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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内巡抚衙门大堂之上,萧云贵坐在正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笑嘻嘻的望着两边排座的一众长沙城内的富商巨贾们,只见众人衣着都甚是朴素,有个粮行老板甚至穿着打补丁的长袍马褂。萧云贵暗暗冷笑,都是一群人精,全猜得到自己找他们来做什么,故意打扮得寒酸些,一会儿好叫穷。
萧云贵轻咳一声,两排座位之后站立的数十名牌刀手一起将手中钢刀杵在地上,呛啷一阵齐响,一众富商们都吓了一跳,面如土色的望着萧云贵,众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都怕长毛贼把自己杀了。
早先传言说长毛贼入寇湖南,这些富户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都知道历来泥腿子造反,杀官劫富那是毫不含糊的,有些人原本想出城暂避,但湖南巡抚骆秉章信誓旦旦的说长沙乃是省府定能守住,出城去了反而没有官府保护,更会遭到毒手。看到骆秉章招募乡勇、调集援军,又整修城防,看起来似乎还是待在城里安稳些,所以这些大户都选择了留下,还响应官府,积极募捐饷银、粮食。
哪知道长毛真的攻来,官军一天都没有守住,派出城外的兵马败得如此迅速,还被长毛扮成溃兵就这样攻入城内,当这些大户们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长毛贼进城之后,一连两日都是风平浪静,更没有长毛贼到府上抢劫杀人,众富户暗暗松了口气,不想昨日黄昏收到了长毛贼什么西王的请柬,说是请众人过府一聚。这些富户巨贾都是长沙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比猴儿还精,看到请柬就知道这一刀还是躲不过。这捐钱粮之事,向来有文捐、武捐之说,文捐便是这样,客客气气的送来请柬,说是赴宴实则是要出血纳捐。武捐的话就简单多了,直接罗织罪名、派兵马强索,甚至杀人满门,尽掳钱粮。
收到请柬这些人精都松了口气,无论是对付抚台大人还是寻常上门打秋风的绿营兵,这些大户人家都自有一套办法应付,只要不是如同盗匪一样的杀人劫财来硬的,他们都有办法周旋,总之要从他们口袋里掏出钱粮来难如登天。
所以三催四请的前来赴宴之前,都不约而同的换了身旧衣裳,只要这长毛西王不来硬的就好办,还有几个老谋深算的更是明白,这长毛西王之所以来文捐,定是投鼠忌器不敢硬来,既然长毛有所顾忌,那么正好就和长毛周旋一番便了。
萧云贵打量着面前这些皮笑肉不笑的富户们,拿起烟袋抽了一口问一旁候立的曾水源道:“客人都到齐了么?”
曾水源看了看手中的拜帖名录道:“尚有三位客人未到。”
萧云贵皱眉道:“却是哪三位?”
曾水源略略躬身道:“太平街朱乾货栈的大掌柜朱昌琳、朝阳巷德裕商号大掌柜魏鹤林、宝庆五属同乡会会长何元伦。”
这三个人的名字念出来后,一众长沙富户们都是窃窃私语起来,萧云贵不认识这三个人,但见下面富户们议论纷纷的样子也知道这三个人的来头一定都不小,又或者在长沙富商之中很有影响力。
萧云贵低声问道:“这三个人什么来头?”
曾水源低声将打听到的这三人背影悄声告诉了萧云贵。这三个人在长沙城中的确很有名气,这太平街朱乾货栈的大掌柜朱昌琳,出身长沙安沙镇和平村一个家境小康的书香门第,屡试不第后,家中境况逾下,他便来到长沙投身富绅唐艺农做了账房先生,几年后自己在太平街开了家杂货店,做起生意来。
道光二十四年,湘中大收,谷价贱至千钱三石,谷价骤跌,常人唯恐抛之不及,唯独朱昌琳借资大批吸纳谷物,谁知第二年长沙大旱、洞庭湖却遭了水灾,一时间谷价大涨,每石竟然涨到五千钱,自此朱昌琳便一跃成为了长沙数得上的富户。
道光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都是头年谷丰,次年大灾,朱昌琳仍旧是靠着天灾又大赚了一笔,不过这次的灾害严重得多,暴雨从三月至六月,连下三个月,湘资沅澧大水,滨湖围垸溃决更多,长沙、善化聚集灾民数十万人,宁乡盈路皆属饿殍,安化斗米**百文,鬻卖男女仅得斗米之资;至永顺一地斗米值钱三千六百文,官吏地主有以一粉团易一妇者,有以钱四百买一妇一女一子者,这就是有名的湖南“道光己酉之荒”。朱氏靠着灾荒又大赚了一笔,隐隐成为长沙城内屈指可数的巨富,但朱氏良心未泯,于是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召集流民修建朱家大宅,即建了自家府院,又大量救济了灾民,在地方上颇有善名。
而魏鹤林却是湖南长沙东乡大贤镇人,魏家世代富有,祖遗田产四千余石,魏鹤林与朱昌琳一样靠经营粮、茶、盐起家,所开设的“德裕盐号”、“德裕茶庄”,规模不亚于“朱乾”号,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在长沙城中也是颇有善名。
而这个宝庆五属同乡会的何元伦也是个人物,清代商人习惯以地缘关系区分统属,湖南商人组成的商队就称为湖南商帮或湘帮,湘帮在武汉三镇的商业阵营十分庞大,其势力甚至超过了徽帮。在武汉三镇,湖南帮有五府十八帮之称。五府是指长沙府、衡州府、宝庆府、常德府、辰州府,十八帮是指各府内属的小帮派。
而这何元伦正是宝庆府人氏,他带领的宝庆帮在武汉三镇的汉口各码头商业势力极为庞大,便是此处湘商帮派的牛耳。咸丰初年,为加强湘籍人在汉口的凝聚力,宝庆府在汉口的商人于汉口宝庆街建起“宝庆五属同乡会”会馆,这何元伦便是首任会长,此次他到长沙分号办货,却不想被羁留在城内,自然也成了长毛邀请的对象之一。
听了三人的来头,萧云贵暗暗点头,看来这三人的确是有些影响力,便缓缓说道:“既然还有三位没到,就派人催请一下。”跟着脸一沉冷冷的哼了一声喝道:“本王可不习惯等人!”
