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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直道不得行,人心皆有私,曲道不可行,千夫之所指。
我承天子诏,见驾天安殿。殿中除我与天子外,竟然没有一名侍女、仆佣,门口也只有两名金台营士兵守卫,有两名宦者等待传唤。我隐约感觉事情并不简单,天子召我前来,定是有私密大事商量。
我等着天子开口,他却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卿似尚未有子?”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蒙陛下垂问,臣膝下尚虚。”天子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才突然又与前言毫不搭介地问道:“这天安殿,卿可有来过?”“臣未曾来过天安殿。”我这样明确地回答,同时心中突然一动,我似乎隐约猜到天子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又莫名其妙地寒暄了几句,天子突然指着榻旁的一卷竹简对我说:“那是奉常国犀等人的联名上奏,卿拿去看。”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竹简捧过来,展开一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奏,九卿中有六人联署,是请求天子尽快册立太子,好使群臣鼓舞,百姓安定,以谋社稷永固。这桩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立储君本是国犀等人份内之事,他们纷纷被靳贤架空,也只好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面。不过不管怎么说,储君就是下一任天子,天子即便是个傀儡,也是天下仰望的至尊,朝廷政务都交给靳贤处理了,这种事情他却毫不知会一声,实在其心可诛!
我心中突然想到,靳贤想要实现他的理想,必然要拿我做靠山做阶梯,但等自己势力膨胀以后,他会不会把我一脚踢开呢?我内心早存着登楼抽梯的想法,他的内心是否也是相同呢?我是否应该不再躲懒,把部分政务重新抓回到自己手中来呢?
想到这里,背上似乎有冷汗冒出。天子见我发愣,于是追问一句:“此议料卿早已知晓,卿意下如何?”我脑中还在胡思乱想,随口答道:“早立太子,社稷得安,国犀等人所言的是。”“这朕岂有不知?”天子皱了一下眉头“只是朕有两子,立谁为好呢?”
我脑中精光乍现,立刻洞悉了天子的企图。从来立嗣以长,无长以贤,乃是威朝就传下来的礼法,今上两个儿子,长子皋本是嫡出〔虽然其母已经过世了〕,次子皎是绫妃所生,根本不用考虑就该立郕皋为太子。天子竟然还在问:“立谁为好呢?”分明是宠爱郕皎,想要悖逆长幼之序,立次子为东宫啊。所以他才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天安殿来,他是想要得到我的吧。
我知道绫妃本是歌伎出身,因为身份低微,所以册其为妃的时候就遭到群臣的反对,后来天子还暗示过要立她为皇后,更是朝议汹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到今天皇后之位还一直空着。母亲既然不能做皇后,那么儿子做太子,将来母以子贵,天子百年后绫妃或许还有当皇太后的资格,天子大概是这样设想的吧。
微微抬起头来,我看到天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紧张和期盼,他希望我直接开口说“请立郕皎”吗?这又怎么可能!悖逆礼法,天地所不容,我才不当这种出头鸟呢。
可是转念一想,我架空天子,手握重权,难道就是礼法能够相容的吗?想当年我火烧永明宫,一帝一王化为飞灰,难道就是礼法所能够相容的吗?这种时候还想什么礼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位皇子都还年幼,根本没有贤愚之分,反正不管立谁做太子,也不会动摇我执政的根基,我又何必要执着于礼法,故意和天子对着干呢?
因为继嗣问题搞得朝中大乱,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但更重要的是,往往悖逆天子无理要求的臣下,全都没有好下场。天子就因为失去权柄,整天只能在后宫里瞎逛,对某些嫔妃或者子女的宠爱就更加强烈,如果偏要在此事上和天子对着干,经常会遭到来自宫中的破釜沉舟般的猛攻——我又何必自找这不痛快呢?
当然,即便如此,册立郕皎的话也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于是我故意绕开长幼顺序,假作不解地问道:“立嗣是国事,也是天子家事,臣又何敢置喙?”天子更加紧张地盯着我:“不妨,卿试言之。”我轻轻歪过头去,假装想了想:“有贤嗣而后有贤君,国有贤君,社稷不坏。未知二位皇子谁更贤明?”
“次子郕皎最贤!”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话讲出了口,他才感到有点冒失,于是往后缩了缩身体,解释说:“长子郕皋,自幼失母,缺乏管教,行事多所不伦。次子郕皎聪明好学,深肖朕也。只是国犀等却言长幼之序不可乱,都请立郕皋,大失朕望。朕故召卿来,说以心腹之言。”
我在心中暗笑,嘴里却帮忙天子找理由:“臣闻郕皋较之郕皎,不过先出生月余,郕皋是长,郕皎不见得幼。尚长尚贤之论辩,古已有之,而尚长是威朝的礼法,本朝并无明定继承,臣以为立长不如立贤”
从天安殿里出来,我心中还在偷笑。天子在得到了我的承诺后,表情完全放松下来,还讲了很多“卿百代贤臣,治国有方,朕故可以垂拱而治”的屁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去年想要耗费巨资重建永明宫却遭我反对的时候,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不过这样也好,多少给他点甜头吃,让他可以甘心做一名傀儡,手里的傀儡不会乱摇乱动,我这个权臣也才能当得泰然自若。
回到府邸,门上前来禀报说:“靳大夫求见。”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靳贤此刻到来,究竟有何用意?在偏厅接见了靳贤,他请我屏去众人,然后突然凑过来紧张兮兮地问道:“听说您已经答应天子,在下月初的大朝上立郕皎为太子了,可有此事吗?”
