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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音讯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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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欢乐固可引发人们的豪情壮志,但,痛苦却能升腾起顽强的意志。

    秦震收到一份信封上划了三个十字的报告。

    $r%兵团首长:

    在虎跳坪战斗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由于我有骄傲自满、麻痹轻敌的思想,临战又急于求胜,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贻误战机,使我军遭受了不应有的损失,延长了湘西人民难忍的痛苦。我辜负了党的信任,我对不起牺牲的烈士们,我请求给我以严厉处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领导上允许我再指挥一次战斗,战后一切听从处理。

    布礼!

    陈文洪$r%

    秦震把报告看了两遍,思索了一下,把信轻轻折叠起来,装在自己口袋里,而后就着马灯看他的电报。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时刻,指挥部里任何人都不会来打扰他,他也没有走到墙壁下去核对地图,因为地图已装在他的心里。整个华中前线,由东线、西线两个兵团形成以长沙为目标,从株洲、常德包围的弧形攻势,正在行进,尚未完成。他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他等待着彻底解放湖南的大会战。不过,今天这屋里的光线比昨天还昏暗,因为南方的雨季在这时候来临了。

    这是令人难受的季节,不像在江北那样,一下子暴风骤雨,一下子炎天酷暑。现在,雨就这样稀稀拉拉,永远不停歇不停歇地下着,太阳由于无法晒干乌云,就隐没在乌云后面死去了。更为严峻的是空中经常弥漫着雾。雾是黑色的,就像整个地球上的森林都着了火,于是滚滚浓烟塞满天空和大地。这一切看上去是凝然不动的,实际上它们在渗透、在侵蚀,而且任凭什么也阻止不了它,它可以钻进门缝,穿透衣衫,侵袭进人的骨头缝。似乎整个大自然都在沤烂、霉蚀。树在雨雾中摇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摇摆?鸟在雨雾中飞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飞翔?不过,人可真是难受啊。特别令人无法忍耐的是粘腻的闷热、汗水和雨水在衣衫上结成厚厚的盐碱似的东西,而且发出霉酸的气味。气压低得连呼吸都十分滞重,做点出力的事就要粗声喘气。可是,就在这种时候,要完成东西两线的夹击。当然,这是超乎一切难关之上的神圣的使命。

    秦震看完电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望着窗外那阴沉的天空。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其实他没想,也用不到想。每当他烦恼郁闷时,两脚便自然而然地向战士走去。他向门外喊了声:

    “黄参谋!”

    黄参谋应声而入,秦震把那一叠电报一推:

    “拿走吧,我去看一看部队。”

    说着他就往外走,小陈一脚踏进来拦住他:“在下雨”

    秦震翻了他一眼:“下雨就不活了吗?”

    他继续往外走。

    小陈拿着雨衣坚持让他穿,他却不肯穿:“鬼后勤部,这家伙在南方怎么用?又重、又厚,热死人。”

    “这可是美国后勤部设计的。”

    “美国就什么都好?你给我拿个斗笠来。”

    小陈跑得喘吁吁,拿来斗笠,他已经走出好远一节路。

    小镇上石块铺的路,凸凸凹凹,由于过往行人穿了鞋底上钉铁钉的雨鞋,踏得石块发出铿铿锵锵的一片声响。

    秦震接过斗笠,却拿在手上,就迈步向镇外急行而去。

    走了大约有一里路,到了师部,见到了陈文洪、梁曙光。他们二人还余悸未消,秦震却若无其事,他和他们站在师部的小屋屋檐下,慢慢说:

    “雨季来临了!”

    好像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一件事。雨,凉丝丝落在脸上,这凉和热绞在一起真难对付。小屋里电话铃一阵紧响,陈文洪弯下身钻进小屋去接电话。秦震面对梁曙光,眼光朝小屋里一瞥问道:“怎么样,想通了?”“我请求首长让他指挥再打一仗吧!”秦震说:“打仗,好么,有你政委保证,还有什么说的。”陈文洪出来了,秦震说:“走!看看同志们去!”

    他们走过崎岖的山路,穿过水凌凌的竹林,竹林旁野灶升起一缕青烟。

    “这是哪个部队?”

    “炮兵。”

    “啊,炮兵,往后最艰苦的是炮兵了!”

    他们走过去,先闻到一股浓重的马尿马粪气味,各种颜色的马匹都站在雨脚下,把嘴伸到料袋里,发出“喀嚓——喀嚓”一片声响。战士们围了铅铁筒,蹲成许多圆圈在吃饭。陈文洪想让大家起立,秦震制止了,他径自向人群中走去:

    “好香啊,你们的伙食怎么样?”

    “黄豆黑豆,喷香扑鼻。”

    “能吃上热乎饭就是过大年了。”

    战士幽默的语言使得秦震心中挺暖和,他问:

    “你们这里谁是岳大壮啊?”

    腼腆的岳大壮急着往人背后躲,他是最怕见高级首长的,但还是被人们推到前面:

    “沙市江面上那条军舰是你一炮打沉的?”

    岳大壮面孔一红,红得连脖颈都红了,左顾右盼,向人求援。秦震把一只手按在岳大壮硬实的膀臂上,他感到无限的力量,无限的强劲。大家一明白是兵团副司令来看望,立刻兴致勃勃,都端着饭碗围拢上来。秦震爱昵地望着大伙,高高举起手上的斗笠,大声叫道:

    “希望你们人人都当神炮手!”

