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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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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中考,连笑超水平发挥的消息震动一方。

    连笑居住在一个鸡犬相闻的宁静小城市,一年之中最大的新闻往往是马路上立了一个新的红绿灯。所以,当邮递员把一张蓝白相间的录取通知书投递到连笑家时,整个城市都疯狂了。

    先是连笑早晨趿拉着拖鞋去买早餐的时候,愕然地发现街上每隔十米就有大红色的横幅"热烈祝贺我市优秀学生连笑考上格兰高中"。连笑呆了两秒,怔怔地说:

    "这也太妖魔化了。"

    然后撒腿就跑,把豆浆洒了一路。

    下午,应广大亲戚朋友的强烈要求,连笑被强行押到横幅下,强颜欢笑地举着胜利的手势和一帮亲友合影,最后嘴都快咧成烈焰红唇的麦当劳大叔了。最后,爸爸竟然也摩拳擦掌,腼腆地笑道:

    "我也来凑凑热闹,留个纪念吧。"

    当爸爸用力地搂过连笑的肩膀,她鼻子一酸,知道爸爸是真的自豪了一回,但仍忍不住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呃?"

    "真实情况是:"祝贺我市平庸学生连笑以吊车尾的成绩考上了格兰高中,家庭即将砸锅卖铁一贫如洗。"不是吗?"

    爸爸惊惶错愕地低头看着连笑,"咔嚓!"照相机刚好记录下这尴尬的一刻。

    "吊车尾",就是说,在录取的考生中,连笑是最后一名。

    当横幅终于被撤下,换成"艳阳天酒店热烈大酬宾108元王八汤喝到饱"的时候,连笑启程到格兰高中的日子也到了。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连笑在近乎一天的车程中吐得"肝胆相照"。车停下的时候,连笑一滴感谢上苍的眼泪滑过嘴角。司机回过头说:

    "今天送孩子上学的车太多了,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哦,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

    这一家只好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连笑手上一个巨大的墨绿色帆布包,她连拖带拽举步维艰,包里装的全是书,重得实在。

    那天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还有两大张纸,上面列满了格兰高中的新生在入学前要读的书,要预习的课程,要练的字帖。从来没有听说还没有上学就要写作业的。然而,讲义和参考书接二连三地成沓寄来,用羊皮纸包扎得整整齐齐,来势汹汹。

    连笑有时伏在案前,倦怠得想要放弃,就把寄来的那张羊皮纸对着灯光看,透过灯光,可以隐约看到格兰高中校园的水印,连笑用手指沿着水印的轮廓画过去,伟大的结构真的像天际云边一个近乎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

    连笑命里本没有这个定数,这张纸是她硬求来的,所以更要加倍珍惜。她长吁一口气,才有力量继续写作业。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神秘的格兰高中,连笑激动得两腮不住抖动,忽然健步如飞起来。

    实际上,距离格兰高中还远得很。面前还有一条长长的车龙,暗无天日长得望不到尽头。从车上下来的孩子不怎么起眼——倒是妈妈们很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他们大多穿着藏青色铁灰色的羊毛衫,衣服垮垮地看不出形状;或是穿着旧旧的棒球衫,胸前印着摇滚乐队的名字,帽子整个罩住脑袋,耳机长长的线从帽子里流出。

    连笑低头看看自己:天哪,穿着一身雪白粉红,戳人堆里还真是傻气万分。周围人看连笑的目光就好像她举着个大灯泡。连笑偷偷地把自己崭新的小皮靴在地上使劲磨蹭,让它不至于锃亮发光。

    妈妈也同时比较着连笑和她周围的学生,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格兰高中的学生原来也不过如此,还是我儿气派体面。"

    连笑不声响,心想:气派的是他们高高的额头,体面的是他们的表情——那是一种尊严和矜持的混合体,它作为传家本领在他们的血液中流传了几代,并打算继续繁衍不息。

    还没有望见格兰高中的大门,连笑就学到了在格兰高中的第一课:永远,永远不要把开学看得郑重其事。

    半个小时之后,连笑一行人终于走到了格兰高中的大门前。在电视上看过,在杂志上看过,听人无数遍带着景仰描述过,但真正走到格兰高中的大门前,仍然还是震撼。

    进门先是一块巨大的石板,水蓝色的大理石石板上写着墨色大字"格兰高中",下面是跋扈的英文"grand

    high",像是下马威一样。然后就是一马平川伸展开来的大路,路旁的常青树像几何图案一样整齐。大路平坦宽阔磊落光明,到了尽头才看到点建筑的影子,都是淡蓝碧绿色调的流线型建筑,像是一整片天被划伤留下的痕迹。

    学校门口学生和家长一派汗流浃背,越发显出学校的淡定与骄傲。连笑一家手牵着手站在学校门口,被震慑得半天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好半天,爸爸才哽咽地说:

    "天哪,你们学校里竟然还有一片湖!"

    接着父母携手欢快地跑向校园,留连笑一个人站在格兰高中的门口。她站在夕阳辉煌的金黄色雾气中,捏紧了拳头,郑重地说:

    "我一定要在这所高中里扬名立万。"

    不想她这句话被埋头扫地的校工老爷爷听到了,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连笑。连笑羞涩地又重申了一遍:

    "我一定要在格兰高中扬名立万!"

