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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夕阳垂落在天边,给林中景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线。
一篇金黄色的落叶从树上打着旋飘落下来,静静躺在铺满了落叶的泥土地上不动了。
四个人的八只眼睛也随着它定在泥土地上。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轻轻将落叶拣起来。满怀感情的嗓音温柔的咏叹着“多美的叶子”
其他的六只眼睛立刻齐刷刷转到手的主人身上,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他。
如果换了别人,被这样的六只眼睛同时盯着多半有些不舒服。 可是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是江湖上脸皮最厚的一只大雁。
雁非浑然不觉,依旧深情的凝望着手里的金色树叶,柔声赞叹着“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还有这么美的叶子做垫褥,今夜我们一定会睡得很好的”
苍子夜冷冷打断他“昨天你就这样说过了。”
关小开叹气“结果是差点被蚊子虫子咬死。”
朱慕云小声道“那个,人家还是想睡客栈的床啦。”
雁非抓抓头发,笑道“原来你们都不满意我的安排啊?”
三个人沉默点头。
“可问题是我们的银子用光了耶。”
盯着雁非的六只眼睛火气飙升。
雁非赶紧一抬手“打住!现在不是讨论我是怎么样把银子花掉的问题,而是要现实的面对花光了银子之后,我们如何弄钱的问题。”
他的目光满怀着期盼对上了苍子夜“苍少爷,你们苍鹰堡不是漠北第一名门,大大的有钱吗?随便弄点来应急怎么样?”
苍子夜瞪着他不说话。
关小开附耳过去,小声的提醒道“大雁,前几天不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承诺路上绝不逃跑,条件是苍子夜把他苍鹰堡的手下都调到五百里之外去了?他现在根本联系不到人。”
雁非无语。低头想了想,他一把抓住了关小开,满眼希冀的道“关少爷,你们关家好歹也算是辽东名门,弄点银子来好不好?”
关小开撇撇嘴,又附耳过去,低声道“你忘了么?我可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如果被老爹发现了行踪肯定要捉回去暴打。我才不要为了拿银子自己去找死。”
雁非无奈的摇了摇头,期待的目光顿时又移到了朱慕云的脸上“朱小少爷”
朱慕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断他的话,小声的提醒道“你用光的一万两银子就是我家的”
四个人靠在四棵树上,互相望望,无语。八道目光又齐齐落在那片树叶上。
雁非拿着叶子沉思“可惜树叶不能卖钱”
关小开叹气“就算能卖钱也没地方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苍子夜冷冷道“都是某人带的好路!”
朱慕云小声道“人家好想吃东西哦”一阵沉默。
对着所有人悲愤的目光,雁非抓抓头发干笑几声,道“我去弄点吃的”站起来落荒而逃。
留下来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苍子夜轻哼一声,抱剑在怀,靠着树干闭目假寐起来。
假寐了没多久,苍子夜隐约感觉到有人悄然走近。近身还有三四步的时候,他倏然睁开了眼睛,视线冷冷落在朱慕云伸了一半的手上。
朱慕云本来想拉他的衣袖,被他如此瞪视,顿时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白玉似的脸上飞起一片绯红,急忙分辨道“我、刚才是想”
吞吞吐吐的刚说了几个字,苍子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合上了眼睛,居然不再理会他。
朱慕云呆呆站在原地,脸色渐渐的有点发白,眼眶也不知不觉的红了。
关小开这些天来虽然和苍子夜相安无事,却是怎样也看他不顺眼。
刚才两个人的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有些不忿,当即几步走过去拍拍朱慕云的肩头大声道“朱兄弟,有什么事跟我说,别理那个冰块脸。”
朱慕云听了这句话,不仅没有如关小开预料的那样显出感激之色,反倒是瞪了他几眼,闪身走到旁边坐下了。
关小开怔了半天,摇摇头道“这朱小公子长得好看,却生了副怪脾气。” 大感无趣,转身也走开了。
苍子夜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望着关小开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嘲讽之色。
一连走了半个多月,路上倒是平平静静,没有什么事故。只不过有一点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苍子夜和关小开都是长居北方的人,不识江南地形;朱慕云虽然是南方人,却没有半点阅历,竟好像十几年来从未出过远门似的,自然也不能指望他。
至于自告奋勇带路的雁非,在被他十日之内花光了一万两银子,又连宿了三天的树林荒野之后,再也没人愿意跟着他走了。
这一日早上,按照惯例,四个人各自指定了一个方向,然后从身边折了四根草茎握在手里比长短。关小开的那根草最长,于是几个人就沿着关小开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看看太阳已经在正头顶,差不多是午时了。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听到天上几声雁鸣,四人抬头看去,只见十几只大雁排成“人”字,正笔直的向南方飞去。
苍子夜神色一动,停下了脚步,翻手扣住一颗飞蝗石弹出。只听天上哀鸣声响起,一只大雁啪的直直掉落在地上。
关小开喜道“今天的中饭有着落了。”
喜孜孜的提起那头大雁,拉着朱慕云就走。“云老弟,这里就属你的手艺最好,等下我把大雁的毛拔光洗剥干净了,你来炖汤”
雁非听得直叹气,找个地方坐下来道“苍少爷,你又何必天天跟雁儿过不去?”