    他们从那儿爬过几道山梁,雨下得更大了。上得一道山梁一看,下面是黑压压一片部队正在集合。这就是六连所在的那个营。当梁曙光告诉秦震,六连在这里,他才对此行恍然大悟:六连伤亡很大,他是想来看看六连的,这是对六连的慰问,也是对六连的检验。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脚步。这一回陈文洪早已叫参谋悄悄传来消息,队伍整整齐齐,全副武装,站成几个纵队。在这乱木丛生的山谷里,在这霉雨季节,战士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饱满,从纵队这一头望到那一头,一根线一样齐崭崭的。秦震一见,心中一喜:“这是必胜之师!”立刻大踏步走向他们,边走边喊:

    “同志们辛苦了!”

    “首长辛苦!”

    发自每人心胸的声音汇成一阵隆隆声,像浪涛一样飞荡开去,山鸣谷应,发出回响。

    秦震心房颤动了一下,他很感动,也很感谢,他站下来说道:

    “同志们!解放湖南的决战战幕拉开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彻底歼灭逃窜湘西之敌。同志们!雨季来临了,困难会很大,日夜下雨,遍地泥泞。可是你们想一想,这雨水,这泥泞,不只我们面前有,敌人面前也有。敌人不能战胜的我们要战胜,这就是克敌制胜的秘诀。我坚决相信,在你们师首长的指挥下,一定能取得这关键性一战的胜利,打开湘西,占领常德!”

    但是,秦震心怀隐忧的是不知六连精神状态怎么样,伤亡惨重,补充新兵,这把刀子还能那样坚韧锋利吗?

    突然,一个战士向他走来,他的步伐坚定、沉着。来人是牟青光,这个短小粗壮的人,他身上洋溢着一个战士最高贵的勇敢和尊严。秦震立刻喊道:

    “啊,牟青光!你不就是战胜洪水、强涉大河的牟青光吗?”

    牟青光深为高级首长记得他的胜利而没有记得他的失败而激动,他们连刚刚在虎跳坪由于暴露目标而遭受惨重伤亡啊!他的两只眼睛霍然一亮,不知是泪光还是水光,不过,他确实哽咽了一下,然后高声说道:

    “报告首长!我要在火线上赎回我的过失”

    牟青光说到最后,声音发颤了。他想起武汉那夜晚的亲切交谈,他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老首长。战士的心,就是如此朴实、动人啊!

    秦震说:“打仗哪能没有闪失的时候。憋足劲,好好打一个胜仗!”

    牟青光立刻大声回答:“我们一定以一当十,每战必胜!”

    于是,六连全体战士齐刷刷地喊出了同样的誓言。这是从遥远的北方打到遥远的南方,冲破千万重关山,冲破燠闷的雨雾,对他们的家乡,对他们的亲人,对整个民族,对整个革命的震撼人心的誓言。“六连还是六连!”秦震想着,露出满意、欣赏的神态。他握住了牟青光那粗硬得像岩石的手掌,牟青光感觉到秦震的手在簌簌颤动。然后,有一股热流传遍他的全身。秦震双目专注地低声对牟青光说: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站在秦震背后的陈文洪理解了老首长这句话的深刻含意。如此的信任,是对牟青光的,也是对他的。陈文洪感激得两眼中蓦地噙满热泪。

    秦震这一小群人离开这个营地,走向另一营地。

    灰色的雨丝时疏时密,连绵不绝地落着。

    溪流里、稻田里的水都溢淌出来,加上无数双脚的践踏,这一片汪洋,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南方的雨季在散播磨难、飘荡灾殃。战士浑身泥污,满脸雨汗,肩背上背负的枪枝、弹药、背包、水壶,都由于增加了湿度而更加沉重了。但他们不顾一切,只是急急向前奔进。这人的怒潮,在赤红的山坡、碧绿的森林衬映下,像山洪暴发,沿着泥泞的道路,涌入河床,形成旋卷、激荡的河流,发出杂乱、纷繁的咆哮。人们常用“秋风扫落叶”形容胜利的气势,这湘西之战,却真如“石破天惊逗秋雨”它在通向理想王国的历史轨道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记。

    严素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生气勃勃,她光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头上,虽然背了两个沉重的药箱,但她还是那样矫健、轻快、活跃。她这时什么也没有想,只顾奋力跋涉。不过,自从在湖荡里见到梁曙光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说在那之前,她的青春是美丽的、光辉的,虽然在欢乐中总伴随着一丝空虚;那么在那以后,尽管她没有寻找什么欢乐、美丽、光辉,然而,她却更加充实、稳妥、坚定,本来就开朗的性格也更加开朗了。就像一棵小雪松,带着未干的露珠,在朝阳红光里婆娑多姿,随风袅娜。是的,她在斗争中成长、成熟了。她从那位湖荡中的老人手里接过了伟大民族的精神的接力棒,(这把质朴的美德与对新的理想的追求溶而为一的精神呵!)使得她成熟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一切艰难险阻都平淡无奇了:“这都是我必须做的,我不也正在这样做着吗?”她踩着泥浆,顶着泼溅的雨水,可是,她的步子是那样轻盈、坚韧。她有一股奔泻不尽的热情,是它把湿渌渌的热汗、沉甸甸的重负,一切一切都变成性质与之相反的东西了。她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一眼望到了陈文洪。她想,政委和师长总是在一起的。她用两眼睃巡一下,却没有看见梁曙光,于是她就集中注意力打量着陈文洪。

    陈文洪从送出那份报告之后,什么都不想了,他似乎从愤怒与烦恼的旋涡中解脱出来了,在写报告之前,他和梁曙光有过一次谈话。

    梁曙光:“老陈!你不要负担过重呀!”