    老爷爷差点丢下扫把冲上来,紧紧地握住连笑的手,热泪盈眶地说:

    "孩子,你得先在这儿成功而坚强地活下去。"

    如今半年过去了,连笑成功而坚强地存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班上一大半的同学还都叫不出她的名字,每次都只有指着她干瞪眼:

    "这位笑笑什么同学,交数学作业了。"

    连笑一边找作业一边气鼓鼓地说:"这位同学,我名字很好记的,你要不要试着背诵一下?"

    老师点她的名时也总是怯怯的,还偷偷抬眼环顾班级,好像不确定是否有这个人存在:"连笑这个同学,不是已经转学了吗?"

    刚上高中时,连笑还是充满斗志的——她是那种每买一个新本子,都要在第一页写发誓要重新做人的人。一下课,就跟大家一起把老师围得水泄不通问问题,远看还以为哪个天王巨星来了;刚吃完午饭,就抱着超厚的英汉辞典去找外国老师聊天。

    两个星期之后,连笑的热情就冷淡了,她也学会享受隐形人的生活,它并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可以旁若无人地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而大家会因为叫不出你的名字而无法嘲笑你。就比如现在,下午第一节的化学课,连笑被空中兴高采烈飘浮的灰尘强烈地吸引住了,目瞪口呆地追随着它飘落的轨迹。

    同桌木欣欣忽然拍拍连笑,小声说:

    "你看冉芊晶终于抛弃她那一套堕落陈腐的生活方式,转向朴素风格了。我好欣慰啊。"

    冉芊晶是格兰高中里的典型。格兰高中只有三个阶级:成绩巨好的,家里巨有钱的,成绩又好家里又有钱的。排名不分先后。冉芊晶毫无疑问地属于第二种。

    记得开学第一天,老师让大家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自己的性格。冉芊晶穿着玫瑰红的裙子,裙身从腰洒开,提一个小小的金色手提包。她走上讲台,伸出小指展示卡通图案的尾戒,说:

    "八百五十块,我身上最便宜的东西。"当时就趴倒了一片人。

    今天的冉芊晶果然和平常不一样。她只穿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衬衣,黑色灯心绒长裤,标准的学生打扮。

    木欣欣得意地说:"看吧。人也是会变的,咱们工人阶级又多了一位战友啊!"

    连笑说:"你别高兴了,你看看她衣服上的图案。"她在本子上画出两个重叠的半圆。

    木欣欣理所当然地说:"心心相印嘛。"

    连笑叹气道:"是香奈尔啊!冉芊晶啊,就算有一天她穿着面粉袋子上学,也是因为现在流行乞丐装,而绝不是因为她向我们平民阶级投降。"

    在格兰高中,这两种阶层永远没有和解的一天。

    木欣欣气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师听到后,惊喜地抬起眼睛,问:"木欣欣,你这么快就得出答案了。答案是多少?"

    木欣欣"咻"地站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眼黑板,再思考了一秒钟,沉着地说:"是十五吧。"

    底下的人交换着惊叹的眼神:"太厉害了,眼睛一瞪就直接run(跑)出答案了。"

    老师说:"你在黑板上把过程板书出来吧。"

    木欣欣飞快地跑上讲台。

    木欣欣和连笑为什么会是朋友?连笑自己也不太清楚。没错,两人都是小城市考来的,家境平平,草根人物。但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共同点。

    木欣欣是年级第一名,两千个人之上、无人之下的超级高中生。连笑却像一块质量欠佳的木头,放在哪种溶液中都是不浮不沉的半吊子。成绩总在最后几名徘徊,既不突出,也没有勇气把成绩差到出名。

    木欣欣从来不为自己的不漂亮而感到抱歉,一年四季都穿着格兰高中四季的校服。头发光光地露出全部的、扁扁的、洁净的脸。只有连笑知道她卸下眼镜后其实有一双如寒星一般的眼睛。连笑却远没有木欣欣超脱,每天早上她还是踟躇地站在衣柜前,寻思着穿哪件衣服不会显得自己的大腿太粗。

    连笑每次侧过头,就看到木欣欣不是在疯狂地演算,就是如痴如醉地像看情书一样看什么热核聚变等离子体物理学,题目困难程度和她头发乱的程度成正比。

    连笑望着讲台上潇洒自如的木欣欣,内心里一声声轻轻的叹息像开水里的小泡泡一样挨个爆炸。不是不嫉妒呵,但也有"夫贵妻荣"的自豪啊,谁叫木欣欣是连笑唯一的室友,唯一的朋友。

    终于下课了,这个课间有一个小时,是一周里最长的一次。同学们都趁这个时间到学校的超市——或者说是百货公司——购物。没有人在乎自己花了多少钱,因为账单会直接寄给他们的父母。木欣欣去参加竞赛的辅导了。

    教室里竟然只有自己了!连笑小小地兴奋地尖叫一声。她心跳加速,兴奋得满脸通红,把手伸进书包摸索着。连笑有一个危险的致命的怪癖不敢让任何同学知道,他们知道后她从此将会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只有到另一个国家才能逃离这个阴影。

    这个恐怖的怪癖就是:她喜欢吃被压扁的路边摊汉堡。那被书包推搡排挤过,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勉强维持形象,但包裹的内容已经被挤压得异常柔软的汉堡,如同铁汉柔情的形象令连笑万分迷恋,每咬一口都觉得好吃得像陷阱,忍不住发出夸张的咀嚼声。她那些同学把吃路边摊当成一次需要事先写"生死契结书"的特种演习,又怎会理解连笑的幸福?