苍子夜也找了个地方,对着雁非远远坐下,语气平平的道“若不吃它,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那也不必每顿都是大雁汤罢?” 雁非无奈的摇摇头,目光盯着对面的苍子夜看了片刻,忽然神秘的笑起来。
苍子夜轻哼道“你笑什么?”
雁非嘿嘿笑了几声,道“你刚才那颗暗器不偏不倚正打中雁儿的眼睛,这一手可帅的很啊。”
苍子夜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的暗器功夫不比我差,这么说无异于自我吹捧。”
雁非懒懒往草地上躺下去,咬着草秸,悠哉游哉的道“那可不一样了。我若使了同样的手法,小开只会骂我抢他的风头。你使了这一手,人家的眼睛也亮了,脸儿也红了,被小开那小子拉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还不时的偷偷回头瞄”
听他讲到一半的时候,苍子夜神色顿时冷了三分,却不说话。直等全部听完,才淡淡道“他自脸红他的,关我什么事?”
雁非摇摇手指“这么说就不对了。你知道他是谁?”
苍子夜道“江南朱家的子弟,朱开南的小儿子。”
雁非神秘的笑了笑,正要说话,苍子夜蓦然出声打断他“你不必说了。既然朱开南让我护送他的儿子朱慕云,那么我送的就是朱慕云朱小公子,不必管其他的。”
“啧啧啧,” 雁非咋咋嘴道“不说就不说罢。唉,本来我还等着看好戏哪,真是无趣。”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苍子夜道“有些事情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就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说话的语气客气点好不好?人家对你痴心到了这个地步,也满可怜的。”
苍子夜沉默了一阵,道“既然无意,不如让他早点死心的好。”
雁非心不在焉的啧啧叹了几声,却听苍子夜接着道“早一日死心,就早一日免除痛苦。我这样做,总比对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日复一日煎熬自己的好。”
声音说得很慢,语气很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却如同锥破布袋的锥子尖端似的,一个字比一个字锐利,一个字比一个字扎耳。
雁非身子一僵,慢慢的转过头去。
苍子夜的眼睛正在眺望着远处,神色间却隐约带着几分孤傲,几分嘲弄,几分明了。
连自己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雁非的手已经紧紧握住,捏成拳头。
苍子夜神色间的嘲弄更深。
雁非深吸了口气“苍子夜,你”就在这时,他忽然住了嘴。
轻微的脚步声自远处响起。隔得老远,就听到关小开的声音大声喊道“大雁,大雁”
雁非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对着跑过来的关小开苦笑道“怎么,大雁汤炖好了?”
关小开摇头道“错!是有个大好消息要跟你说。”
雁非惊喜道“你们又打到一只老鹰炖汤?” 话音未落,头上已经被拍了一记。
“整天就念着吃!”关小开嗤了一声,大声宣布道“这个消息可重要的多。我们刚刚看到了扬子江!”
这一下,不只是雁非,连苍子夜也腾的站起来,问道“此话当真?”
“当然!” 关小开满脸得意之色“跟我走果然没有错罢?这下我们沿着扬子江走,就再也不用担心到不了金陵了!”
一句话刚说完,眼前白衣闪过,苍子夜已经飞身疾掠出去。
关小开满眼诧异的望着远去的背影“平日里也不见他动作这么快,今天怎么转性了?”
