习惯引以为怪。比如她只会用手足爬行,只会狼嗥,喜欢光着身子,不爱穿人类的衣物,动不动就跃跃欲扑,等等。
很多人断言这个吴怡瑾口口声声的“朋友”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兽。碍于剑神的面子,只是不好明言驱逐而已,厌恶之形薄于表面。
谢秀苓在脱狱的第二天就和丁堂主一起,被总舵发来的急令召了回去。不然,她若看见这个女孩的话,一定就会从她的奇形异相上面认出,这就是徐夫人前阵子使之困兽相斗的狼孩。
幸而她不在,吴怡瑾收养这个狼孩,才没有生出额外的轩然大波。
随着脸上瘀痕肿块逐渐淡化,不止是吴怡瑾,其他人也发现,雪儿其实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孩,眉眼之间秀气逼人。只是雪儿知道这个地方除了白衣姐姐喜欢她以外,不合别人的眼。因此,时时刻刻地粘着,只要怡瑾稍一不在她视线以内,立刻燥动不安,而这种燥动,是一种凶恶与恐惧相混杂的情绪。吴怡瑾也习惯了被她粘着。
与她们同行的另有两个女孩:方珂兰和吕月颖。
吕月颖是前几天刚刚转投叆叇的女弟子,原先是冰心院门下。冰心院以年轻漂亮的女弟子为主,与叆叇帮颇为相似。不久之前这个帮派自院长以下实权人物相继死亡或失踪,即告解散。吕月颖由徐夫人亲自引荐过来,转投门下。
冰丝馆绝大多数人都讨厌雪儿,只有她鉴于自己出身不够纯粹,竭力讨好剑神师徒,并不嫌弃雪儿。而方珂兰也对雪儿有种出奇的感情,有时会和雪儿说说话(尽管雪儿从不回答)。
雪儿躲在车厢,吴怡瑾亲自驾车,那两个骑马。一行人向远郊而行。郊外人一少,便看到后面有一群人,花花绿绿名色繁多的跟着。
吕月颖吃吃地笑“姐姐啊,你身后,总是跟一大群苍蝇。”
方珂兰夸张的左右四顾“苍蝇,苍蝇在哪?我练就拍苍蝇神剑,正好拿来试试手。”
吴怡瑾微微一笑。
几人把马车停下,吴怡瑾把雪儿抱出来。接触到刺目阳光,雪儿很是害怕,紧紧扒着怡瑾,浑身僵硬。
吕月颖奇怪地瞧着那个女孩,问:“她真的不会走路啊?”
怡瑾微笑:“慢慢会走的。”
她们就在河边柳下坐着,叶垂金线,柳鸣蝉梢。吴怡瑾摘了一把纤嫩柔软的柳枝,纤长的手指轻巧穿梭,编出了一个精巧玲珑的花篮,雪儿大喜,轻轻用嘴拱了两三下。
吴怡瑾笑着说:“这个东西是不能吃的,就是给你玩的呀,拿着吧。”
雪儿仍不用手来接,愣愣看着那只柳叶篮子,眼里聚起轻愁。吴怡瑾微觉奇怪,道:“没有人给你玩过什么,是吗?”
雪儿摇摇头,身子轻微战栗。
吴怡瑾想了想,说:“以前有人待你好,只不过找不到了?是你爸爸?妈妈?”
雪儿一概摇头,半晌,嘴里又逼出那一声“姐姐”
吴怡瑾叹了口气,摸着她头道:“我早该想到了。你既有了名字,一定不是一直被人欺负的。以前的那位姐姐,她一定待你很好罢?”