    "哈!原来你在这里!"冉芊晶得意地站在门口。

    连笑无处可躲,刚想解释,却看到不远的前排,有一颗脑袋缓缓地升起。

    连笑突然被石化了,脸红得像中了风:

    少,少爷万遂。

    每个学校都有一个万遂,但只有格兰高中的是最正宗的。

    万遂,全称"少爷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家本来稳当地经营着一家老牌的电子产品公司,只是普通的老字号品牌。到了万遂的爸爸手上,他亲自操刀诡谲多变的外汇操作,十几年的时间里大厦高楼平地起,万家家族产业一跃成为业界的行业老大,旗下更有许多分品牌。万家经营范围到底多大,一时半会儿还没人说得清,反正学校里三分之一同学的父母都受雇于万家的企业,而他们都已经是百万富翁。

    这样就罢了,人神共愤的是,万遂偏偏长得还很帅。

    原来,连笑一直认为他只是一个花花公子,直到有一天,她骑自行车从他家门前经过。万遂刚好出门,他穿一件软得像雾一样的t恤,不灰不蓝,是雨过天青的颜色。他把厚重的后门往后一踹,带过的风吹开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张好看的脸。

    连笑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沉默着骑走了,没骑几步,就连人带车直通通地摔倒了。

    爬起来之后她沙哑着嗓音嘟囔道:"红颜祸水。"

    当然,这样的万遂怎么会是连笑专属的风景。冉芊晶就是万遂忠实的拥趸,其用力之猛,目的之明显,旁人都为她悄然脸红。

    这不,冉芊晶一眼都不看连笑,径直走到万遂桌前,拿着新买的手机对准万遂,说:"你再睡一下,我拍下"美男卧桌"卖给你的后援会。"

    万遂双手环抱胸站起来,不让她拍。

    连笑愤愤地大口咬下一口汉堡。她最恨万遂这一点,面对这些明目张胆的追求,他从来都不拒绝——当然,也不主动勾搭——只把手插进口袋笑得无辜。这时,连笑不禁要向上苍祷告:

    赶紧赐给万遂一个女朋友吧!

    与其看他穿越于如狼似虎的脂粉群还力保自身清白,还不如看他和固定的女生卿卿我我。虽然心痛点,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惊心动魄。

    冉芊晶满教室追赶着万遂,虽然嘴上娇俏地撒着娇,但连笑相信她笑意中掩藏的咬牙切齿和摩拳擦掌是真情流露。"咔嚓"一声,万遂一缩头,冉芊晶跺脚埋怨道:

    "都是你!你看我照到什么东西了?"

    她把手机甩给万遂,恶狠狠地瞪了连笑一眼。连笑立刻知道自己是那个不小心被照到的小鬼,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万遂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连笑桌前。他翻开连笑的书,念着上面的名字:

    "原来你叫连笑啊,同学,你的名字很好记哦。"

    很久很久以后,连笑很后悔在万遂说完话后她抬起了头,因为他那时的笑容差点灼瞎了自己的眼睛。

    广播忽然响起:"请各班的同学迅速停止手边的事情,有紧急状况要通知,有紧急情况要通知。"

    还在上课的老师不情不愿地停止了讲课,把音量旋到最大,广播里传出来声音:

    "大家好,我是格兰高中的校长"

    老师都吓得往后一跳。格兰高中是古老的私立学校,还保留了世袭制的传统。现在继承学校的是上届校长的独生女,年纪不轻了,为人极低调,很少亲自出面主持大局。学校里大事小事都是一个副校长出面管理。

    连笑只记得自己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那其实也不算见,连笑在队伍的最后远远眺望着主席台上的校长,隔着一个巨大的足球场什么都模模糊糊,校长的声音撞击了后面的围墙再折回来时,连笑才能抓到只字片语。那时的天空是粉灰色的,穿灰紫色套装的校长像一大块绸子上湿的一截,连笑觉得主席台上的校长比黄昏的天还要寂寥。

    后来听坐在前排的同学说,那天校长精神很好,梳着端庄的发髻,浑身放出威严的光,前排的观众完全被征服,看来连笑的担忧和同情来得完全没有道理。

    之后,连笑再没有看过校长亲自出席学校里的活动,她总是用广播传话。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说:"格兰高中建校一百余年,现如今,我认为它遇到了历史上最大的瓶颈,一个需要全校师生共同努力才能渡过的难关"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同学们议论纷纷:

    "财政赤字?学校要倒闭了?"

    "是不是每到十二点,一个有头没有脚的白衣女鬼出没?老天开眼,终于证明我不是造谣生事了!"

    "炸弹威胁?恐怖分子?"

    老师本来超级老成持重,也被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在空中扑腾,眼泪都快下来了,说:"同学们,不要再说了。"

    校长好像听到了同学们的话,再开口时带了点笑意:"同学们,你们都猜得不对。这个困难说大也不大,但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学校来说却又是致命的"

    万遂打了个响指,说: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今年学校美少女资源告急!"

    校长继续说:"是缺少新意!每当我环顾校园或微服私访,我看到的是满眼古板而缺乏活力的学生。"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同学们埋首于作业,泯然于众人"

    木欣欣尴尬地把参考书往前一推,放下手中的笔,做没事人状。

    校长说:"所以,我们校委会决定恢复格兰高中建校之初的一项传统:学生校长。也就是让学生来当校长。负责管理全校学生的日常事务。"

    足足五分钟,整个教室,不,整个学校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铅笔在纸上刷刷滑过的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隔壁班的班长匆匆忙忙地跑到连笑班级门口,确认两个班放的是一样的广播——而不是线路岔到整人节目——尖叫着跑了回去。

    广播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又换成了广播员的声音:"下面请同学们打开电视,仔细观看竞选的细则。"

    教室里一片喧杂,连笑还有些恍惚。打断她的胡思乱想的是木欣欣的抱怨。听到她的嘀咕,连笑诧异地问:

    "你抱怨什么?"

