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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黎明远在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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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红棕色的辽阔干原,马蒂在这西萨平原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稣的背影了。耶稣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处,马蒂追随着他的足迹,马蒂的背后,是一条棕色的狗。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

    那一次耶稣独自离开了山洞,三天之后才回来,若无其事。夜里马蒂又和他一起在平台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万只鹬鸟在洞里静静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稣如常坐在平台上等待她。马蒂穿戴完毕,背起她外出用的轻便背袋,却不见耶稣动身下山,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马蒂领悟到他们要远行了,所以她整理家当,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军背包,耶稣站起来,他们就下了山。

    马蒂一边走,一边回望山崖,她觉得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先是往东走,渐渐深入西萨平原最蛮荒的心脏,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他们在荒草漠上遇见了这一只狗。

    花纹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错的条纹,连嘴脸上也布满了相同的花样。第一眼见到它时,马蒂以为遇上了土狼,所以紧张了,但是她很快就确定这是一只狗。

    可怜的狗,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独自一只在连人都嫌荒凉的地方流浪,他是这么的瘦,所以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粮食——一些果干和炒米,撒给这只狗。狗驯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摇着尾巴,但是它拒绝了这样的食物。

    马蒂没办法给狗粮食,事实上狗也无所谓。平原里不乏鼠蜥之类的小动物可以果腹,狗之所以紧紧跟随着惟恐和他们失散,为的是终于有人类可以追随和依偎。

    被人类驯养了无数世代的狗,变得跟人一样需要友谊,一样懂得害怕与寂寞。

    狗跟着他们步上了旅程。白天里,当耶稣和马蒂休息静坐时,狗就悄悄离开,进行它的狩猎。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血。

    晚上,耶稣和马蒂的静坐时间里,狗蜷成了一个甜甜圈形状睡觉,把它的嘴鼻掩护在腿下,再覆以蓬松的尾巴。有时又仿佛受惊。倏然抬起头,迎着风耸动鼻尖,左右闻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静坐中的耶稣和马蒂,安心了,就又进入梦乡。

    半夜里,马蒂从梦中醒来,发现狗紧挨着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来,摸摸狗的头颈,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它摇动尾巴敲击了几下沙地。

    “狗,为什么跟着我?你自己一只不够自由吗?”马蒂问它,狗又拍动了尾巴。

    马蒂想到这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来到了沙漠的边缘。眼前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背后是红棕色的短草原。很显然耶稣还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没有生机的沙漠,但是马蒂并不惧怕,她相信耶稣,已经把自己的方向交给了他。

    马蒂和耶稣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浆果和树籽,又将水壶装满。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马蒂蹲下来搂住了狗,说:“不要再跟了,狗。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无处可以回去,因为除了耶稣和马蒂,在这旷野中它不属于任何人。当马蒂挥手赶它时狗呜咽了。

    马蒂紧咬着嘴唇,捡起石子丢向狗。狗吃惊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远远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还转头心碎地回望。

    这一幕耶稣似乎没有看见,他正对着朝阳临风而立。

    不止是对于狗,结伴而行了两个多月,耶稣到现在还没有和马蒂对望过一眼,一眼也没有。

    他们进入了沙漠。在马达加斯加的隆冬里,耶稣和马蒂穿越无尽黄沙。除了处处起伏的黄色沙丘,和寂寥的蓝色长空,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剩了。这是真正死寂的绝境。

    马蒂的日记里写着: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风,好烫的沙。

    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中午,当耶稣和马蒂并坐在沙丘的向阴面休息时,那只狗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远远低呜着,满脸卑微的、知错的表情。它为着追随主人,走进了这片黄沙。

    “来就来吧。”马蒂招它过来,叹口气轻抚它的头,自言自语“但是你吃什么呢?”

    沙漠里的第三天,饿得四腿颤抖的狗终于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囵吞咽,发觉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可是这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它刚吃了马蒂仅剩的炒米,采摘来的浆果也所剩无几,最严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马蒂的存水已经快喝光了。

    马蒂在手电筒的光圈前摊开马达加斯加的图,很不明白地图上看起来这么小的沙漠区,不应该在走了三天之后,还是看不到边际。

    第四天的下午,马蒂追到了耶稣跟前,第一次开口对耶稣说话。她说:“你的水,分给我一半好吗?”