    陈文洪沉默、沉默,没有应声。

    “我是这样想,不管问题多么复杂,只要抛开个人,都是容易处理的。”

    “老梁,我想过了,我就是痛恨我自己。”

    梁曙光看着陈文洪那由于痛苦熬煎而苍白削瘦的面容。他理解,他正经历着严酷的精神磨难。

    “是的,生活的道路上有时会有迷误,要找到那个门槛,从那儿跨出一步就是光明。”

    “政委,你敲吧!我经得起。”

    “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有点英雄主义色彩的人!”

    梁曙光用话试探,看他反应,见他并没勃然大怒,就说下去:

    “当然,一个革命者是要有一股子精神的,你有,这是你的长处。因此你有魄力,——你有任何困难也阻挡不住的魄力不过,事情一旦过了头就走向反面,胜利会刺激你!困难也会刺激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恼,战争的苦难,个人的仇恨,血泪斑斑呀!可是,老陈!你有没有想过,敌人就是要拿这一切激怒你,你恨不得一拳砸个稀巴烂,可是事情偏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知道,新生总是伴随着苦痛的,你的英雄主义使你失去理智,陷入主观。”

    “你说,老梁!你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你想消灭敌人,心是好的。可是英雄主义蒙蔽了头脑,你就失去了掌握客观规律的思想力量,你的勇敢变成了盲目。”

    两个亲密战友的心互相沟通、交溶,好像拨开云雾看到青天。

    “我从进武汉,心里就窝着一股火,这火愈来愈大,我不冷静了!”他紧紧抓住梁曙光的手,梁曙光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不,政委!我的心给敌人拖垮了。”一个铁一样的人,现在无可回避地展示他自己不敢正视、而又不得不正视的真心,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呀!但是,他的忠诚的意志拯救了他:“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立刻抓住敌人,绝不能错过时机,否则一切希望将成为泡影,我就下决心发起冲锋了——我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决心是正确的现在我才明白,在我莽撞出击的决心下面,掩盖着我个人的感情。感情蒙蔽了我的眼睛,营救白洁的念头影响了我的作战决心。政委!你说我英雄主义是原谅我,实际上是由于我的私心杂念,造成无谓的牺牲。我后悔莫及呀!”这种真诚、坦白,说明他的痛苦是巨大的,可也正是这巨大的痛苦,使他醒悟,将他拯救出深渊。灵魂,经过烈火的熔炼才能真正纯洁啊!

    梁曙光听了陈文洪的话,十分感动,但感到陈文洪内心的疼痛,他不愿再加深这疼痛,于是避开眼前的这些具体事情,而一般性地议论道:“胜利这个东西来之不易呀!过去,看不到胜利盼胜利,现在胜利在握了怕胜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每一个人都不能背胜利这个包袱。你不要觉得敌人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其实,现在敌人在跟我们比赛,看谁真正跑得快,看谁先达终点。老陈!你对自己的思想挖得是很深的,那你就卸掉包袱,卸得愈快愈好,轻装上阵,终卓在望。”

    在这次谈话之后,陈文洪决然写了报告,那报告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纯洁灵魂的自白。

    当陪同秦震看望部队,听到秦震那无限信任、无限嘱托的话,他的精神升华了。是的,

    他现在像从山谷里吹出的清风,

    他现在像从泉源里流出的净水,

    他排除了一切庞思杂念,一条心就扑在一点上:打好这一仗!

    严素看见陈文洪,也是光着两脚,把裤管挽到膝头上,袖子挽在臂肘上,肩头背着七八支枪,还一手挽住一个战士,在泥泞里跋涉。跟在他背后那匹黑骏马身上驮着战士们的背包,像个小山头,马一动弹那山头就颤动。见这情景,严素心头一阵发热,几步抢上去就夺陈文洪身上的枪。陈文洪胳膊一挡就把她挡开了,这时,才看出是严医生,就笑一笑说:

    “你想抢我的买卖呀!”

    严素脖子一挺,头发泼拉拉摇洒着雨水,说:

    “这买卖你不给我做,我自己做。”

    说着就去抢夺旁边一个战士的枪,那战士死抱住枪,不肯给她,两个人你争我夺就拉扯起来,这引起队伍中一阵欢乐的笑声,陈文洪趁势把手一挥喊道:“感谢严医生来给我们加油啊!”大家跟着哄喊:“好呀!来一个呀!”严素两手一举做出打拍子的姿势:“唱个歌好吧?”“好!”于是从这狂流中,一个强劲的旋律,冲破了霉雨和泥泞,震地动天。

    泥泞难行。秦震骑着一匹雪青的蒙古马,带着几个骑马的卫士,在离部队约一百米的侧方缓缓前行。刚才这一幕夺枪的情景,完全落入他的眼帘。他很满意,从干部到战士,都有一股旺盛的意志,严素的行为特别令人鼓舞,他心下不禁暗暗称赞。然后,在还没有引起部队注意的时候,就策马一溜小跑,赶到部队前面去了。'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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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素找到六连,找到牟春光。

    “小春子,吃得消?”

    “行呐,严大姐。”

    两人肩并肩踏着烂泥,一面走一面说话:

    “我托人带的那封信收到了吗?”

    “是春玉那封信吗?”

    “就是,我想亲手交给你,还要跟你唠唠家里情景,可是我有任务离开了部队。这可是‘家书抵万金’呀!你回信了吗?”