    木欣欣朝电视屏幕努努嘴:"你看,规则上写着呢:"参选学生没有任何限制,但强烈鼓励每个年级的第一名参加竞选。""

    连笑咬咬嘴唇,问:"你感兴趣吗?准备参加吗?"

    木欣欣做了个鬼脸,说:"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本来就不够我学空气物理学了,我哪有时间花一天时间想"淘汰熊猫形的垃圾桶,添置一批蘑菇形的"这类的鬼问题。这对一个未来的科学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啊。但没办法,谁叫第一名必须要参加呢?咦,不如这样,你也参加吧。我们并肩作战!"

    连笑硬生生地吞掉了一个"好"字。

    竞选细则上说,每个参选者都必须制作一张简易的海报,上面写着对自己高中生活的简易概括。海报还要贴在体育馆门口让人"品评"——就是"尽情践踏,欢迎恶搞"婉转的说法。

    自己这一年的高中生活怎么概括呢?连笑握紧了笔杆,想好了广告词:

    "嗨!我叫连笑。我的名字原本的意思是"连连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上了格兰高中之后,我的名字的意思是"就连笑都变得万分艰难"投我一票吧,你不会后悔的。"

    连笑摇摇头,对木欣欣说:"不了,让我做你的亲友团吧。"

    用脑袋里的橡皮擦抹掉校门口的誓言,擦掉金黄色雾气中的决心。在格兰高中,"擦掉所有梦想"——这是连笑学得最好的一门选修课。连笑用力地对着木欣欣笑了。

    木欣欣说:"那我就谢谢你咯!但记住,千万不要让我不幸当选。"

    "包在我身上了。"

    连笑站在体育馆前,气得全身发抖。很明显地,一片满满当当!没有多余的位置贴海报了。

    比较好笑的是,男生和女生的海报还是分开贴的,中间隔着一指宽的缝隙,好像两张纸的碰撞会影射身体上的触摸。女生们的海报要花俏得多,q体字是糕饼店的橱窗上的那种。海报的主体则是大幅彩照,每张都向连笑示范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匪夷所思的、搔首弄姿的姿势。

    男生的要朴实得多,很少有人贴出自己的照片(大略有些姿色的男生都没参加),少数几张的照片也都是敦厚诚恳的厨子样。但每人的成就都很惊人,奥赛没得过一等奖都不好意思写,围棋没打败过国手的看都没人看,画作没送出过国的谁敢提啊?实在没有如上成就的人就打温情牌,从坎坷的出生谈到含辛茹苦的双亲,接下来就可以直接沿街乞讨了。

    连笑看看自己手中的劳动成果,不禁觉得沮丧。

    看起来,连笑根本不是来助选的,而是来执行"别让木欣欣当选"的任务。

    木欣欣这人不修边幅到了极点,唯一的照片就是小学毕业照。当她把照片递给连笑时,连笑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和摄影师有仇啊,表情那么凶狠?"

    木欣欣羞赧地说:"我不会照相嘛。"

    晚上回到寝室,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连笑都拿着彩笔干一件徒劳的事:在海报上画上花花草草和hello

    kitty来弱化木欣欣的表情。木欣欣竟然还对她的用心良苦表示不解:

    "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还是去掉吧,不符合我的性格耶!"

    眼睛布满血丝的连笑咬牙切齿地回头瞪着她,木欣欣才吓得噤声。

    连笑重重地叹了口气,鬼鬼祟祟地把海报贴到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自言自语道:"木欣欣,相信我,我这是为你好啊。"

    她正准备站起身,背后忽然响起男声:

    "咦?怎么有人把通缉令也贴在这儿?"

    听到这声音,连笑腿一软,又蹲下了,虚弱地打着招呼:

    "万遂,你也来了。"

    万遂没有理会,看着海报,感叹道:

    "真是世风日下啊,犯罪分子的年龄越来越小了。"

    连笑说:"这是木欣欣木欣欣的海报。"

    万遂瞠目结舌,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海报。万遂没有看着自己了,连笑才渐渐找到力气站立起来。好半天,万遂爆发出大笑:

    "天哪,这真的是木欣欣。"他却久久地不肯移开视线,再开口时,语气却十分认真,"喂!你把这张海报copy一份送我好吗?"

    看到连笑愣住了,万遂低下眼睛,不自在地解释道:"我拿回家驱鬼的。"

    连笑从没见过万遂这样窘迫,说:"也好。对了,你也来贴海报,参加竞选吗?"