    不管耶稣的反应,马蒂就自动取过他腰际的皮水壶,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她知道耶稣不会开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稣的回答。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给了狗。

    第五天,连耶稣的水壶也干了。马蒂和狗又将耶稣的存粮分食一空。

    颓坐在黄沙丘前,这已是进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脱水半因日晒,马蒂接近昏迷,她才在昨天抛弃了巨大的行军背包。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物品都遗留在黄沙里,包括有几件换洗衣裤,那只坏了的手表,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酱,几本她所喜欢的诗集,购物杀价用的计算机,一架随身镭射唱机和十几片cd,干电池,一大堆卷起备用的塑料袋,一叠保丽龙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电筒,大号的干电池,简单的化妆品,护手膏,香烟,镜子,回到城里穿的凉鞋,照相机和底片,打发时间的掌上游乐器,沿途买来的民艺品。当要丢弃有蝶翼的生理护垫时她犹豫了,但是小背包实在容纳不下,而她如果再背着原有的重担,很可能活不过明天,所以一咬牙全数抛弃。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是一张毛毯,一只钢杯,一把瑞士刀,一本日记,一个钱包与证件夹,打火机,一个空的水壶。

    黄昏时分,沙漠开始刮起冰冷的风了,原本中热衰竭的马蒂现在又觉得冷,她眯眼看见南十字星渐渐浮现于天际,大风呼号,马蒂的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在和狗一起昏过去以前,仿佛见到耶稣却在风里站起来了,敞开他的领口,双手大张浴在寒风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稣背起马蒂,狗也勉强站起跟上,他们绕过黄沙丘。就在马蒂昏迷就死的黄沙丘背面,一弯月牙泉清澈如镜,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从水湄拔地而起,洒落了鲜红色的面包果到泉水中央。

    马蒂和狗伏地痛饮泉水,从水面上她看见猴面包树的倒影,还看到肥大的鱼优游嬉戏。马蒂一伸手,就捞起了一只。在灿烂的星空下,马蒂烤熟了鱼,和狗都饱餐一顿。

    吃饱以后,马蒂捡拾熟透的猴面包果装进背包,她又准备抓鱼,串起背在背后晒干了以备食用,耶稣却伸手阻止她了。顺着耶稣的手势,马蒂向远方碕望,才看到地平线上有灯火点点,那是大海上的渔火。沙漠已到了尽头,他们又回到西萨平原向西的海滨。

    当他们来到这小渔港时,早晨市集中的人群都聚过来,很稀奇地围观着他们。马蒂不禁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以城市里的标准看来,她实在又脏又落魄,但身处在沙漠边缘的小渔港中,这种模样还不算令人侧目,人们围观的原因,是耶稣,他们认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耶稣的到访,他们都开心了,嬉笑着,用奇怪的法文叫他耶稣,有几个孩子甚至伸手抓抓他的长发,尖声笑闹。他们都喜欢他。

    在一个棕榈树叶搭盖成的凉亭里,村民聚拢在耶稣身旁,争着要摸摸耶稣的衣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概念,他们相信触摸耶稣可以得到健康。静静坐在扰攘的村民中,耶稣很安详,村民的推挤于他是一阵风。

    马蒂坐在礁石堆砌成的港堤上,狗静卧在她的脚边。海风很猛烈,她从轻行囊中取出毛毯裹住全身,一边却伸出脚趾轻轻点沾海水。很悠闲,没有什么比得上生死交关之后的悠闲来得悠闲。

    通常来到一个新的村落时,马蒂总要先到街市上逛逛,买些有纪念价值的特色商品,顺便补充水粮。现在她宁愿坐在海边,在晨曦中看着人群拥聚在耶稣身旁。她的背包太小了,什么也装不下,而抛弃所有家当的心更宽敞了。有什么袋子,可以装得下这沙漠边缘灿烂的晨光?

    离开台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旅程会变得这样。坐在大海和沙漠之际,世界的边缘上,满身风尘,又一无所有,像个乞丐。用手指梳梳头发,啃一颗捡来的猴面包果当做早餐。吃饱了,用布袍抹抹嘴,马蒂再度拢紧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布袍。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厌足而同时这么简单。

    中午时分人群渐渐散了,一些渔船回到港口,而一些渔船正要出航。耶稣也踏上港堤,马蒂背起背包跟随上去。在港堤的尽头有一艘平凡的渔船,大约有十五公尺长,马达动力,有两个衣衫褴?的水手正忙着收缆绳。戴着帽子的船长两臂大展,朗声笑着欢迎耶稣上船。对于马蒂,他也表示欢迎,但是那只狗就被阻挡在船舷外了。

    彷徨的狗,在岸上来来回回再三地打转,考虑着要泅水上船,但是又不敢。马蒂哭了,她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抛弃者,对着岸上的狗喊道:“去吧,狗,去找你的新主人。”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有主人才有自由的狗”

    狗最后在港堤上趴下来,鼻尖对着远去的船,它呜咽的哭声随风传到马蒂身边。

    你会找到新主人的。狗,其实你并不用依赖人。马蒂看着狗消失在港口的人影中,她知道狗会存活下去,可是这并不能宽慰马蒂的心疼。船离海岸很远了,她还凭靠在船舷上皱紧着眉头。

    四肢健壮,可以自己狩猎为生的狗,被自己的生存经验蒙蔽了,以为没有了主人就失去全世界。风里面仿佛又传来狗的哭声。背负了家犬的习性的狗,没办法想象它独立生存的本能。它因为得到了自由而哀嗥。