    牟春光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回信?你怎能够不回信,二老惦念着你呢!”

    “你看,就这稀泥浊水有什么好写?”

    “打了这么大胜仗,打开长江,进入湖南,听说你们班还被命名为战洪劈浪英雄班哩!”

    “再也别提那吧!”

    以后他就沉默不语了。

    严素窥测出牟春光内心活动很复杂。她知道,他这人不是什么都挂在嘴头子上的,她就在用力寻思,想猜透他的心机。于是试探着说:

    “师长,政委,都夸你呢!”

    “我对不起师长,虎跳坪埋伏暴露了目标”

    牟春光脸色陡变,两眼充血,眼泪欲滴。他一想到这事,就充满无穷的懊悔和恼恨。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特别是现在,在同乡、同屯的严素面前,他难过地望了她一眼,觉得也很对不起她,没颜面见她,就小声说:

    “严医生!你还是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严素这个性格爽朗的人,最受不了这种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劲儿。她像爆竹一样爆炸开来:

    “小春子!看你这窝囊废的样子,还不如你爹痛快。我告诉你,你爹还有话呢”

    严素装出牟春光老爹那气派、那架势说:

    “‘春子这一步棋走得好!人总要讲个事理,什么南方北方,不能咱这里光亮,眼看着那里摸黑。你给我告诫告诫春子,他要是打不出个样来,瞧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我说小牟,看你这劲头,是不是等着挨揍呢!”

    严素学得惟妙惟肖,惹得牟春光也笑了。

    “我南下以来,心里哪天不是热火乎乎的,可是遇到烦心的事,有什么法子呢!”

    战士的口捂得再严实,只要对方真心实意,他就会一碗水泼在地,一点也不保留。何况,他从小就管严素叫姐。后来,她到哈尔滨上学堂,见了面就觉得生疏了。可是,现在,在这万里以外,她毕竟是一个家乡的亲人呀。牟春光下定决心,把他跟岳大壮的纠葛,一五一十对严素说了出来。严素两只光脚踩得烂泥滋滋响,但她真心实意地在听着。她见牟春光说完,沉吟了老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牟春光说:

    “小春子!你挖得不深。”

    牟春光急得胀红了头脸争辩着:“我句句都是实打实!”

    严素噗哧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跟岳大壮闹矛盾是实,可这不是根本,根本是南方的艰苦吓倒了你!你忘了本。”

    牟春光最受不了这一句,又觉得挖到了自己的思想根子。他没有反击,只梗着脖颈,勾着脑袋。雨水泼洒在身上有点凉意,可是他心里却火烫。

    严素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用缓和、温柔的语调说:“辽西作战我负了伤,组织上照顾我回趟家,没曾想这一回去可开了眼界,就拿你家来说,从前过的什么日子,你心里明白。我这回一看,你们家在咱屯那条小河边盖了两间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脚踏进你家门,那暖和劲就别提了。你家养了一百多只鸭子,坐在炕头上就看得见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鸭子在河水里游荡。你还记得咱屯那块荒地吗?咱们小时候都管那里叫‘阴曹地府’,不敢到那儿去。现在成了宝库,都是你妹妹开拖拉机开出来的。你妹妹可真带劲,头上扎着大红头巾,那个麻利劲可跟你不一样,就跟苏联第一名女拖拉机手叫什么、什么林娜的一模一样。拖拉机在她手下跟驯儿马一般,隆隆叫着,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过来,老阳儿一晒,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经严素这一描绘,牟春光心情也亮敞起来。严素趁机郑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不是怕艰苦的人,这我知道。可是,这种事由不得人。你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可是你腻味了、烦恼了,这也是示弱。人情世态就是这么个劲头,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开头遇上山洪暴发,你还有股子猛劲,可架不住天长日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钝刀子割肉不好受啊!你跟岳大壮的冲突只是爆发点,要不为什么岳大壮夸奖南方的话你想起来就那么反感呢!”

    这话把牟春光点透了,他心里认可,只是不吭声。因为他一想起那回岳大壮那无情无义的狠样,他就觉得太伤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春子!我说你心胸狭窄,你没掂一掂你的分量。”

    “啥分量?”

    “你是老解放区的战士。”

    “要不是老解放区的战士,我还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谁?难道袍不是你的?”

    严素这人口齿伶俐,话又入情入理,这一问就问得牟春光哑口无言了。

    严素又说:“你好好想一想吧!不过,打完这一仗,还是给老人写封平安家信,且看你怎样回话吧!”

    严素惦记着伤员病号们的事,就离开牟春光,径自往前走去。

    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云层薄了一些,天地也就显得光亮了一点。严素看到一处山坡的松林前面,有一小群骑马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部队。严素一下认出秦副司令,鲜红的土壤、黑色的林木之间,他骑的那匹雪青马特别显眼。秦震披着雨衣,只在脖子下扣了一个扣,雨衣像斗篷一样披散开来。雪青马偶然举一下前蹄,甩一下尾巴,秦震稳稳坐在鞍子上,他那双并不大却目光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战士。严素第一回看见秦震骑马,心中不知怎么激动起来。严素远远就向秦震招手,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南下火车上,他们的骤然相遇,她的请求,他的许诺秦震笑吟吟朝她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不都实现了吗?”同时也举起手来向她招手,心头又发出那样的赞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青年啊!”严素走过去之后不久,有两个奇异的人形映入秦震的眼帘。他定睛看时,是一男一女,把一件雨衣蒙罩在头上。秦震十分纳闷,这是什么人?不料那两人早已看到他,而且径直向他奔来,一下把雨衣揭去。啊,是他们,南下列车上那两个青年。两个人像从万马军中蓦地看见了亲人,齐声叫道:

    “秦副司令!我们也来了!”