    "当然不是。我爸爸提议送学校一座图书馆,以我的名字命名,我都拒绝了。我的价值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是陪同学来的。"

    连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一凉,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在撕体育馆正面的海报,换上自己的巨幅海报。

    那是万遂目前的女朋友,学校摇滚乐队的主唱,殷悦人。

    她穿着绿色针织的宽松蝙蝠衫,下身是一条紧紧包裹住小腿的牛仔裤。她固然是漂亮的——听说是混了什么爪哇国的血——面孔小小,眉长睫浓,蜜糖色的皮肤,但脸上却常常出现暴戾的神色,减了不少分。

    万遂少爷选择女朋友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他只交往风头最健的女生。鉴于格兰高中风云人物此起彼伏的局势,殷悦人卸任的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这样想着,连笑心情好多了。

    殷悦人大功告成,走到万遂旁边,锐利地看了一眼连笑,决定这个人没有价值打探和结交,立刻移开目光,甜笑着问万遂:

    "我的海报太大,你又不帮我贴。等了很久吧?"

    万遂只皱了一下眉表示不满。

    殷悦人说:"你现在就嫌烦,以后我当了校长,你和我吃次饭都要提前一年预约,看到时候你怎么办。"

    万遂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连笑友好殷勤地干笑了两声,殷悦人觉得她不配听自己的笑话,因而脸上出现阴狠的神色,双手做出枪的样子瞄准着连笑。

    连笑吓得扭头就跑,也顾不得撞到了路人。

    殷悦人做出把枪往腰间一别的姿势,大笑道:"这个人胆子太小,幸亏没有参加校长竞选。"

    殷悦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话,全没有进万遂的脑子,只在他的耳廓周围盘绕。你不要它,它就悄悄地飘散了。

    万遂心想:殷悦人正常说话的时候,嗓子其实是很甜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唱起摇滚来声音就像大型农机具开进城一样。他低下头凝神看着殷悦人,仔细地研究她的发声部位。

    殷悦人以为这是柔情的注视,心都要融化了,柔声说:"你不如做我的后援团吧,给我精神上的支持。"

    万遂眯着眼睛笑道:"是精神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殷悦人手里的动作立刻停下来,她往后退一步,冷笑道:"哪样你给得起?"

    万遂偏着头,好像真的在思索。殷悦人有些寒心又有些害怕,上前一步挽住万遂的胳膊,说:"你不想就算了,不要为此伤了感情。"

    他们走了一路,引来众多女生驻足观看,擢发叹息。殷悦人一扫刚刚的不快,更加靠近万遂,几乎把半个身子的力量吊在他身上,张狂恣意地咧嘴笑着,就像食人族的族长和她的战利品。

    木欣欣在三楼实验室的窗口,正对着太阳光研究玻片,结果正好看到紧紧依偎的两个人,她抚着胸口,撇撇嘴说:"他们两个这么倒人胃口,应该向学校餐饮联合部门道歉。"

    实验室里另一位参加生物竞赛的女生闻言也跑到窗边,说:"哦,是万遂啊,他是你们班的吧?你有没有他的纽扣或者头发,卖给我怎么样?"

    木欣欣皱眉道:"你怎么也这样?"

    那女生两手撑脸,趴在窗口说:"他们都说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但我望向他的时候,我却觉得他的心中有另一个世界。"

    木欣欣不耐烦地说:"是啊,有志青年嘛,内心世界足足有体育用品专卖店那么大。显微镜调好了吗,我们一起看看这块玻片"她"砰"的一声拉上窗户。

    万遂低声恳求着殷悦人:"求你把我的胳膊放开好吗?"

    殷悦人佯装顽皮地说:"这只啊?我偏不放,除非你给我它的永久使用权。"说完,她猛地把万遂的胳膊往后一别,做出押解犯人的姿势。

    她是刚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吗?万遂痛得胆汁眼泪一起往外飙,他说:"永久太久了你没有听过艄公的故事?"

    殷悦人憋出平直稚嫩的儿童嗓子,大力地摇晃着万遂的胳膊,说:"没有没有,你快讲。"

    万遂放弃抵抗,而是在心里严肃沉痛地怀念那只曾经完整,并牢靠地悬挂在身体上活动自如的胳膊。末了,大略计算了一下安装假肢的价钱。

    他说道:"有一类人,嗯,男人,他们桃花运特别好,是因为他们前世是艄公,是负责运送人口的,他们的船上装满了女孩儿,要把她们送到人世。那些女孩儿被摆渡到对岸之后,就会向他报恩。"

    殷悦人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这么鬼气森森,这个故事是不是你在午夜的广播节目"小生怕怕"里抄袭来的?"

    万遂说:"是我的祖母给我讲的。我想,我前世肯定是个失败的艄公,不知道可持续发展,死命捞财,不仅船严重超载,而且服务态度乱差一把,也许还乱收费。总之没有圆满地完成任务,导致这一世得到报应,要不断偿还前世的那些女孩子,累得筋疲力尽。你说是不是害人害己?"

    殷悦人笑道:"太深刻了,我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抓住了些模糊的念头,慢慢撤出挽着万遂的手,抱着双臂,眉毛拧成八字抽搐着,像演电视剧一样哀怨地问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了裂痕?"

    万遂深吸一口气,说:"我"

    到了周一,筛选出的竞选人就要出炉了,连笑的好心情到达极点。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一刻:在学校的大广场上,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盯着广场中央巨大的电视屏幕。各种阶层的人都失散在人群里,就近抓过一只汗浸浸的手就紧紧地握住,随便是谁都可以诉衷情。这一刻,连笑一点都不无助了,不用怀疑自己的心情和想法是否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

    屏幕上终于有画面出现了,虽然只是选举细则,但已经普天同庆,万众欢腾。

    选举规则如下:

    1。选举时,各班的电视屏幕上将出现各候选人的编号及姓名。

    2。每个同学将得到一张机读卡,对照名字和编号,请同学们在机读卡上涂上你喜欢的候选人的编号。

    3。选票将直接送给机器统计结果。

    4。当天召开大会宣布结果。

    屏幕忽然全黑,出现"三,二,一,现在宣布候选人名单"

    第一个合格的候选人是木欣欣。连笑激动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宣布:

    "是我!是我!她是我罩的!"