    海风将马蒂吹得一阵猛颤。她想到,人不就像海岸边的这只狗?用生命紧紧抓住自己的桎梏,不是不自由,是不敢也不能想自由,像冰一样冷的领悟。马蒂回想起自己的生活。被生存过程中的锁链拴住了,驯服了,投降了,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想像力去咬断锁链,是她自己在抗拒自由。

    海风停歇了,原来是耶稣来到她的身旁。在明亮的阳光中,耶稣注视马蒂的脸。

    第一次,马蒂看进去了耶稣的眼睛。

    船一直往西而行,第一夜过去以后他们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马蒂发现船长原来能说几句英语。

    在简单而断续的对话中,马蒂才知道船正往非洲莫桑比克的海岸航行。这船长是黑肤的梅里耶人,因为常走私——他说是贸易——马达加斯加的珍禽异兽到南非去贩卖,因而学会了一口奇腔怪调的英语。他的英文只有单字组合而毫无文法概念,但是在沟通上已绰绰有余。

    “中午,风,快的,很快,东方,晚上,地。”他比手画脚地对马蒂说,意思是,中午会开始起东风,那时候船就会快速前行,到了晚上就会看到陆地。

    对于耶稣,这船长异常尊敬,他咧嘴笑着告诉马蒂,耶稣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船了,而耶稣可以让他的船平安,耶稣也让海港的人平安,大家都喜欢耶稣。

    “朋友,耶稣,神奇。”他说。

    果然,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就看到了非洲大陆。马蒂跟着水手爬到船舱顶上,眺望着远方横亘绵延的大地,在落日余晖中像一波黑色的海啸。

    在非洲大陆的外海,他们却停船了。马蒂原来以为这趟行程要上岸交易,到夜里她才知道,原来交易就在海上。暗夜里,熄了灯火的来船悄悄靠近,与他们并列后两船都关了引擎,双方交换了包扎成箱的走私货品。他们一点也不避讳马蒂,所以她好奇地翻看这些箱篓,发现不过都是些双方特有的农产品。

    他们在午夜里起锚,往回走,在回程中他们开始用流刺网捕鱼。

    勾起的渔获就倾倒进布满碎冰的底舱中。马蒂有时蹲在舱洞旁,看鲜跳的鱼虾在烈日下整批滑进黑暗的冰窟里。有时一两条小鱼一扭腰跳到了甲板上,马蒂就偷偷拾起,趁水手们不注意时抛回大海。

    耶稣喜欢坐在船舱顶上,有时凝望大海,有时闭目冥想。

    马蒂和船长一起用餐。他们吃现抓的生鱼片,吃一种很粗粝的褐色冷面包。船上的人显然不爱动锅灶,惟一热的食物,是用瓦斯小炉煮的浓咖啡,他们发现马蒂颇谙烹煮咖啡之道,所以从出航的第二天起,马蒂就接掌了煮咖啡的工作。

    耶稣并不与他们进食。马蒂想到,自从启航以后,就不再见耶稣用餐,晚上也未见他就寝。船长将他的卧铺让给了马蒂。耶稣睡哪里,她不知道。

    又是个空气冷冽、阳光刺眼的午后,马蒂正坐在船首的木栏前,用铅笔在日记本上画画,她画前方不远处的几座无人小岛。听到水手们从船尾传来的欢呼声,夹杂着激动的梅里耶土话,马蒂就收起纸笔跑到船尾处。在那里,她看见水手和船长绕着甲板忙碌极了,甲板上躺着一只长逾两公尺的巨鱼,正在猛烈地扭动挣扎。

    从来没有看过的鱼种,并不像沙鱼一样呈现流线型,它的头部不成比例地特别宽大,嘴边有两根长长的捻须,背上的刺鳍薄而短,但腹部却长了两对肉质光滑的巨鳍。它带着紫色斑点的鱼尾有力地扫过甲板撞上护栏,震动了整艘船。马蒂看见它有一双不寻常的大眼睛,黑而亮的眼珠里,几乎就像个人充满了表情。它看每一个人,眼中闪着惊慌与不解。

    鱼太有力了,把船长撞跌倒在甲板。它看出护栏之外就是大海,就用腹鳍猛撑起上半身,巨鳃扇动,要爬出船去。水手们开始用一根木棒击打它的头部。

    那双鱼的眼睛充满了求生的渴望,马蒂看见了眼泪一样的水珠从它的眼里滚出。

    “放了它!”