    “好,是真正的战士了!你,哦,对,你叫黎明,你你叫李天歌,你还作诗?你还唱歌吗?”

    黎明跟李天歌见秦震记得如此之牢,心下十分快意。他们说:

    “我们现在是记者了。”

    “不过,诗还要作,歌还是要唱嘛。你们看看,”秦震在马上把手一挥,朝着山河大地,朝着汹涌人流“有多少诗好写,有多少歌好唱的呀!”

    四

    有一个人骑马向秦震急驰而来,这是梁曙光,他喘吁吁地喊着:

    “包围了敌人——包围了敌人!”

    这骤然而来的消息,使秦震兴奋起来。他打了那么多次仗,歼灭过那样多的敌人,可是,这种消息每次到来,还使他全身振奋,意气盎然。他两脚跟一磕马肚子,右手把缓绳轻轻一带,雪青马便灵活地转过身子,扬开四蹄。——秦震第一个,梁曙光第二个,后面一条线一样飞奔着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沿着山梁向不太远的长满茂密黑松林的小山顶那儿跑去,它是这一带唯一一处高地,可以纵览全局。他们到达不久,陈文洪也骑着黑骏马飞奔而来了。梁曙光立刻报告,连接两份电报,本师一个营,从西面穿过无数密林和羊肠小道,插到撤退的敌兵团背后;与此同时,游击队也从东面湖沼地带横截住敌人。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举起望远镜在观察。

    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离他们数里之遥是一片广阔的阵地。有几处村庄隐藏在茂密繁盛的竹木林里,没完全露面的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光亮,曲曲弯弯的蓝色小河那面浮着淡淡的白雾。雾里,竹木林里,旷野上,都有敌人的兵马,有的从这边往那边,有的从那边往这边,急遽地调动着。本来,在几片裸露的场地上,一大批人疲于奔命,睡倒地下,不想再走,但是给几个军官驱赶着,利用丘陵的棱角抢修工事。令人可虑的是敌人炮兵竟抢在了我们前面,进入阵地,校正炮位。这一切说明敌方已经发现后路切断,预感到两把刀子已插将胁下,但对正面压力尚无精确判断,只是连忙设防、筑垒,准备决战。

    陈文洪大大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回过头,向秦震投出问询的一瞥。

    秦震感觉到陈文洪全身洋溢着求战的渴望。不过,他的神情是冷静的,甚至冷峻的。

    秦震只轻轻说了一句:“彻底消灭敌人!”就策马缓缓穿过树林走去,好像是说:“我不插手,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打一场胜仗!”上级的信任形成力量,增强了陈文洪的信心和信念,他立刻全心全意组织战斗。

    堑壕、掩体,迅速修筑起来。电话兵一下跑过高地,一下跑入洼谷,飞快地牵着黑色的电话线,把整个从行进改变为攻击的阵地的神经沟通起来,使它很快成为一个机动、灵活的作战整体。被陈文洪派去给兵团前指建筑工事的人回来了,说:“副司令骑马视察整个前沿阵地去了,说回头到师指挥所来,用不着另外修工事了。”陈文洪说:“那就在这给秦副司令修个坚固的掩蔽部吧!”陈文洪通过电话与团、营、连都直接通了话。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炮兵上不了阵地。陈文洪正聚精会神地视察、窥伺着敌人的变化,他听了报告,头也没回:“上不来,难道等着敌人炮火消灭我们阵地不行?命令炮兵排除万难,进入阵地,准备发射!”

    由于雨水和山洪的冲击,山坡完全变成烂泥塘了,炮兵进入高地,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沉重的炮车深陷在泥泞中,前边几匹马奋力拖拽,把挽绳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而驾辕的马却扑倒在泥水中,发出哀鸣,炮车不但不能前进,而且往后面溜滑。炮兵们(这里边有一个就是岳大壮)用肩膀顶住车轮,车轮还是一个劲向后滚。这时,一个参谋跑来传达陈文洪的命令。

    岳大壮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这个腼腆的人变成火暴的人,他大声喊叫:“我们抬也把炮抬上阵地!”

    只有战争,在战争的启发下,凝聚起那么多智慧与勇敢,只有战争,在战神的胁迫下,才会做出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咔!”

    岳大壮一刀砍断了挽绳。

    他们一群人竟把几千斤重的大炮抬了起来。

    正在进入阵地的牟春光听到杂乱的吆喝,猛回过头来,看到这一情景,岳大壮像一头拓荒的老牛,奋尽全身之力,抬着大炮,两腿颤抖,身体摇晃,顽强地一寸一寸向前移动,可是沉重的大炮终于又滚落在地下。牟春光心头一烫,那里的冰块溶成暖流,他的脸孔涨红了,他招了一下手,带领全班,沿着壁陡的山坡冲下来。他们撒开两腿飞跑,在半山腰里,他们呐喊着“炮兵兄弟,我们来了!”和炮兵会合。这波澜震动了宁静的空气,于是阵地上出现了惊人的场面,许多步兵从堑壕里跳出。一下子,热闹的人群拥聚在一起,这是多么动人、多么欢乐的场面啊!大自然给走向胜利的人们设置了障碍,可是,人们以坚韧的毅力战胜大自然。一门一门橄榄绿色的大炮被人们抬起来了,一个班长模样的人喊起号子“哎哟嘿,用力抬呀!哎哟嘿,向前走呀!”几百只手,几百只脚,凝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按着一个统一的意志、统一的节奏在努力奋战,这种英勇而豪迈的壮举震惊了全军,鼓舞了全军。