    周围有人亲昵地捅捅连笑的肩膀,问:"木欣欣人呢?"

    连笑耸耸肩:"她不关心。我骗她说是模拟考的成绩放榜了,她才肯来。这个怪胎可能发现我骗她,就逃跑了。"

    木欣欣跑到哪儿,连笑一点儿也不关心。她只沉浸在"我是个广告奇才"这个句子里,摇头晃脑,有点忘乎所以,以至于错过了接下来的几个候选人,不过从观众的反应来看,似乎都是些没有悬念的人物。

    最不可能出现的脸忽然出现在屏幕上,豹纹无袖上衣和超短裙,抱着麦克风嘶吼。男生匆匆看过一眼就不敢再抬头,只有女生肆无忌惮地对着照片上的人指指点点:

    "殷悦人能进,肯定是万遂的功劳。他肯定贿赂了校长。"

    "贿赂不一定,但校长一定是看了万遂的面子。"

    "你们还不知道吗?我朋友的朋友是殷悦人的朋友,她说万遂把殷悦人甩了,殷悦人哭得嗓子都哑了,昨天乐队演唱时,你们没听出来吗?"

    "我以为那是她新开发出的唱法呢原来她被甩了,这全是她虚张声势啊!"

    "吓!她真是死要面子。"

    一时间,各种怀疑、同情、鄙夷的目光都集中在殷悦人身上。她轻蔑地扫视了一眼众人,依然大声地和她摇滚乐队朋友们击掌喝彩,笑声嚣张猖狂。连笑对殷悦人竟有了些许的钦佩。

    等了许久,最后一个进入决选的竞选者出炉了。

    没有简介,只有三个字"沐垂阳"。连笑脸忽然"轰"地红了,好像自己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被曝光了一样。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似乎没有人看出一年前,她曾经把沐垂阳的照片供在床头,每天晚上祝他晚安,每逢考试就用圆珠笔把沐垂阳的名字写在手心的糗事。

    屏幕上出现沐垂阳的一张近照,他的气质仍令人心折,连笑却不敢细看。

    在格兰高中生活的日子里,连笑意识到她处于生物链的底层,沐垂阳在最高层,遥遥对望只让自己更加自惭形秽,她再也不敢提沐垂阳曾是她的守护神。

    电视大屏幕忽然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沐垂阳。十七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孩子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经过一番栉风沐雨,含辛茹苦,竟然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七岁"

    伴随声音的是照片。照片大多是他在金碧辉煌的礼堂接过从各色人种手中递过来的奖。他八九岁的时候还会举着奖杯朝镜头笑,之后的照片就没有一张对着镜头了,只有一张皱着眉头的大侧脸,或干脆是个背影。

    照片一张张转换得很流畅舒展,看着像是在无声中追忆逝者的似水年华。

    连笑忍不住说:"这是不是追悼会现场?沐垂阳无趣的领奖人生真让我想掬把泪呢。""嘘!不许你侮辱我的偶像。"

    满广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微笑着看着电视屏幕,脸上带着无限柔情和依依。所有人都被催眠了,空气中还飘荡了催眠的毒未散的口涎香。

    第一次地,连笑觉得这次竞选无聊极了。

    "果然不乐观呢。"

    连笑用指尖弹了桌面上那张"最近24小时选举战况"。

    这可不是连笑费心收集的,自从选举进入"最后一周倒计时"阶段,所有和选举有关的人都陷入了热烈的被偷窥中。校园里多出了许多军事官员:军事观察员、军事传达员、军事文书、军事说书的——就是把选举的情况和预测,变化成简洁易懂的快板形式传达给大众百姓。

    教室里这儿就坐着一个说书的:"当里个当,听我慢慢夸,上回说到小张子伪装成清洁工进了校长办公室,看到了一份标着"选举机密"的文件"

    也许是同情,也许是羞辱,每天都有人向连笑和木欣欣派送选举战况。

    "你看我们又垫底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正式投票了,拜托你也想想对策好不好?"

    连笑把那张纸递给木欣欣,木欣欣抓过来就当草稿纸。

    也许该学习一下殷悦人?根据几次民意调查,殷悦人竟然是唯一一个对沐垂阳构成一点威胁的候选人。谁也没想到她花重金买下了学校电视台全部的广告时段。同学们在电视里正看着彗星的知识,镜头会忽然切换到她的脸部特写:"让我带领你们摇滚这个校园"

    在学校的路上走着,如果有黑衣人笑容可掬地拦住你问:"请问同学你支持哪个候选人?"你千万不要以为那是校报的记者在进行路访,因为当你回答完问题之后,他们会马上变脸把你逼到一个黑暗的角落,用拳头抵着你的胃,说:

    "你得支持殷悦人,不然你在这儿躺到选举结束都不会被发现的。"

    想到这儿,连笑不禁打了个寒战。埋头做题的木欣欣忽然抬起头,说:"啊!我知道怎么让大家投我的票啦!"

    连笑惊喜地说:"你知道啦?"