    马蒂抓住船长的双手,哀求他。

    “没有的鱼,很多钱,卖它。”船长回答她,他忙着用扳手撬开舱洞的外门,好让水手们赶鱼进冰窟。

    “鱼大。不好吃。放它。”马蒂一急,跟着船长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还在用木棒和鱼奋战,鱼挣扎得更猛烈了,水手们跳到木栏上。

    “钱。我给你钱。”马蒂从腰际掏出钱包,抓起了一把马币纸钞在船长鼻端摇晃。

    船长笑了,他很和蔼地看着马蒂,说:“耶稣。马蒂小姐,耶稣说是,我放走鱼。”

    马蒂急忙爬到船舱顶端,耶稣不在那里。马蒂绕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船侧的护栏上。

    “耶稣,快点来,他们要杀大鱼了,我求求你救它。”马蒂抓住他的手,要将他拉向船尾去。

    耶稣转过脸来,从见面以来第二次,他静静看向马蒂的双眼,但是并没有说话。

    “耶稣救它。”耶稣的双眼也像冰窟,马蒂失足滑了进去。

    巨鱼终于被抛进冰窟。很久以后,还从底舱传来闷声的撞击。马蒂忘不了它摔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个眼神。

    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终于结成一粒冰。

    马蒂怏怏不乐,她不能谅解耶稣。为什么,不愿意开口救一条鱼?

    晚餐时马蒂赌气不吃了。她爬上船舱顶,看见耶稣坐在那里,就又爬下来跑到另一边的船侧,攀上护栏坐下。海潮声很柔和地拍打着船身,舱底已经不再有挣扎声传来。星光满天,马蒂咬着下唇。

    为什么?在她观察中充满了悲悯精神的耶稣,却可以眼睁睁看见那只巨鱼被毒打,被冰冻至死,不只没有救它,还能表现得这么不在乎,不介意?

    为什么耶稣的那双黑眼珠,看起来比黑夜还要黑,比冰窟还要冰?

    晚风撩动马蒂的短发。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这样的无边漆黑。她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的天空里闪耀着点点星光,垂顾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马蒂心里种种思维也跟着闪烁起来。为什么?这双巨鱼的死让她特别难受?

    因为它曾经存活而他们无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时不是才愉快地吃了一片金枪鱼?

    那是为了它是这样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头部比人类还大的动物,人就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对于智慧的、像人类的、寿命长久的满怀同情;而对于那些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们就不容易有心理负担。马蒂不也是一样?因为巨大的鱼的死亡,所以带给她巨大的感伤?如果是这样,那么困扰马蒂的只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同情了?

    或者是因为马蒂看进去了它的眼睛,看到了那求援的讯息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她隐隐约约觉得无能救援这条鱼,她也成了一个共犯?那么使她难受的就是罪恶感了。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去责难耶稣呢?耶稣之不与他物接触,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他又没看进去鱼求援的眼睛,那么即使他不救一条鱼,何来的罪恶感呢?顶多只能责难他无情。

    没错,让马蒂最不快乐的原因,是耶稣对于巨鱼之死所表现的无情。

    没办法想象一颗无情的心。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这么一回事,马蒂明白,但这不能减损她的多愁善感。曾经在动物影片中看到野狼扑杀小羊。那镜头让马蒂充满了不忍,多么希望拍摄影片的人能伸出援手去救可怜的羊。虽然她心里隐约想到,狼窝中可能有柔弱待哺的小乳狼,正等着母狼饱餐归来喂养它,如果看到这一幕,马蒂可能又会祈祷母狼猎狩成功。多么忙碌的一颗有情的心。

    在星空下马蒂想起了人们告诉她的一个佛教故事。

    一只小鸟被老鹰追杀,仓皇飞到佛陀身畔,向他求救,佛陀要小鸟躲在他的背后,老鹰来了,向佛陀索讨小鸟,佛陀劝阻了老鹰不要残杀生命。老鹰回答他:如果我不吃小鸟,那么我将饿死,结果是残杀了我的生命。

    于是,佛陀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喂饱了老鹰,也救了小鸟。

    多么慈悲的佛陀!人们传说这个故事时这么赞叹着。是的,舍身救鸟,的确是人的慈悲的极致了。可是对于马蒂,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第二天呢?要是老鹰再饿了呢?它仍旧要追猎小鸟,小鸟仍旧要捕杀小虫,而小虫快速吃光了青翠的叶片,绿叶尽,花朵凋零。

    天地无情,万物循环。用人的有情的眼睛来观照,难免徒惹感慨。除非人是星星,不管照看这世界多久,它就是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兀自明灭闪耀。也只因这样,幸好是这样,这世界才能成形。不然,一念之仁救了狼嘴下的羔羊,结果是饿死了洞穴里的乳狼。这结果还是一样的,让旁观的人平添悲伤。

    马蒂想起来了,耶稣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马蒂,好像触及了一个很缥缈的领悟,一时还想不清楚。而她对于耶稣的失望却渐渐转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船已靠了岸,停在他们出航时同一个港口。马蒂随耶稣下了船,在渔村里马蒂四处张望,可是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的踪影。