    天空,那迷濛黯淡的天空,一下被砸碎了。阳光骤然投射下来,湿渌渌的红土,鲜灵灵的绿草,特别是人们绷紧着、扭动着的赤裸的脊背、肩膀、大腿,给阳光照耀得像涂了一层脂油似的晶光发亮。

    当第一门炮抬到炮位上,整个阵地上像急风一样掠过大笑和欢呼的声音。

    牟春光向岳大壮扑过去,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牟春光激动得半天才挣出一句话:

    “大壮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不,是我,我想过,我不对!”

    牟春光与岳大壮由于从深沉痛苦中获得解脱的欢乐而热泪滂沱。周围的步兵和炮兵也都拥抱起来。牟春光往高里一蹦,将手一挥喊道;

    “炮兵万岁!”

    立刻引起一阵轰响:

    “步兵万岁!”

    这呐喊声引起巡视整个战场、骑马回来的秦震的注意,他勒住马,他笑了。这时,一个骑马的参谋向他跑来报告:

    “师长请副司令进入指挥所!”

    他知道战斗就要打响了,他从容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踏步向师指挥所堑壕走去,走下堑壕之前,还特地站在围墙上回顾了一遍。步兵迅速进入堑壕,无影无踪了。炮队的掩体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所有炮口缓缓升起,直指前方。刚才的纷繁、复杂的快乐,一下变成了单纯、严肃的宁静。陈文洪站在用装了土的空弹药箱垒起来的掩体里,剪形瞭望镜像一个巨大的圆规竖立在地下,陈文洪正在仔细观察。见秦震进来,连忙向他报告。秦震听完报告,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办,我作观察员!”于是把信任和信念一道交给陈文洪,他径自走向一个弹药箱坐下来,端起一个白搪瓷茶缸喝水。陈文洪经过仔细观察、周密考虑,已经下定决心。这时,整个指挥所里充满了果决、坚毅、强劲的气氛。陈文洪轻轻向作战科长说:“让各部队报告!”每一部电话机有一个人守住,几部电话机同时嗡嗡摇动电话机柄。而后,一个个向师长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准备就绪!”“准备就绪!”“准备就绪!”这时,在陈文洪眉宇之间,除了信心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手表,秒针一下一下向一个决定的时刻跃进,——那是拼搏的时刻,那是所有力量组合成铁与火的冲击的时刻,也就是决定胜负的时刻。命令,是何等的威严呀!秦震、梁曙光、陈文洪都鹄立在那里,仰起头来,秦震轻轻对陈文洪说了一声:

    “行动开始!”

    陈文洪立刻命令发出攻击信号,然后,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忽悠悠升上高空。差不多在同一时刻,炮弹出膛“嗡嗡”响着划空而过。敌人阵地上立刻出现了许多小小棉朵似的黑烟团。一刹那间,火光和黑烟一起爆炸。大地沉重地抖颤起来。战争是恐怖、震骇和死亡。但对掌握战争主动权的人来说,就像期待已久的事情一下赫然出现,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创造,一次新生,从而唤起他们无法抑制的快感。随着电话上的报告、报话机上的报告,陈文洪敞开衣襟,指挥战斗。双方炮火交织起来,不过敌人的炮弹显然是漫无目标、空空荡荡地哀鸣。而我们的炮队在试射之后,立刻以强大火力控制一切,压倒一切,毁灭一切。敌人阵地上的丘陵、洼谷、竹木、村舍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派茫茫黑烟,然后突然变成一片火海。我们的阵地上也落下敌人的炮弹,升腾起几股浓烟,弥漫着硝烟气味。炮兵部队纷纷报告炮火命中情况。陈文洪从观测和谛听中判断出我们已经压制了敌人的炮火,他命令炮兵立即延伸射击。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发生了,他一下甩掉手上的电话,一步跳出堑壕,他高高立在胸墙上,他听见敌人后方,紧张而剧烈的枪声乱成一团,包围圈合拢了。这对于他是最好的信息,敌人已经处于腹背夹击的窘态。“这一下子,我要瓮中捉鳖,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是多么振奋呀!一转身跳下堑壕,由于他脚步的带动,胸墙上滚下一大堆泥块,他一步抢到电话机旁,立刻摇通电话,命令以六连为尖刀,从敌人的一处结合部(那条在阳光下闪亮的弯弯曲曲的小河那儿)发动猛攻,穿插进去,分割敌人。随着他的命令的下达,漫山遍野响起嘹亮的号声,就如同在音乐堂中听交响乐。忽然,所有乐声停止,只听见小号在清亮地响着、响着。他从望远镜里看到,先头连的战士在弯腰飞奔,有的扑倒又跃起来,有的倒下就不动了。不久,他们投入滚滚的硝烟,硝烟像乌云一样,给风吹得向一个方向飞扬。

    陈文洪这一次没有带领部队冲锋,只挺立在指挥所里,通过报话机和突击营紧密联系。

    “天山!天山!夭山回话,你们到达哪里?遇到敌人碉堡火力拦击,怎么?怎么?停滞不前?”

    陈文洪拧着盾头,瞪大两眼,喝道:

    “立刻集中火力,扫清道路!”