吕月颖和方珂兰在一个地方呆不住,早已蹦蹦跳跳跑得远了,悠扬的歌声随风传来。
一干少年,陆陆续续,渐渐围拢上来。吴怡瑾态度之中,总有种自然而然的凛然味道,叫人不可亲近。少年们虽极力想要搭讪,却找不到话题,最终也只能跟在后面,窃窃私语。
一个少年骤然大喝:“剑神之徒,是否徒有虚表!”手中钩镰枪径直递来,动作简洁,去势如风。端枪手势极稳,显然是试探性的一招,吴怡瑾不予理会。
雪儿大叫一声,快捷无伦地蹿出。那少年还未看清,一条人影已重重压上身来,连绊带摔地倒在地下,对方凶狠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眼睛,口中横咬他那杆钩镰枪,这一瞬间直是惊骇莫名,大叫:“鬼!鬼啊!”但见一只素手伸来,取下钩镰枪,白衣少女抱起压在他身上的人,柔声道:“雪儿,别淘气。”那少年恍若行在梦中,痴痴呆呆地爬起身,雪儿露出头来,朝他呲牙裂嘴低低吼着,少年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是中州枪传人,武功向来受人称道,但吴怡瑾手指都没动一动,她始终抱着的那个怪物般的女孩子已经把他弄得狼狈不堪,出身武林世家的子弟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又忍不下这口气。有人跳出来道:
“剑神之徒,果然连身侧之人都非比寻常。小可不敬,还请多指教。”
这个少年使的是刀,大喝声中刀光如电奔驰而来,人卷在刀光里,已分不清是人是刀。这一招如雷霆霹雳决绝无回,吴怡瑾正在思忖,是躲避是非还是抢下兵器,这般纠缠是何了局,忽觉怀中人儿跃跃欲试,她心念一动,或者可以由此看出雪儿来历,手臂一松,放开了她。
雪儿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伤势大好,早就静极思动,如狼似虎的冲了出去。先是扑向舞刀少年下盘,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自下而上,钻进对方怀里,手爪抓向少年腰间。
世上千万学武之人,都不可能采取雪儿这种攻击方式,非但那少年浑身大汗淋漓,险象环生,旁观诸人连怡瑾在内,都是看得脸上变色,心里怦怦而跳。吴怡瑾连声呼唤,但似已控制不住雪儿野性。
众少年之中,但见白影来回穿梭,行动快如鬼魅,简直无法看清攻击的方向,只得胡乱挥舞武器拚命防身,倾刻间已有几人被咬到,鲜血飞溅。这群少年里还夹着一批不会武功的文弱子弟,一边跌跌撞撞地后退,一面大叫:“妖怪!妖怪啊!”众人本就心慌意乱,听到这样的大叫,无不产生共鸣,四下逃蹿,一会儿功夫,逃得干干净净。
雪儿并不追赶,停了下来,仰起头来得意洋洋,目中若有邀功之色。
吴怡瑾呆了片刻,看着这个手足着地、口染鲜血的“人”慢慢走上前,把她抱入怀中。雪儿不听她言语,惴惴不安起来,吴怡瑾忽然微笑,双臂一振,把雪儿高高的抛上天,又接住了,然后飞旋起来。
温雅内敛的少女从未有如此的喜悦,雪儿先是一惊,随后也是裂嘴大笑。
忽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头顶,又是一滴。她仰面去看,惊愕地发现白衣姐姐竟在落泪!
“雪儿,以后你不能这样轻易发动攻击。雪儿,你是人啊,记着你是人。要在人世间生存,至少也要表现得象人,你可明白么?你速度虽快,可是没武功底子,倘若遇见高手,就会糟殃。若遇见不怀好意的人,更容易因看中你的攻击潜能来利用你。”
雪儿若有所思,认真地点了点头。
似乎感到背后总有那么一道清澈温雅、不离不弃的目光,吴怡瑾回过头来,看见了文恺之。
雪儿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人没赶走,怒气冲冲的低吼着,吴怡瑾不禁笑起来,说:“这个人,你恐怕吓不倒他。”
正在玩耍的两个少女忽然奔回,满脸惊恐之色:“那边!那边!”
她们指住远处的一个树林,不住发抖。那片林子在阳光下形成巨大的阴影,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口,要把人吞噬。一阵风过去,林木无声摇晃,好象妖怪深邃的冷笑。
“真是可怕。”吕月颖哆嗦着嘴唇“我我们刚才在那附近,那里面有一股力量!居然有股力量把人吸进去!”
方珂兰也说:“我还看见那里面有无数井,一口一口,就好象、就好象无数瞎掉的眼睛但是带着无穷恶意。”
吴怡瑾微微皱了皱眉:“那会是什么?”