    这一次沿着海往北走,走了两天以后,渐渐脱离了干原,海边的大地渐渐地披上了绿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面包树处处可见,在丛林聚集处偶尔可以看见人烟,多半还是安坦德罗人,在旷野中搭盖错落比邻的棕榈屋,形成了遗世独立的小小村落。

    他们并不打搅这些村落。白天里他们采摘野果,饮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天气越来越冷,但是马蒂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他们途经了马蒂寄存行李的阿萨里欧小镇,马蒂在镇外停足,远望小镇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车的木栏,栏里的两只驴子都还在,静静呆立在木栏后面。

    耶稣并没有停步,他走向镇的左边的短草原。马蒂踌躇了一会儿,才举步追向渐渐远去的耶稣。

    短草原上的树丛越来越多,远方开始可以看见起伏的山脉。这天他们在一个湍急的河边歇脚,马蒂和耶稣各自寻找一片河岸的石滩,下水沐浴并且洗衣服。洗完后马蒂以毛毯掩盖赤裸的身体,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晒太阳,一边等着她的衣裤晾干,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骤现。

    耶稣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马蒂心里吃惊,一手抄起毛毯。耶稣有力的手却拉着她下了石头,到巨石后的暗处。

    马蒂正欲开口,耶稣伸手制止了她。耶稣望向河滩边的一方,他始终没有望向马蒂。

    河滩对面一辆吉普车驶来,并直接冲入河面,车轮将浅浅的河水溅起两片带着虹光的水花。吉普车从巨石前不远处越水而过。因为巨石的掩护,并没有发现马蒂晒在岸边的衣物。马蒂看到车上坐了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都带着长枪,他们因为驱车过河而开心了,尖声怪叫着,还开火射岸边的卵石。

    内战频仍的马达加斯加,因为人为的纷争,在这旷野里制造了流窜的散兵游勇。虽然没有烧杀掳掠,但拥枪自重随意扰民之事是有的,马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传说中的散兵。

    吉普车消失在短草原上。马蒂早已冻得全身发抖,她发现自己的赤裸,赶紧捡起脚边的毛毯裹上。

    他们又上路了,在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棕榈地,三三两两相依生长的棕榈,就像三三两两沉凝的人影,四处错落在平原上,一望无尽就像一个棕榈迷宫,往每一个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样。走到第二天的黄昏,马蒂回首,感觉他们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远方的村落。

    走到村落前的时候,太阳正好在村落的背面落进了地平线。天迅速地黑了。

    黑暗的村落,没有一盏灯,一片死寂,冬风呼号着刮过,这村子有肃杀的气息。

    耶稣在村落外侧一棵大树下落脚,马蒂则在旁边另一棵浓密的树下。吃了干粮晚餐后,马蒂对于村落的好奇升到了顶点。这村子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屋舍最深处仿佛有一点亮光,但安静得过分了,好像没有人迹。

    一只驯养的猪漫步踱到马蒂前面,用长鼻子嗅嗅马蒂。它饿了,马蒂抛一块面包给它。

    马蒂忍不住站起来,走向村子里。她穿过几间棕榈屋时刻意往里面张望,屋里一片黑暗。有一间房屋的门扇大开,马蒂壮胆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了一只狗,它友善地摇摇尾巴,又乞怜似的呜叫着。马蒂便探头进屋里,等到双眼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她看见里面有一张矮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地板上也躺着两个人,都是僵直不动的两个身影。诡异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

    马蒂掩口倒退了两步。这些人,是睡了还是死了?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快步跑出村落,回到耶稣身旁,喘得像个孩子。

    大树之下耶稣两腿交盘端坐着。他的双手在腹前轻轻结印,吐纳舒缓,眼观鼻,鼻观心。很少见到他这样肃穆地打坐,马蒂便不敢扰动他了。她去另一棵树取来了她的小背包,挨着耶稣身畔坐下,才觉得不怕了。

    这一次耶稣竟然静坐彻夜,马蒂最后睡着了。她醒来时见到了东方火红的朝阳,那只狗正在闻嗅着她的背包。一转身,看到耶稣方才结束打坐,正在缓缓舒展他的四肢。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榈叶的屋顶结满露水在阳光里闪耀,但还是不见人踪。

    白天里毕竟胆大多了,马蒂再一次进村落。这次她是走到最里处,看见四处敞开着门户的房子,黄蝇四处飞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马蒂脸上。

    随意挑一间房子,马蒂从门口探望进去,这次她看到了床上横陈了几个人,蜡色的面孔,黄蝇在他们的口鼻处穿梭。是死人!