    从报话机里传来集束手榴弹轰隆隆的爆炸声。

    “什么?天山!你说话,天山!”报话员移向陈文洪:“营长要直接向你报告!”

    陈文洪接过传声筒大声喊道:

    “我是陈文洪,我是陈文洪,你报告吧!什么?捅进敌人指挥部?好呀!狠狠地捣烂它!”

    秦震感到异常地疲乏,好像从襄阳、樊城出动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紧张、劳累,都在这一刻间凝聚起来,压在头上、身上,他感到全身像有无数根绳索紧紧捆绑着。他太乏了!他太乏了!所以他坐在弹药箱上,端着一缸热开水在慢慢喝,只默默观察着。他为陈文洪的从容不迫、镇定自若而感到莫大欣慰;同时,他也觉得陈文洪全身好像都在说:“我要打一个漂亮仗,打完了,你再处分我吧!”

    秦震想道:“他的报告是他觉悟的表现,他从鲁莽猛撞中觉悟过来了!”陈文洪这样迅速吸取了教训,总结了经验,秦震感到无限的宽慰。他想说句话,可是,疲乏压倒他,他觉得全身肿胀、瘫软。不过,陈文洪最后的话声惊醒了他,他猛地站起来,想立刻奔过去。不行,头重脚轻,他只好勉强抑制自己,缓缓踱过去问:

    “这一刀戳中了心脏?”

    “看样子是击中了要害。”

    秦震两眼炯炯发亮,像熊熊燃烧的蜡烛,熠熠闪烁。他立刻对陈文洪说:“是指挥部?要抓活的!”

    陈文洪刚转过身去传达命令。正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又听到报话机里有声音,他一听,脸色变了:

    “你再说一遍,抓到了敌人少将司令?你再说一遍少将司令”

    秦震感到狂喜,他向报话机前走,想直接通话。但是心脏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欢。他觉得身子好像一下飘浮起来,而后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他脸色苍白,一下倒在身旁几个人的怀中。

    决定最后胜利的时间到来了。

    陈文洪一看秦震那情景,像有一支箭刺在心上。他望望梁曙光,梁曙光也正在望他,他忽地挺直身子:

    “政委!副司令交给你了!”

    他立刻带领指挥所的人们跳出堑壕,向火线狂奔而去。

    五

    秦震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使梁曙光感到无穷的忧虑。

    医疗队的负责人带着严素来了。严素是秦震上一次犯病时的主治医生,比较熟悉秦震的病情。经过输氧和服药,心绞痛渐渐缓解了。秦震急于投入战斗,但从医学上来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梁曙光劝说秦震先休息一下,然后走到掩体外和严素商议。

    严素坚持往下送。梁曙光说:“老头是绝对不肯的。”

    医疗队负责人当机立断:“不动!”他认为对心脏病患者不要过分强制,以免引起病人烦躁、焦急,反而使病情恶化。他认为在这个时候最好是静卧不动,接受治疗。严素则不以为然地说:“不到一个月时间,发作两次,这是危险信号。”梁曙光说:“你一定坚持,弄得他大发雷霆,后果更坏。我们能不能找寻一个折衷的方案呢?”严素机灵地两眼一亮说:“上担架”梁曙光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办法。这么办,你们先别出面,我进去说服说服他。”梁曙光转过一段堑壕走进掩体。

    秦震一见他就说:

    “伙计,收拾摊子,前进吧!”

    说着就想站起身。但两腿绵软,不随人意。梁曙光乘机叫了一声:“司令员!”可又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秦震说:“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梁曙光挨在秦震身边坐下,缓缓说道:

    “副司令!你不常常告诫我们要讲科学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们违背科学?”

    “那就好办了。医疗队长和严医生仔细研究了你的病情,认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第二,你得送野战医院”

    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弹药箱上,两眼一瞪:“你让我南下作战半途而废吗?这万万不可能。”说着把脖颈一扭。

    梁曙光连忙缓和局势:“我倒是建议您坐担架”

    “你让我睡在担架上指挥?”

    严素一脚踏进来,露出一副毫不妥协的神态说“我看还是进医院!”

    这一来,把秦震吓住了。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大两眼,看看从梁曙光、医疗队长、严医生那里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顺从地上了担架,小陈将一条美国军用毛毯叠成三折垫在担架上,而后,几个人扶住秦震在担架上躺下来,秦震发愁地望了望担架兵:“你们应该去抬伤员”严素立刻严肃地说:“病员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时间,就想法下去,谁知医疗队长早料到他这一手,专派严素这个“严”医生紧跟着他。他们这一小队人沿着刚才打得火热、现在却冷冷清清的战场走过。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说:

    “这一仗,陈文洪该解气了!”