    她说:"谁投我一票,我就为他吞一条水蛭。"

    连笑说:"那是一种虫子吧。"

    木欣欣傻笑了一阵,又埋首于生物题目。

    连笑气得摔笔,说:"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跑前跑后的全是我,像个白痴一样到处拉票。我刚刚竟然在考虑要不要把肾卖了,挣钱给你在校报买个广告当然,这是个比喻的说法。但这也是你的事耶,用点心好不好?"

    木欣欣停止演算,看着前方空气,慢慢地说:

    "老实说,我对能否当选真的不在乎。我已经认准了一条路,这条路我走了一小半,不想停下来。老实说,我知道其他同学是怎样看我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走得目不斜视。学生校长,只是路上一个混淆视听的路标。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使我改变方向,也不允许我改变"

    连笑怯怯地问:"那你快乐吗?"

    木欣欣说:"只要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开不开心,其实无所谓吧?对我来说,快乐是一种结果,不是过程。连笑,我们应该是一种人啊!难道不是吗?"

    连笑无言以对,泪水涌出眼眶,逃出了教室。在心里喊着:"不是的,不是的"

    每天走在学校的路上,连笑都担心在擦身而过的陌生人眼里,自己是穿错了校服的外来者。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连笑都祈祷自己第二天看起来像个"格兰人"。

    于是,她吃力地模仿着周围的同学,和她们一起大声嘲笑校服像抹布——其实那淡淡的藕荷色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颜色;假装自己葡萄牙话学得颇有心得;假装自己的衣服也是从法国空运的,摸着凉凉的是因为一路都放在保鲜箱里;最后发展到同学们犯的错误也要模仿,受惩罚不要紧,能和大家一样的下场就乐不可支。

    她正在逐渐抹掉自己的面孔而浑然不觉。当高中毕业之后,她终于也有了倨傲的神情和高高的额头,他们松开她的手:"同学三年,终有一别,我送到这儿,剩下的你自己玩吧。"她可以玩什么?自己已经是个无常鬼了,跑哪儿去吓人?

    连笑哭得更凶了,眼泪像落在车窗上的雨水挡住了视线,又是跑着,泪水一律往后跑,把脸淋得濡湿。

    连笑跑过操场时绊倒了一个盆栽,从里面掉出一个被手帕包得四四方方的小包,她以为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揣到自己口袋里继续哭着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连笑停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打嗝。终于,她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老校区的教室里。

    格兰高中的老校区在学校的另一端,和新校区由一片湖隔开。一律赭红色低矮建筑,砖石表面裹着一层常春藤,绿油油黏答答的。这些校舍还保留着原来的桌椅,但早已废弃不用。这里僻静幽雅本应是情侣必争之地,但你知道的,高中本是个无事生非的地方,同学都传说老校区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传说",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

    连笑在这间教室站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绿气伴着股尖锐的香气幽怨地透过砖墙渗过来,又仿佛听到藤条生长发出吐舌头一样的声音,连笑不禁觉得害怕。

    她掏出那个小布包,却发现它不是自己的。连笑不敢贸然打开,摸着里面软乎乎的像纸更像钱,才把手帕摊开。里面是一堆竞选校长的选票,少说也有几百张。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竞选了,不知道谁恶作剧把它藏起来。

    连笑刚准备把选票再包起来交到选举办公室。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枪响,有人在连笑脑袋里朝她见到的最大的脑细胞结结实实地轰了一枪。

    选票不是空白的,而是已经被填好的!答题卡式的选票都用粗黑的铅笔在一号的地方划伤了一块。用这批选票换掉同学们投的那一批,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个神秘的"一号候选人"就可以顺利当选校长了。

    连笑对着残废的脑细胞大声喊:"一号,一号候选人是谁?快点给我想啊!"脑细胞委屈兮兮地艰难运动着,叫隔壁管记忆那片儿也活动活动,帮忙想想。然后迟疑地把答案告诉连笑:

    "一号是木欣欣啊。"

    连笑忽地笑了,说:"木欣欣又不想当选,怎么可能来作弊呢应该不可能吧。"

    脑细胞耸耸肩。

    连笑自言自语道:"再说,她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等一等,那天全校都集中在操场等待候选人名单公布时,惟独木欣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直到上课,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因为那是木欣欣唯一一次上课迟到,所以连笑记得格外清楚。

    脑细胞轻松地说:"太好了,推理全部成立了。我警告你哦,以后可不要轻易动脑子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说完就消失在画面里了。

    连笑面无表情轻缓谨慎地收拾好手帕包,放进随身的书包里。她熟练地做完,才明白自己的目的: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第二个人发现木欣欣选举作弊,向学校告发。

    门口传来一声响动,然后就听到一个人跑开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连笑慌忙追出去,到了走廊,连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这个走廊的灯早就被一群号称"敢死队"的调皮学生砸烂了。他们原本是为了吓人,结果相互一吓,都尖叫着跑出来,不再踏进这里半步。这里一片冰凉的漆黑中,只有玻璃灯泡碎在地上发出点不欢迎的冷光。

    别说追那个脚步声了,连笑动都不敢动。

    当她发现不远处有间教室有亮光时,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扑过去。进了教室才发现,发光的竟然是电脑屏幕——谢天谢地不是吸血鬼留下的累累白骨发的光——连笑从未见过那样大的电脑,三个巨大的电脑液晶屏幕相连,拼成屏风的形状,足足有穿衣镜那么大。

    连笑困惑地走上前,坐在电脑椅上,却发现屏幕上的字跳跃得太快,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不禁重重地叹口气:

    "就算我现在在小说里,也该有人告诉我,这个小说写的是时光倒流,还是写的2300年的事。"

    连笑的手刚搭上鼠标,就听到身后的门一扣,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有人进来了。

    连笑立刻把手撤回来,直起身子却不敢回身。心想:惨了!我现在身处的故事根本就不是小说,而是晚报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版。

    那人一直走到连笑身后才停住,说:

    "不要碰电脑。"

    竟然是个少年的声音。连笑这才敢回头:

    "上人!"