    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个屋子里爬出了一个人。马蒂停足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黑肤的男子,真的是气若游丝。他张口想叫唤马蒂,但太虚弱了,结果仆倒在地上,手足都明显颤抖着。

    马蒂快步绕了村落半圈。原来,这是个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传染病,已经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几个活口,也都处于濒死的状态。从死者的模样很容易观察出来,他们都死于严重的呕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时,马蒂脑中思绪如飞。她原本直觉地想到,快快逃离这死神的领地。她和耶稣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该不会也死在这里吧?她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以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个念头又猛然生起,耶稣能看病,也许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稣面前时,惊慌极了的马蒂拉住耶稣的衣袖,匆忙将村子里的惨况说了。为防语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说了一次。她抬头仰望耶稣,没想到正如她所料,耶稣静静地转开脸,从风中走了开去。

    一整天马蒂心焦如焚。她放弃了逃离疫地的想法。她在躺着死人的民宅里找来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虚脱的病患喝了。她绕着村里外跑了一大圈。电话,只要找到电话甚至电报机,只要能向外通讯,也许就能找来援手,但是这村里完全不见电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可以急驰到外求助,从当初南下的旅程中得来的概念,她知道这里最近的人烟处也要一两天路程。但是并没有交通工具,连一头骡子都没有,只有自由漫步的猪。

    她哀求了耶稣十几次。恐怕语言不通她又比手画脚地述说,但耶稣一如往常并不理会她。而很奇怪地耶稣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宁静如昔,在树丛里逛逛走走,要不就是安详地静坐。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进村子。

    “救救他们,耶稣,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马蒂挥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蜓撼柱的感觉,耶稣是头大象,任她怎么拖怎么推,也不能挪动他半步。

    入夜之前,残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妇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早就不哭了的婴孩。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马蒂哭了,她抹掉泪水,愤然望着耶稣。马蒂看见的,还是耶稣的那双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静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脏又乱又累,怀里抱着在黎明断气的婴孩。另外那个妇人和小女孩,则在更早之前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某些东西在马蒂的心里也停止了,大风吹来,风里的黄沙掩上这个死绝之村,一切都随风而逝了,马蒂和耶稣亲眼看着这村人死光。她亲眼看见他袖手旁观,对于他们的垂死冷漠得没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谅!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宁静也不能遮掩耶稣那根本上的无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病魔摧残这些人却无所谓?他分明懂得医术,即使说他觉得这些人病得太重了,无可救药,以行医者的立场,至少也应该试试看,总该试试看啊。

    将死去的婴孩还回去他死去的母亲的怀抱,马蒂花了几秒钟考虑,本想要把死者掩埋了,可是尸体实在太多,远超过她的体力所能处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应该将这个死村保持原貌,让后来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将死者静静留置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站在凄凉的村口,马蒂的心中充满了愠怒。

    没有借口,不可原谅!什么理由都不能挽回马蒂的失望。假如耶稣从来不理会任何人,那还犹可解释,可是偏偏马蒂看见他行医于西萨平原,这次却吝于救治濒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说你行不行医是兴之所至,你这种虚无缥缈只有辱没了医生的称号!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对耶稣怒叫道,一想到耶稣可从来也没有自称过医生,她又悻悻然高声喊:你的宁静,只是伪装得太好的无情!耶稣的反应是,完全不出乎她意料,静静地转开头。他正要离开这村落。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

    从台湾跑到马达加斯加来,马蒂最终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荒谬的句点?

    整个马达加斯加之旅,就是追随耶稣的行脚,现在耶稣走远了,带着他的宁静,留给马蒂的是混沌未解的省思,和一条毯子,一把匕首,一个木碗,一个针灸包。

    马蒂从沙地里捡起了耶稣的褡裢,抖了抖,没有蒙尘。她把耶稣的东西都拾起拍净,装了回去。左肩是自己的小背包,右肩是耶稣的褡裢,马蒂踏上了她的旅程。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多日以来依赖耶稣的路途,马蒂连身在何处都已经茫然。现在她游目四顾,发现村落的外面是长着稀疏棕榈树的短草原;东边不远,是一座高山。

    这令人非常不解。马蒂记得来时的路上,只看到无尽迷宫一样的棕榈原野,这样一座尖耸高大,从平原上暴凸而起的大山,怎么她一点也没有印象?

    造型非常奇特的山,像是小孩子笔下最原始的锥形山峰,整座山光秃秃只见赤裸的岩石,目测之下大约有一千公尺以上,或者有两千公尺,总之它的山峰已经在云端之间。奇特之处是它与平地的接壤地带,毫无任何地势隆起的缓冲区,整座山就像是水面上突然冒出的一片鲨鱼鳍,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游到此地。

    耶稣走去的,也正是这座山的方向。

    马蒂振作起精神,她朝向大山走去,也朝向耶稣走去。这是一条未完成的路途,她心中燃起了顽强的念头,一定要把它走完,即使路上的风景,她越来越不喜欢。

    向着初升不久的朝阳而行,马蒂很快就接近了大山。靠近山的周围时大地变得更荒凉了,所以马蒂远远就望见耶稣坐在山脚下,如同往昔,等着她的姿势。

    当马蒂来到耶稣的身边,看见他抱着陶瓷坐在沙地上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羞赧之情,并不是原谅了耶稣,纯粹只是对自己的暴怒失态感到抱歉,耶稣固然不可原谅,但是她的举止也超出了文明人的范围。马蒂走到耶稣面前,径自拿起他怀里的小陶瓷,装进褡裢里,再将褡裢归还给他。这是一个形式上的和解。