    “副司令!这几天他的心境够苦的。”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发觉没有,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是打一个大胜仗。否则,他会永远后悔,永远责备自己的。”

    在颤悠悠的担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紧跟前,跟他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曙光,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镜子,从陈文洪跟白洁的关系上也照出我的弱点。在延安的时候,我是上级,我有权力彻底切断他们的关系。要是那样,陈文洪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可是,我软弱了,我妥协了。唉,这是命运吧?我们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命运吗?不过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里能够没有悲欢离合?问题是它引起的是什么?是晴还是阴,是希望还是失望。用这把尺子来衡量文洪和白洁的爱情,多少年,生离死别,岁月考验了他们的忠贞。我认为他们的爱情是符合于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应该自责,在草坝子上露营那个夜晚,我考虑了好多人生的问题,后来在搭桥抢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责罚。我想的这些也许可以叫哲学问题吧!不过,我没有及时把我想的,好好跟你们说一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人过去的遭遇,往往会再一次出现,不过历史时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这一点,可是我没抓住这一点。我在关键时刻没有很好引导我的部下,陈文洪那辣子脾气就来了个大爆发是的,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我应该自责呀!曙光!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许还有白洁说说,幸福是个美好的字眼,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历史要求我们付出更大的牺牲,那又怎么办呢?我们都是为了实现一个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来的。崇高的理想永远在我们的前面,为了抓住它,实现它,我们得吃尽人间的苦,受尽人间的罪,我们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无数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远是光辉的。不过,光辉是未来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肩住历史的闸门,放地狱中人奔涌出去”

    人们常说,一个人在病痛中说的话往往是最真挚的。

    梁曙光此时此刻更加明了,秦震的病痛说明南下以来,为了战胜困难,取得胜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秦震好像疲乏了,难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说完了吗?没有,当然没有。可是他闭上两眼,他沉默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出声。梁曙光同严素急遽地相互一瞥,严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脉搏。秦震变得那样平静、安详,过了好一阵,忽然张开眼,看了看严素,看见她身上血渍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还拼着自己的性命,在绑扎所里抢救伤员。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将嘴贴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说:

    “一个多么勇敢的姑娘!”

    而后他泰然地合上两眼,像沉沉入睡一样,他的病情在这以后一段时间里渐渐稳定下来。

    繁星在天。大野里传来梦幻一般的仲夏夜的乐曲。从稻田里传来蛙鸣,从草棵里传来虫吟,鱼在水面上的喋喋声,露珠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这一切隐密而微妙的声音,像一抹淡淡微云在悠悠飘荡。兵团前线指挥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毁的村舍旁边搭起帐篷。警卫员小陈用四根小线绳拉开四角,吊起美国蚊帐。秦震朦朦胧胧继续沉睡着。像每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一样,他特别需要安静地睡眠,他睡熟了,发出舒畅的鼾声。这鼾声于是也变成仲夏夜乐曲中一种柔和的颤音,和所有声音揉合在一起,起伏、荡漾。

    六

    严素守在秦震身旁,她为了他偶然发出的一阵阵急促的喘息而焦灼,为了他进入酣睡状态而高兴。

    下半夜,不知是什么时间,帐篷外一阵沉重的咚咚脚步声把秦震惊醒。迷迷糊糊的严素也惊醒过来。她深怪来人鲁莽,马上要严厉制止。却听到梁曙光在那里同人悄悄谈话,秦震也已经发问:

    “有情况吗?”

    “是天柱来了。”

    “赶快叫他到我这里来!”

    严素不依:“副司令,你还是”

    “这事例外,严医生!”

    一盏捻小了灯芯的小马灯,昏暗的光线照出梁天柱庞大的身躯。从在武汉见到他以后,秦震就喜欢这个精干而又勇猛的汉子。经过酣眠之后,他似乎霍然而愈。他问:

    “游击队会师了?”

    “在火线上会师,很多游击队员都哭了。”

    梁天柱用几句简括明了的语言,叙述会师情况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

    “地下党让我送来一封机要信件。”

    秦震接过信,梁曙光取下马灯,举在床头上为他照明:

    $r%黛娜已被敌特押往沅陵方向,详情待查。$r%

    本来还牵住一条线,现在一切都音讯杳然了

    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激,又一次打击吗?

    不,秦震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突然而来的噩运。

    是由于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觉得那尖厉的疼痛了吗?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说出了对人生的思考之后,如同从霄汉上俯视人间,他的灵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彻、更辽阔了。

    他给梁曙光看了信并说:“如实告诉陈文洪,我相信他承担得起。”随即把信折叠起来,装在口袋里,缓缓地说:“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

    他们出去之后,他两眼淡然望着帐篷顶,他什么也没有想,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然后,他睡了,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虏的敌人少将司令官带到这儿来。

    严素按住他,不让他起来,他却不客气地推开了她的手说:

    “我没给他打倒,我不能躺着见他,我要站着见他!”

    他隐隐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个少将!”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饭店和国民党那个少将面对面的事。那人说“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泪将会淹没你们!”——那是火花迸发爆射的一刹那“现在,胜败已成定局,我是胜方的司令官,对他还有什么厌恶?还有什么仇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见一见他。”此刻,他并没有猎人欣赏捕获物时的心情,他只想寻找一个历史的必然结论。

    当那个少将司令官被带来时,他心里却忍不住笑了:“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将吗?”

    这个少将换了肮脏破烂的士兵服装,胳膊挺长,袖子挺短,一副寒伧相。他是清点俘虏时被查出来的,他自己的士兵当面揭露了他。秦震心里掠过两字“驼——鸟!”你看,他那养尊处优弄得鲜光肥胖的身子,哪里像一个士兵呢!

    现在,他站在那里,倒想装得堂皇一点,气派一点,但他那发白的嘴唇却在哆嗦。

    坐在担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请坐!”

    这个少将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颓然跌坐在一只空弹药箱上。

    秦震思索着,想起一句话。好像是马克思在哪里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往往都出现两次。不过,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这话说得多好呀!想到此处,秦震不想多说什么了,他突然问:

    “你会下棋吗?”

    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于是,秦震挥一挥手说:

    “请吧!”

    当这个少将司令官被带走以后,秦震冷冷一笑,说了四个字:

    “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