我吃了一惊,此事出我之口,入天子之耳,警卫和宦官们都隔得远远的,照理没第三个人听到呀。就算天子随即去向绫妃表功,也不会那么快传到靳贤的耳朵里,让他竟然比我早到一步,在家门口等着问我此事。我确实曾经关照靳贤,要他不要只把眼光盯着外廷,也要注意宫中的动向,可没叫他派人偷听我和天子的密谈啊!此人不但偷听了,竟然还跑回来问我,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我冷哼一声:“确有此事,有何不妥吗?”靳贤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伏地磕头:“贤得明公简拔,托付大事,怎敢不昼夜匪懈?明公如我父母,贤绝无二意,请明公查之!此是我偶尔听闻,故此犯言直谏——期期以为不可!”
这小子倒也机灵,看我脸色不妙,立刻就磕头表忠心。然而什么“明公如我父母”云云,听着实在太假,他以前可是不会这样讲话的呀,最近这是怎么了?在官场上混得油滑了,学会阿谀奉承了吗?还是根本就是心虚,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我闭了一下眼睛,把身体略微后仰,距离靳贤稍远一点,然后开口问道:“有何不可?你讲来听听。”“世族最重礼法,”靳贤低声回答说“下官正欲翦除世族势力,然此事当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动作过猛,局势就会糜烂”我打断他的话:“别兜圈子。既然世族重礼法,欲立郕皋,我与之悖反,拥立郕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靳贤轻轻叹了口气,回答说:“大局不可稍退,细微不可深究。其实立谁为嗣,都不会影响大人的权柄,但在世族们看来,废长立幼却是有干国本的大事,他们不会让步,大人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硬碰硬呢?如果引发了他们同仇敌忾之心,咱们的改制阻碍就更大了”
“现在他们没有同仇敌忾吗?改制的阻碍现在还不算大吗?你的行事还不够急躁吗?”我连续三个反问,问得靳贤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冷冷一笑,随即又说:“我已经答应了天子,不能食言而肥,下月的朝会定会郕皎。你若想郕皋,以使自己前面的道路更好走一些,那就随便你吧,我是不会勉强的。”
这话实在说得有点重,过后我自己也有点后悔。只见靳贤二话不说,伏下身去又连磕了几个头,然后回答道:“大人既然主意已定,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不过要谨防小人的毒计,宫廷警卫必须加强。大人若不在都内,金台营督一职,还是转交给他人为好。”
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表示愿意我的立嗣决定,并且立刻转移话题去讲别的,倒说得我愣了一下。不过想想也是,我离开都城去别业,金台营的营务经常照管不上,还不都由靳贤说了算?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一桩事情,不如交给别的可靠的人,也可以分一部分靳贤之权,免得这小子别起异心。不过,且待我先不动声色地问问他,他心中可有新的营督人选?
听到我的询问,靳贤回答说:“瞿侯膺飏,晓畅军事,对大人也忠心耿耿,可以付以大任。”膺飏?他竟然提到膺飏?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欢膺飏,这事靳贤不清楚,倒也有情可原,然而膺飏见天在我面前说靳贤的坏话,要我斩靳贤之头以谢天下,靳贤却反过来要把兵权交给膺飏?他真的那么举不避仇,大公无私吗?还是两人其实早有勾结,故意来我这里唱一出诡奇的戏文?
自从天降狂风,无端吹去那份奇异的竹简以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我内室所居,不再是人类爰苓,又变成了妖物苹妍,而我在数月前还向狐狸吹嘘说自己的权柄如同天上的明月般不会改变,现在却骤然感觉四周皆敌,连一手提拔起来的靳贤都不可信——实在头疼得厉害,根本无法做出决断,只好敷衍靳贤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经过反复考虑,我最终决定把原任安塞郡守的大姐夫粥恒调回京中,担任金台营督,同时我也升任二姐夫终让为中尉,负责京城的治安——或许,还是亲眷们更靠得住一些。
任命的诏书才刚颁发出去,那名前去寻找炼气师鸿蒙的侍从就回来了,告诉我一个非常离奇的消息:“朗山嚣宙宫并无鸿蒙其人,广宗真人也并无这样一名弟子。”我听到这话不禁吓了一跳,难道那又是一个妖物吗?莫非我有吸引妖物的体质,先是苹妍,后来是弧隐,现在又是那个鸿蒙
我正在胆战心惊,侍从又递上一封信来,说:“臣在途中遇见一名修道士,说是大人旧识,要臣将此信交与大人。”我皱了一下眉头,接过信来,不忙着打开,先询问那名修道士的相貌——没错,那确实是已经多年不见的苹蒿。
果然奇特的事情互相牵连,全都凑了上来,连音讯全无的苹蒿也打算露面了吗?我望向那封信,那是两片木牍,用细绳捆扎着,解开绳结,展开木椟,先飘下一片薄薄的缯纱来,上面用朱砂画了一道符,非常复杂,我根本就看不懂。再看木牍上的字,倒非常简明扼要,说:
“闻公近有大难,故献此符,置于发髻中,可逃性命也。”
我莫名地左眼皮一跳。如果在半个月前,谁要说我将有大难,我肯定会放声大笑,当他放屁,不过最近真的感觉四周全是敌人,没一个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某种“大难”也就不奇怪了。这苹蒿倒似乎真是有道高人,可惜他行踪不定,从来只有他来找我,我不知道去何处找他——去萦山吗?那又实在太远了——否则应该请他前来,好好研讨一下什么“大化之珠”以及弧隐和鸿蒙。
我再次展开那片缯纱,仔细研究了一下那道符咒,却完全不得要领,于是只好先把它笼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