    耶稣背起褡裢,缓步走上山坡。马蒂跟了上去。

    为什么还跟着耶稣?因为马蒂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耶稣要她跟着他。这感觉马蒂没办法形容,只知道这是个很清楚的讯息,来自耶稣,而她的一颗心接收到了,像是从传真机收到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整体上很模糊,但大意是清楚的,他要她跟着他。

    所以马蒂来到了山脚下,现在她又跟着耶稣爬上了山。

    山坡上并没有成形的路径,他们踩着细碎的石砾往上而行。每踩一步,就有小片的石屑滚落山坡。这座山的走势不算和缓,但也不至于太陡峭,正好让他们可以保持步行向上,只有在险峻处才需要加上双手攀爬。

    刚开始上山时,马蒂还频频回首,山下是一望无际黄褐色的短草原,草原上疏落点点棕榈树影,就在山脚下不远,几十间草屋麇集而立,是那个死村。

    一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天黎明死光了,他们死在马蒂的眼前。虽然已经尽了力,但亲眼看见全村死绝,还是让马蒂难过极了。总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无助地消失如同草芥;总觉得整个族群不应该这样悄然消逝于黄沙。再看一眼宁静的死村,马蒂知道,风吹来的沙很快就会将全村湮没,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在这个村落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马蒂不能再回望,耶稣已经在她前面走远了。山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陡峭,好几次马蒂险些失足,她发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踏着耶稣的脚印而行。很奇妙地,耶稣在狞恶的山石之间,总是能踩到让全身重量平衡的落足点,马蒂踏着他的脚印,渐渐走出诀窍了,他们以平稳的速度升到高处。

    冬天里的太阳也在爬升。虽然走在山的向阴面,马蒂已经汗湿了全身衣裳。山石间开始可以见到一些强韧的小草,从稀薄的土质中吐露出鲜嫩的绿意。马蒂频频挥袖擦汗,她的双腿有些疼痛了,现在两手攀着险崖上凸出的岩石。她脚尖一滑,就踢落了一摊石子滚向山下。马蒂正试图平衡住,耶稣从险崖上面伸下手来,将她拉了上去。

    背靠着崖壁,大风吹来鼓胀起马蒂的袍子。站定之后,马蒂才发现他们已爬上了大山的三分之一高度。马蒂随着耶稣坐下休息,俯瞰山下的景色。

    太阳刚爬过山巅,一瞬之间,马蒂和耶稣坐着的隐蔽处变成了向阳面,四周顿时明朗起来,大山在原野上投下的隐影也逐渐收拢,阳光照亮了山下的那个死村。

    从这里看下去,四周平野开阔,死村就在他们的下方。马蒂看见了村子里的褐色草屋像一朵朵香菇一样,呈椭圆形状排列。她看见了村子里的小广场和村口的树丛,熟悉的景象,但在马蒂眼底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因为坐在此刻的高度,马蒂不只看到了死村,她的双眼看见了死村外更多的地方。她对于自己所见惊讶不已。这个死村看起来不再阴气森森,事实上正好相反,马蒂看到了一片繁荣的生命力。

    死村外面,是广阔的干草原疏林地形,马蒂一路走来,对这景象自然不陌生。但是旅途上的她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那种长着像虱子一样的种子的细铅笔状植物。马蒂自己把这植物取名叫做刺芦笋。

    刺芦笋靠着途经的动物,将它难缠的种子播送到远方。如果一直没有人兽经过,那么长久的等待之后,它那虱子一样的种子就枯萎掉落到枝梗底下,长出新的嫩芽,在母株旁衍生出新的刺芦笋。

    从现在的高度看下去,马蒂才知道,看起来毫无意义随处生长的刺芦笋,原来是这么有规模、有计划地在发展它的巨观生命体。每一棵刺芦笋,都先从母株四周繁殖出一簇绿茸茸的刺芦笋地,然后朝向最近的另一簇生长过去,缔结成一条带状生长区;而成型的带状刺芦笋丛,又会朝最近的另一片带状刺芦笋蔓延,最后联结成更大的带状刺芦笋王国。

    现在马蒂看到的就是,从旷野上四面八方合纵连横而来的刺芦笋,像一只绿色的巨型手臂,以季节为单位,缓缓地伸展过来,正要掩上死村的现址。而死村所处的位置,无疑是旷野里的水源地。

    浅绿色的、强韧而善于等候的刺芦笋,是旷野里不动声色的赢家。它此刻正以充满生命力的绿爪,延伸向那个黑暗的死村。阳光下面,马蒂看到刺芦笋青葱昂扬的姿势,活泼地摇曳在风里。