“不要去,那是魔法森林。”
一条修长俊朗的身影拦在她的面前,微笑着说:“很多年前,期颐只是一片荒地。此去西两百里有白帝山,据说神灵在此修炼过,如今荒郊虽然演变成为闹市,神迹还是不少。这片千年古木组成的林子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居然是黄龚亭。堂堂节度使大人,不带侍从出来郊游?
方珂兰问:“这片林子真的会杀人么?”
“会不会杀人,我不知道。”黄龚亭笑了起来“但正如你所说,它藏有无穷恶意,把走近它的人都会吸进林子。一旦进去的人,就没有再出来的。”
“这么可怕!”少女一声惊呼“既然是有害的东西,为甚么不赶快除掉它呢?就在期颐近郊,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只怕很多人被它吸进去了呢!”
黄龚亭微笑:“试过很多办法,火烧,砍伐,但是一概不灵。火一到它附近就自动熄灭。至于砍伐的人,进去了也就不再出来。所以后人不再想办法除掉它,只是加以警戒。进到这个区域,本来有官兵出来阻拦,不过吴姑娘既到此处,是我吩咐,不要拦你雅兴。”
吴怡瑾嗯了一声,压住浮起心头的不快,回头招呼:“既然如此,不必在这里玩了。我们走吧。”
黄龚亭愣愣看着那个曼妙万方的影子离开。浑身轻微颤抖,半晌,握紧的双拳里淅淅沥沥淋下鲜血,眼里是莫名的疯狂的光,仿佛情热如沸,又仿佛阴沉如山。整个人,一半在滚油里煎熬,丝丝缕缕焕发出狂热之气,一半却如在万古的冰窟里沉沦,那是个没有生气、没有明亮、绝望得使人窒息的世界。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定是我的。”
宛若是地狱深处,发出的绝望呼号。
钱婉若出嫁。
虽然只是节度使纳妾,显然双方都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度,几乎所有在期颐的江湖人士都出席了女方冰丝馆盛宴。迎亲队伍大张其事,特意绕过四门,浩浩荡荡行进。
婚礼当天,整个冰丝馆欢腾如沸。李堂主、吴怡瑾、方珂兰等无形中成了忙里忙外接待宾客的主要招待人。
这场热闹从白天一直维持到夜深,由于与宴者多数都是江湖豪客,根本不管什么出阁之礼门户之见,难得近距离接触到期颐节度使那样的达官贵人,谁也不肯轻易放他走,灌了一杯又一杯。
黄龚亭身为江湖首盟的干儿,与江湖人士并不疏离。他的大喜日子,心情也特别朗拓,来者不拒,见者有份,干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不计其数下去,却只见他眼睛越来越亮,笑意越来越甚,毫无酒醉之势。群豪对于他的权势尚不如何心服,但这般海量,真是见所未见,那才真正是欢声如潮,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过度的喧哗截然相反的是,后花园的宁静。秋凉新寒,流霜轻阴。别有失意人。
吕月颖心事重重地坐在园中竹亭里发呆。
就象做了一场梦三个月前,她还沉浸在也是意气飞扬、跃马春风的青涩岁月里,所到之处,人人夸她娇憨可喜。转眼间师门零落,众同门风流云散,唯独剩下自己,被干娘徐夫人荐至此处。
“你是聪明的女孩儿。”徐夫人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很分明的闪现着某种别有用心的光“我相信你,无论在哪儿都会是干娘的好帮手。”
那双眼睛和那句话,时时刻刻未曾淡忘。
一时之间,悲伤和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压倒了以往的纵情活泼。少年意气的矜狂,无形中化为愁山恨海。只是这愁,不知如何打发,这恨,也不知何处报还。
门外鞭炮烟花聚集而放,照遍了半个绚烂天空。终于到了新娘出阁的时候了。
回廊下房门打开,金碧辉煌的灯光从房里流出,新娘在众人簇拥之下姗姗出现。
今夕的新娘是一道令人目不遐接的华美景致。她着红罗销金大袖缎裙,衣上所绣牡丹洒以金银粉,闪闪发光,裙裾长长曳于身后,宛如大片流霞。头戴珠翠团冠,垂下珍珠面帘,银光闪耀,在这一层如梦如幻之后,隐约可见明光流盼。
两名小鬟执着大红灯笼在前引路,红色的光一直渲染到了吕月颖脸上,直至她眼内、心里。
如果在冰心院她才是众星拱月的唯一一个吧?