雁非拍拍身上沾着的草根灰土,笑道“人家苍家少主可不象你。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这几天跟着咱们平白吃了那么多苦头,嘴里硬撑着不说,心里怨气可大得很呢,当然巴不得早日离开这鬼地方走到正路上去。”
嘴里不紧不慢的说着,雁非慢吞吞的拨开乱草向前方走去。
往前走了没多久,只觉得眼前一亮,视线豁然开朗,已到岸边。
前方几十丈处果然有条白带似的江水,水势平缓,暗流汹涌,宽达百丈。再沿着河岸望去,却都是鹅卵砂砾,一眼望去荒无人烟。
苍子夜盯着荒凉的砂石地看了一阵,冷冷道“我们真的要沿着这河岸往下走?”
雁非叹气“这个主意其实是好的。但问题是江南河流众多,这到底是不是扬子江,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关小开耸耸肩“如果不是,大不了再走回来就是了。”
一阵沉默。
朱慕云小声的道“那个,大雁汤煮好了”
四人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抓大雁汤里的勺子。
先填饱肚子再说。
沿着河岸走了两日,总算是遇到了人烟。
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渔村里,四个人终于吃到了半个多月之内的第一顿米饭。
雁非捧着热腾腾的一碗粥激动不已“老人家,真的太谢谢你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回头,关小开已经闷头吃到第三碗了。
他立刻扑过去“喂,给我剩点下来!”
热情的老丈笑呵呵的给每人又添了碗粥“来来,不要争。四位小哥儿人人有份”
苍子夜举箸在手,端坐桌前慢慢的吃着,无视于眼前某两人恐怖的吃相,也同样无视于身侧倾慕的眼光。
进食完毕之后,他又要了一杯茶漱口,这才开口道“请问老丈,这里离金陵还有多少路程?”
老丈耳背,连着听了七八遍以后,这才笑眯眯的回答“原来小哥儿是要去金陵啊?不远不远。”
雁非大喜问道“从这里走几日就能到了?”
“上次俺驾着驴,只走了两个月就到金陵了,近得很哪。”
“”雁非僵硬着脸色问道“老丈,请问这里是什么附近?”
老丈眯着眼睛乐呵呵的笑“这里是海宁啊。”
“啊?那外面那条江难道不是扬子江”
“是钱塘江啊!”雁非差点昏过去,捧着碗欲哭无泪,喃喃道“走了大半个月,原来原来”
苍子夜冷冷接道“原来是走反了。”
关小开瞪着雁非“还白白花光了一万两银子。”
朱慕云红着眼睛快要哭出来“这下怎么去见爹爹”
“不行!”
雁非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对朱慕云道“我雁非接下的委托没一件是办不成的!你放心,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把你送到金陵去。”随即转身大步的走出了屋子。
剩下的三个人盯着他的背影,沉默。
苍子夜面无表情的慢慢重复着“‘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关小开神色也是古怪的很“这话从大雁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怪笑声。
透过窗棂,可以看见雁非双手抱胸,仰头对着天上圆盘般的满月嘿嘿直笑,自言自语道“突然想起来明天是八月十八啊!呵呵呵呵”朱慕云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好像会很可怕的样子”话音未落,几个人就被雁飞拉了出去。
在一切都安排就绪之后,第二日,也就是八月十八,静悄悄的来临了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以天下之大,若论起观潮的最佳地点来,当首推浙江海宁。每年八月十八前后,江岸观潮者亦涌动如潮。
第二日早上,天色刚刚放亮的时候,海宁江岸上果然早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关小开靠在算命摊前,扭头望望汹涌的人群,低声问摊主“大雁,我真的要这样做?你确定让我这样做?”
雁非伸手绺着刚贴上去的假胡子,笑眯眯的点头。
关小开黑着脸走了两步,又不死心的走回来“我可是堂堂辽东关家的少爷!”
雁非还是笑眯眯的回答“想想人家堂堂苍家少主今天要做的事情。”
关小开摸摸鼻子,把头上毡帽的帽沿往下拉了拉,二话不说的扎进人群里“冰糖葫芦五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不好吃不要钱,小朋友们快来买喽”
看着瞬间被小孩子团团围住的身影,雁非满意的点点头。转头间,眼角里瞥见了一抹湖绿色的身影正娉娉婷婷向算命摊走来,又急忙正襟危坐好。
定睛望去,来人虽然粗布荆钗,全身上下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清丽容颜,赫然是个绝色佳人。
旁边的人群不由发出了一阵惊叹声。
佳人来到算命摊前坐下,伸出纤纤柔夷,柔声道“先生,自上次算命至今已经三个月了,再替小女子看看罢。”
雁非仔细看了一阵掌纹,摸着胡子沉吟道“这位姑娘掌心纹路已经完全断开,最近必有丧亲之痛”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低低问道“云老弟,刚才那个人解决了?”