他嗓门不小,这一声断喝,到把下面的人都吓了一跳,众人都是暗想这三人要倒霉了。萧云贵却不知道,这朱昌琳和魏鹤林后来可都是成了长沙首富的人。
他话音才落,大堂外两位三十余岁的富绅大步走了进来,和旁人不同,两人的衣着都是光鲜异常,一人穿了领青色湘绣锦袍,腰间花饰玉带,其上和田玉石坠子,头上圆顶小帽,正中一颗翡翠玉石镶嵌,手中一支银潮水烟袋。另一人一领淡蓝色苏绣绸袍,腰间金缕玉带,吊个锦绣香囊,亦是圆顶小帽,正中却是颗红玛瑙,手中一支青花玉彩鼻烟壶。
两人联袂而来,青衣富绅上前拱手微微一笑道:“不才朱乾号朱昌琳见过王爷。”
而那蓝衣富绅却只是略略拱手,板着脸道:“在下魏鹤林见过王爷。”语气中舒无尊敬之意。
萧云贵微微一笑,起身还礼后指着左首两个空位道:“二位请坐。”
朱昌琳倒是又谢了一次才坐,那魏鹤林却是绷着脸一言不发就转身落座。看得出朱昌琳更圆滑些,那魏鹤林却似乎很不乐意搭理萧云贵这个长毛西王。萧云贵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又打量两人几眼才坐下。
刚刚坐下身,堂外一个洪亮苍老的声音喝骂道:“哪个是长毛西王?三催四请的,老夫就是不愿意来,有种就杀了老夫!”
萧云贵一皱眉头,这长毛的称谓虽然太平军上下都知道,很多平民百姓背地里也是这般喊的,平常就算听到了,太平军也不会过于计较,但这人公然宣之于口,殊无尊敬之意。
只见大堂上两名牌刀手架着进来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汉,到了堂上才将那老汉放下,此人须发尽白,头戴瓜皮帽,上穿白色箭袖襟褂,下蹬白色灯笼裤,腰扎黑板带,精神矍烁,英气逼人,倒不像是富商更像是个江湖上的帮会大佬。
众牌刀手见老汉口出狂言,一起大怒喝道:“大胆!”数十人的牌刀手都是百战精锐,喊声之中自然蕴含了一股肃穆的杀气,那老汉闻言倒是一愣,但仍旧轻蔑的一哼道:“老夫何元伦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尔等有什么道道都划出来吧,老夫接着便是!”
萧云贵看出这何元伦帮会习气更重些,老气横秋的样子,知道他与众不同,这样的江湖人物总是是软不吃硬的,当下起身笑道:“何老英雄说哪里话?今日本王宴客,何来死活之说?请先落座!”
何元伦看来萧云贵几眼,略略拱手道:“看你这后生还有些礼数,老夫就坐下听你说些什么!”
萧云贵暗暗一笑,果然这老头脾气火爆,但却是个吃软的家伙,只要礼数周到,他也不会太过给人难看。
见客人到齐,萧云贵起身走下桌案,来到大堂中央冲两边拱拱手笑道:“本王提兵讨伐胡奴清妖,三日前攻克长沙城,到了这长沙城内就听闻各位善长仁翁贤名,本欲亲到府上拜会,奈何军务繁忙,只得请诸位到这府衙之上一聚。”
何元伦哼了一声道:“你这不是请,是硬把我架到这里来的!”
萧云贵笑了笑道:“何老英雄,耆宿德重,自然要人抬着来才是,若非这样只怕时请不动尊驾,我太平最为尊敬像何老英雄这样的耆宿英豪,可不敢怠慢的。”
何元伦摆摆手道:“你这后生说话中听,架我来之事就算了,有话快说吧。”
萧云贵摸了摸鼻子,心中暗笑,这老头不算难对付,当下朗声道:“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有三件事想和诸位商议。”众富绅闻言心中都是一凛,这长毛西王请自己来难道不是为了钱粮之事么?难道还有其他更难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