    她喃喃地说。那人穿纯白色上衣,周身笼罩着一圈从明亮的地方带来的气体,那气,像砚池中介乎浓淡之间的水,模糊了白昼和黑夜的交战。连笑无法言语,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控制住自己向他磕头叩拜的欲望。

    在他们对视的那几秒钟时间里,连笑怀疑眼前的人只是和照片里的沐垂阳相像而已,不是同一个人。首先,她从不认为沐垂阳真正存在过,他是个完美,是个传奇,是几千个孩子投考格兰高中的目的。但在格兰高中,只有少数人声称自己见过沐垂阳,没有人真正和他说过话。据资料室的同学说,整个学校没有沐垂阳留下的任何笔迹,试卷啊,作业啊,甚至连一个手写的名字都没有。所以,有谣言说沐垂阳只是电脑合成的人物,顶多有个联想功能,能用机器电子声背诵白菜的四十七种吃法。

    其次,眼前的人比照片更像仙,或者说,照片上的沐垂阳比他真人还要有人气儿一些。他比连笑想象的高,也许是因为瘦的关系。但穿着宽松的亚麻质地的上衣,也还不致蹩手蹩脚的,只是不像他穿衣服,而像衣服穿他。连笑忍不住大着胆子打量着他的脸,也是因为瘦,让他的五官格外立体突出,高眉深眼薄唇,非常俊俏。

    他对连笑的打量,唯一的反应是挑起左边的眉毛。

    连笑娇声道:"你干什么吗?"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调戏自己,而是索要一个"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便窘得吭吭哇哇说不出一句话来。

    沐垂阳疲惫地说:"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回去转告他,不用再努力了,这都是徒劳。"

    说完,拉过电脑椅坐下,再不回头。

    连笑点头哈腰,刚想答应,却发现不对:

    "咦,没有人派我啊。我是无偿自觉雷锋式地串门访友,从我做起,让"手拉手心连心"在格兰高中的校园里蔚然成风,为和谐的社会风气的构建奉献自己的力量"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脑子,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来是特地通知你,校长的加冕仪式马上就开始了,你快去准备一下服装。"

    沐垂阳回头,问:"是让我去当礼仪生端盘子吗?"

    连笑大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道:"你玩失忆啊?是让你去当校长啊。虽然正式投票结果还没有揭晓,但大局已定啦,你当选校长是没有悬念的事情啦。哎哎,如果我抢在所有人之前拍你的马屁——比如现在——你上任后会不会提拔我?我叫连笑,是高一(23)班的学生。"

    沐垂阳的表情更迷茫了。连笑感叹道:"原来天才用装白痴来调剂生活啊。我从头给你讲好了,学校要选举学生校长,你报名参选了,还做了海报,拍了参选广告。"

    沐垂阳听完后,点点头,又把头转向电脑屏幕,轻描淡写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一样都没干。"

    连笑心中一动:对啊,海报可以是别人画的,竞选广告中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像是偷拍的,沐垂阳也没有像其他候选人一样拉过票。这一切宣传活动,都可以在沐垂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

    连笑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都被动摇了,站在那里晕眩不已。

    那厢听连笑半天没动静,问道:"终于想通了?"

    连笑闷声说:"没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哪个比我还活的活雷锋,吃力不讨好地为你做了这一系列拉票活动?凭他显示出来的能耐,他自己完全可以当校长啊。"

    沐垂阳道:"我不知道。"

    连笑知道他不会透露什么,但他肯定知道神秘的人是谁。

    连笑拍拍脑门,挨着墙角坐下,她不想离开这里了。不是这儿有多好,只是外面太坏太复杂。

    恍惚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和一家人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父母都微醺,兴致盎然地辩论着"连笑参加工作后会不会抛爸弃妈","连笑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是吃得过饱,长时间内维持躺卧的姿势不能坐立"等问题。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躺在宿舍的床上编着给木欣欣的友谊手镯,面临的最大的打击是有一颗莱茵石掉到床底下找不到了。

    这都是触手可及的美丽日子啊!哪想到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悄悄地装进一个硕大的铁皮箱子里,直到今天,铁皮箱子的盖子才"啪"地关上,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始觉光景黯淡。连笑前后摸索出路,但只有一堆得不到解答的问题。连笑越是想得到答案,越是急得全身虚飘困乏。

    但至少有一个问题她要得到答案,连笑问沐垂阳的背影:"所以,你不打算当校长啦?"

    沐垂阳反问她:"还有多长时间投票开始?"

    连笑迷迷糊糊地说:"两个小时。"

    她的眼睛困得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她最后一个念头是:

    沐垂阳的那双眉毛长得真好看。

    两个小时啊。

    想让沐垂阳当选的那个人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不肯罢休呢。屏幕上的绿字越跳越快,形成一些人工的阴晴在沐垂阳脸上飞快变化着,衬得他的神情难解。沐垂阳眉毛凝蹙,有溪水从中间流过,带着许多细碎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