佳人神色黯然,用衣袖捂住脸低泣道“实不相瞒先生。家父昨日因病过世了”低声回道“已经打昏了,今天晚上之前不会醒过来。”
雁非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下“加三百两。”随即丢下笔,仰天长叹。
旁边早有人注意着这里,只见那算命先生长叹道“唉,果不其然!这位姑娘,早在三个月之前老夫就提醒过你,你的手相掌纹将断未断,若不早作提防,只怕逃不过为人作妾的天命啊”
偷偷注意着这美人的登徒子们猛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不少人两眼放光,暗自盘算起来。
那佳人捂着脸哭泣了一阵,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坚决的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道“承蒙先生早日点拨,没能听取先生的话早做安排,也只能怪小女子命苦。这就告别先生了。”
只见她起身衽了个万福,随即走到角落,素手执起一根草标插在头上,低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女子身子异乡,孤苦无依,只求卖身葬父。”
围观人群大哗,当即有数十个年少子弟争先恐后的直奔过去,齐声道“我买你!”
佳人羞涩的看了眼周围的几十张脸,垂着头道“价高者就能买得妾身”
话还没说完,只听四周的竞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最后,一个肥头大耳的官绅子弟叫出五百两银子,见再也没有人应价,欢天喜地的带着佳人走远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叹息懊恼的声音。
雁非竖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当即笑眯眯的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再加五百两。”
刚放下笔,算命摊前面已经围了里外几层的人,拥挤着大声叫道“先生,帮我算算吧”
“先生,帮我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祸事”“先生”
雁非呵呵笑道“排好队,慢慢来。算一次命十两银子”
忙碌的赚钱活动中,不知不觉,天色已经过了午时。
突然的,一阵震睽耳膜的声音如闷雷似的自天边涌起,沉闷的响彻天际。
江边等候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无数的声音纷纷惊喜叫嚷道“来了,潮水来了!”
放眼望去,果然见宽阔的江水与蓝天交接之处,一道白线缓缓推进而行。
隆隆的轰鸣声越发响了。
不过片刻时间,潮水渐渐近了。水起积涌,夺路叠进,浪头拍打在暗礁之上,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竟有数人高。
观潮的人群正看到屏息的时候,一排巨浪倏然涌起,带着滔天气势直扑向岸边。围观者有离岸近的,眼见这个浪来的骇人,不由纷纷惊呼着向后面撤。
直撤到后面几十丈的距离,还是能感觉的到扑来的水汽,背后的衣衫打湿了一片。
正惊魂未定时,只听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滔天巨浪中,竟然隐约有个白色人影,跟随着浪头起伏飘荡不定!
又一波浪打过,那个白色的人影登时被淹没在汹涌的浪涛中。几十个人的声音同时惊呼“难道是被卷进浪里去了?”
浪涌。浪消。
波涛中的那人居然又出现了。
靠岸近处有个人眼尖,仔细看了几眼,顿时脸色吓得煞白,结结巴巴的大叫道“他、他是站在浪里的!”
众人齐齐望去,顿时大惊失色。那白衣人在浪中那么久,果然真的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过半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冷冷盯着岸上的人群看着。
人群猛的一静。
雁非看看机不可失,急忙从摊位底下捧出准备好的大堆护身灵符,大声的吆喝道“潮神显灵喽!大家快过来求个灵符护身”
几千只眼睛齐刷刷的扫过雁非手上的灵符,又齐刷刷扫回那个白色影子的方向。
诡异的寂静。
突然,人群中有个声音大叫一声“是鬼啊”
刹那间,惊呼声四起。上千的观潮人群顿时四散奔逃。
不过片刻时间,挤满了人的江岸立刻空荡荡的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几百只踩掉的鞋子,被人流冲倒的算命摊,还有躺在地上差点被踩扁的关小开。
江里的苍子夜依然面无表情的定在原处,冷冷瞪着岸上的雁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