可是在这里,她躲到后面园子里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可是谁会发现她呢?
后园重又恢复寂静。但前厅的酒宴并没有完,热闹犹在继续。群豪兴起,即使喝上个三天三夜,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园角轻响,紧接着人影一晃,剑神从外面走了进来。
吕月颖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了,好几次她似无主游魂般深夜于园中晃荡的时候,总会见到剑神从外面进。有时步履安详,有时神情匆促,但从未理会过园子角上这独自发愁发呆的小女孩。
今天例外,剑神略微犹豫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白衣飘然的剑神对于小女孩而言,是从小对于英雄、对于王子、对于一切完美化身揉合而成的玫瑰色梦想,吕月颖立刻把愁山恨海扔到了九霄云外,兴高采烈跑过去:“剑神——前辈!”
然而在雾蔼朦胧中看清楚他,惊得几乎失声。“别怕。”——剑神眼疾手快,按住她肩头,沉声说“我受了点伤,无碍。”
在外人眼里永远是白衣潇然、不世出尘的男子有着一张苍白而布满青气的脸,眼睛深处有隐绰的红色,衣角上鲜血点点而下,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吕月颖神魂不定的强迫自己不再大惊小怪,乖巧地问:“前辈,有什么事吩咐我做?”
剑神低声交代一串药方:“替我去抓副药来,不用煎,直接送到我房中。”
吕月颖点头,正要离去,剑神又将她唤住,给她银子,犹豫了一下才说:“小心别让你师姐知道了。”
师姐——就是吴怡瑾了“我明白,前辈你放心吧!”
剑神目视她身影蹦蹦跳跳消失于园门以外,面上不禁浮出无奈的一丝苦笑。若不是自己实在已经是衰竭无力,真不该托那样一个脱跳的女孩子去办事万一传到怡瑾耳朵里,自己身受重伤的秘密,就再也保不住了。
他抚胸跌跌跌撞撞走向自己处于院落最偏僻一角的屋子,经过徒儿的房间,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了。
房门紧闭,有一灯如豆。怡瑾在外面,那么,在这房间里的,是她吧?
——那个自己在江湖首盟府地底迷宫中救出来的似兽非人的女孩儿,那个一见到他,就会把头深深藏起、而腰间血心骤然剧烈跳动的女孩儿。
门稍稍打开一条缝。
一个脑袋探出来,左顾右盼,发现一个阻碍她的人也没有,高高兴兴地从里面爬出来。
就象脱缰野马似的,雪儿在院子里东奔四跑,一忽儿跳上假山,一忽儿跃至半空咬下一串树叶来,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比之前她跟着沈慧薇时有所进步的是,她好歹能穿着一件衣服,而不去把它撕碎方休了。
然而比那时大有退步的是她的走路。吴怡瑾也锻炼过她一两次,每次看到她痛苦不堪的样子,就不忍心过于逼迫,但是极端认真地告诉她:
“你要学会走路,不会象人那样走路的话,你一旦出去,会时时刻刻有危险。”
雪儿也不是听不懂,她也不是没体会到这种危险,但是,每次一练走路,就邂迨。十几年的成规,要更改过来比让她从成年恶狼口下逃生还要艰难。
她蹦跳纵跃,逐渐离开怡瑾的房间,渐渐到了水边,歪着脑袋在水边照影,满天星斗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随波荡漾。她伸爪触碰,一碰到水,所有的星星都一圈一圈荡开了。
等到星星重新出现在水面,那上面另外多了一条人影。
雪儿猛地一惊,闪电般斜跳开来,往后疾退——总算被人一把拉住,没有跌至水中。
“不要那么怕我。”看到雪儿那种无与伦比的恐惧,剑神反而笑了起来“我是你姐姐的师父啊。”
这句话比任何理由更为有效,雪儿发青的脸色有所舒缓,狐疑地望着剑神。
“来,坐坐。别害怕,我只是想和你谈一下。”
雪儿不肯坐,她趴着。剑神眼里浮起怜惜的光,但没有阻止她,自己在竹亭上坐了下来。
他并没立刻开口,而是愣愣地仰望深邃的夜空。雪儿在他足下等候,却是难得的耐心和安静。
剑神终于开口:“雪儿,你一直怕我,是因为感受到我身上有种使你害怕的味道,而你曾在拥有那股味道的人,或者鸟手下大大吃过苦头,一生也难以忘怀,对不对?”