    对人来说,是个凄凉的死村;在旷野里,这是另一片生机盎然的滋养美地。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眼里结成了泪水。她的眼泪滚落到地面,变成山缝里一株小草的快乐食料。

    一个村子死了,马蒂非常悲伤,因为她终究是一个人,有着人的感情。

    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观望呢?那么就没有悲伤的必要,连悲伤的概念都没有了。人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样,活过,死了,存活下来的继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横死,暴死,悄悄地死,寂寞地死,整群地死,死于天灾,死于战争,结果都是一样,只有人才会为了死亡而悲伤。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它集合了万物的生灭、增减、垢净、枯荣,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大自然没有人的悲伤。

    看着死村外围欣欣向荣的刺芦笋丛,马蒂回想到了在海上的经验。她为了耶稣不愿意搭救一只巨鱼而怒不已,那是因为她充满了人的感情而耶稣没有。因为耶稣没有人的感情,所以鱼的死亡于他不是苦恼,所以村子的死亡于他不是负担。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种高贵的本质,还是作茧自缚的未进化象征?马蒂陷入了思索。一个崭新的感觉正在萌生,从山上俯看这点点绿意的旷野,那死村带给她的感伤正在淡化中。

    耶稣在这时候站起身,继续往山上而行,马蒂踏着他的足迹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山势险恶多了,即使踩着耶稣的脚印,马蒂还是不时失去平衡,走得险象环生。耶稣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伸出手来扶她一把,使她不至于滑落山崖。凛冽的寒风刮来,将她满头的汗珠吹干,带来了一阵凉意。他们埋首于向上攀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体能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马蒂的双腿疲软无力了,两手也开始发抖,抓不住岩壁,他们已爬过了这座大山的中间段。马蒂在夕色中往山巅仰望,看见尖锥形的山巅已在前面不远,最顶尖处可以看见似乎有一棵树。真不可思议,这座死寂干枯的大山上,连寸草也要历经艰难才能存活,在那山巅之上竟长得出一整棵树。

    大山的最后一段山路太过陡峭,马蒂估计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可能爬得到巅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来休息。幸好耶稣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摊开了毛毯坐下,这表示他准备在这里过夜。巨岩旁边不远一处的岩壁,有一个横形的天然凹陷,寒风灌不进来,正好让马蒂很舒服地坐卧在其中。她在凹洞里摊开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里坐好,马蒂就看到眼前满天橘红色的晚霞,她不禁又从洞中走出来,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

    他们现在身处在接近云端的高度。从这里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风景。

    死村已经看不见了,像绿色巨手的刺芦笋丛也隐没成了一抹淡绿色的痕迹。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荣的生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们的触目惊心。

    饱满壮丽而盈目的,只剩下蓝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阳。从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黄色的土地,蓝色的海,绽放橘红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这三者之间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着在地球表面的微尘。

    大海拍击土地之处,该是雪白色的浪花吧?从这里看不见,但是马蒂记得海滩边的浪花。她是在那里遇见耶稣的。一百万年之后,马蒂、耶稣,以及她身边的所有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可能连他们的后代也绝迹了,可是天地长存,一百万年后的浪花还是要照样拍打着海岸。潮来,潮往,只有不用心灵计算时间的,才能脱离时间的摆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虚无,一样地没有意义。

    马蒂因为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跳了电的机器,因为只是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阵思潮,一转眼却发现已经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蓝色大海早不见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崖边,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丢弃。马蒂回身望耶稣,此时的她对生命充满了虚无感,她多么希望能从耶稣那里得到一点声音,一点答案。马蒂发现耶稣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详。

    今夜耶稣睡得真早。

    马蒂整夜未眠,看着满天灿烂的星星,她反复思索着生命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耶稣起身以后,却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马蒂吃罢了干粮,就在晨光中静坐起来,一夜未睡的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盘起腿随着耶稣静坐。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时分。

    耶稣在山缝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马蒂轮流把水壶装满。

    他们从正午往山峰攀爬。现在连耶稣也是四肢并用了,马蒂紧跟在他的背后,因为往上的路太艰难,随时都需要耶稣拉着她。

    山风在背后呼啸刮过,马蒂学耶稣将袍子的下摆缚紧在腹前,以减低风阻。他们两人像蜘蛛一样,缓缓爬过了几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险恶的路段中,耶稣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长索,将马蒂吊缚在他身上。马蒂默默地接受耶稣的绑缚。从头至尾,耶稣和她并没有一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过一眼。

    这一天的黄昏时天色非常诡异,从东方到西边的海上,满天弥漫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滚滚积云快速地从海上掩来,连云块都充满了饱和的红金色。耶稣一把将马蒂提到了山巅,这里是只容几人立足的尖削岩块,奔云就在身边窜过。山的最顶尖有一棵树,不大的树,应该说是长得特别高大的一丛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满布黑色的棘刺,没有叶,没有花,可能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异地生长在山巅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