这就是他的开篇语。向来听不懂复杂语言的雪儿浑身打了个哆嗦。
剑神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深沉地叹了口气“血鸟被我杀了,然而我也染上剧毒,解毒的方法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便是饮下血婴之血。所以我闯进地宫,是想诛杀血婴,解除剧毒。其实就在我决定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血脉里染过血婴之血,也有了血婴特质。也就是说,如果取你之血,也能解去剧毒。这一点,在我们第一天晚上来到冰丝馆就有刺客袭击,更为确定了。”
雪儿瞪大了眼睛:他是什么意思,是想借着平缓的语气,出其不意来杀她吗?不过,白衣的剑神在月下竹亭里坐着,流霜飞舞,疲倦而从容,他神色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晦阴暗,整个人闪耀着洁白的明光。
雪儿猛然伸出右手,——她的前肢,——一直伸到剑神眼前,剑神诧然低头看了看她,微微笑起,
“你是个好孩子,不过这没有用。如果我要喝你的血,必须切开动脉。这样你无论如何是活不成的。我已经老了,一生爱过、恨过,又有了那么好的一个徒弟,我很满足,就算死去也无所遗憾。接下来的一生是你们这一代的一生,要好好珍惜。不过,你能够那样表示,我很高兴。我没有看错。”
“雪儿,”他抚摸着她的脑袋,慢慢说“雪儿,我叫你来,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拜托你。”
雪儿不明白。
“我的徒儿,她很出色,也很聪明,唯一的缺陷,是过于信任我。而且因为她跟了我的缘故,她的朋友太少太少。她的性格和这个虚浮热闹的江湖实在相差太远,我不敢想象,等我一死,她如何去适应现在这种她不喜欢、但是又非得融入进去的全新的生活。而且,我怕在我死前,还是没有机会杀了那个豢养血鸟的人,那么,接下来的一场危难,她便要代我承受。
“雪儿,我知道你受尽了苦,你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且,你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只拜托你这件事,一旦她困于阴影走不出来的话,你要帮助她,帮助她重新找回信心,走回人世来。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和这么好的榜样,”
注视着雪儿迷惘的眼神,剑神微微寂寥的一笑“你听不太懂吧?没有关系,只要你能记住,以后慢慢会懂的。”
他脸色凝重下来“雪儿,你自己也要小心。你血脉里已经有了血婴之血,并逃出那人控制,则你就成了血婴唯一的弱点。她不放心,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而这一点若传出江湖,人人将欲得之后快;你要对周围的人加以密切注意,即使你姐姐身边的人,也未必都是对你怀有善意的。”
短短花墙之外,纤细人影一闪而过。剑神浓眉一拧“谁?”
清朗朗的声音伴着蹦蹦跳跳的脚步进来“是我!剑神前辈,药买回来啦!”
吕月颖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月洞门里,一手高举,拎着一包药“药店打洋了,被我猛打猛敲敲起来的噢!”
剑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笑:“多谢了。”
吕月颖吐吐舌头:“剑神前辈,不要这么客气啦。咦,你不是说会回房等我的吗?——啊?”
她叽叽喳喳的语音在一半倏然而止,惊异地发现了以戒备的眼光盯着她的雪儿“雪儿也在这里?”
剑神牵着雪儿的手,说:“她陪我聊聊天。”
“噢!”吕月颖应了声,瞄向雪儿的眼光多了几分不服气:剑神啊,她的偶像!居然叫这个非人非兽的小姑娘陪他说话解闷,却派她去干跑腿的差事,哼!好偏心!
剑神接过了药,带雪儿走下亭子,一直送到她房门口,他的语声隐约可闻:“雪儿,伯伯今晚和你说的,就是和你一个人说的,你明白罢?”
吕月颖嘴里嘟嘟囔囔的,也离开了花园。
短墙下,轻烟似冒出一条人影。
只看得见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将要燃烧起来,
“血婴!血婴!天终于有她的消息了”
凌晨时分,一个消息惊动冰丝馆:
雪儿和方珂兰同时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