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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檀王二十年秋七月,剧氏入郕,尽族郕氏。
战斗在辰中开始。双方所排布的阵列相同,都以战车为左右翼对冲,而用徒步、骑兵以实中军,中军按兵不动。我统率五十乘战车在左翼,看郕扬发布进兵的信号,立刻擂起战鼓。鼓声震天,御手策动驷马,向敌阵冲去。
钟宕和弧增并不在我的车上,我让他们各乘一车,率先突敌。如果这仗终将以郕扬获胜而告终,我也得多少立点功劳,以免遭他的猜忌。敌军相对于我的右翼,兵力相当薄弱,不过才二十多乘战车,再加上千余徒步。钟宕、弧增大呼酣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敌军逼退了。
有消息传来,我军的右翼也已击败正面之敌,正向敌中军侧翼发起进攻。于是我招呼御手侧转车向,也开始攻击敌方中军。左右夹击,剧氏看起来已经回天无力了,也许不用等到未末,我们就可以取得彻底的胜利。
弧增的战车冲杀一阵,斜刺里跑开去,兜个圈子来到了我的身边。“家主,”弧增左手挽弓,右手向前一指“您看。”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敌阵之中,剧棠高高立在一乘革车上,正气喘吁吁地拼命擂鼓。“待我坚家主之心!”弧增喊了一声,招呼御手直对剧棠冲了过去,然后弯弓搭箭,瞄准了这个大饼脸的敌军统帅。
在震天动地的鼓声和喊杀声的掩盖下,根本听不见弓弦响,但我分明看到弧增右手一松,剧棠向后就倒。“逆贼剧棠已死,我军大胜!”弧增高高举起左手的木弓,大声喊道,同时招呼附近的士兵全都随声应和。
我松了一口气。战斗似乎可以就这样结束了,不管剧棠是否因这一箭而死去,他都没有反击,甚至也没有防御的实力了。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剧氏全面崩溃,狼狈地逃回郴邑,牢牢关上了城门。
然而,转折只在瞬间。郕扬还没下令攻打郴邑,突然有哨探来报:“剧棠使大夫孟诹间道以围离邑,使其子剧谒间道以围郕邑!”郕扬大吃一惊,如果老窝被敌人端了,而自己这里又一时三刻攻不下国都,形势就会变得相当棘手。
离氏的军兵害怕离邑被攻破,匆匆前来告别郕扬,收兵回去了。离氏足有六千人马,他们一撤,我军的数量减少了三成还多。郕扬知道用剩下的这点兵马,是很难攻破堞高城固的郴邑的,万般无奈,只好暂且退兵。
昼夜兼程,三天后,我们就回到了郕邑附近。哨探来报,剧谒已经在昨晚撤兵离去了。郕扬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我并车进城。可是才刚走到城门口,我突然听到弓弦响,郕扬“啊哟”一声,向后倒在了车厢里。
我大惊失色,抬头向弓弦响处望去。只见城堞上站着一个人,身着戎装,左手挽弓,右手戟指,正在向我冷笑。这个不是别人啊,此人正是剧谒呀!原来他已经攻破了郕邑,却做出退兵的假象,引诱郕扬来到城边而射杀之。
我的心中一下子凉了半截,我知道剧谒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自己了,于是也不顾身为贵族的尊严,双手抱头,一个跟斗翻下车去。果然,耳边“嘣”的一声,一支箭插在车厢里,箭羽还在不住颤动。
四周喊杀声徒然响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从城里城外的埋伏处露出身形来。只听他们都在大叫:“郕扬谋逆,只诛首恶,并杀从逆的峰氏,余者放下武器,皆赦不论!”只诛首恶是对的,可干嘛要把我也连带捎上?剧谒分明是公报私仇啊!
钟宕驾车来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拉上车去:“家主休惊,臣为家主杀出一条血路去!”我四周望望,就看郕氏的将兵们纷纷放下武器,跳下战马或者战车——是啊,家主已经被射死了,他们继续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势去矣,”我仰天长叹“杀出去又能如何?想不到我将背负骂名死于此处”耳边传来弧增的声音:“是我误了家主,该死的是弧增啊!钟兄,就拜托你保护家主,弧增去也!”
我想要叫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弧增一边大叫:“剧氏擅国乱政,鸩杀先君,人天共愤!”一边驾着车,向蜂拥而来的敌人冲去。这家伙,求死就求死吧,还要喊些“鸩杀先君”之类的谣言来动摇敌方的军心,他的思路转得倒快。
但我也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他这一去,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还没来得及嗟叹,只听钟宕说道:“家主坐稳,臣保家主无恙!”说着轻轻一踢御手的背脊,驾马长嘶一声,拉着战车往斜刺里猛冲了出去。
真是一场好杀,从午后一直杀到黄昏,我们才终于冲出了包围圈,并暂时把追赶的敌人甩掉了。回望四周,只剩下两乘战车,四名骑兵,我三年来养育的家臣,战死的超过七成。
马匹都已经浑身是汗,察觉到御手不再奋力鞭策,逐渐放慢了速度。钟宕满身是血,转头对我说:“家主,咱们此刻往哪里去?”我微微摇头:“无处可去啊,还不如刚才死在敌阵里,倒也省心。”“家主何必如此颓唐?”钟宕长叹一声“弧增必死,难道让他死不瞑目吗?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峰氏的立锥之地?”
想起弧增,我心中又是一阵酸痛。他虽然并非我的亲人,也不是世袭家臣,但相处的这三四年里,也多少培养了一点感情啊。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在郕邑的家,想起了侍妾惋和女儿小惋小惋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已经被剧谒杀死了?!
剧谒这个家伙,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而杀死一个孩子,换了是我,怎样也下不去手的。想起可爱的小女儿,我的鼻子更加酸了,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有一名家臣看出了我的心思,自告奋勇地一拍胸脯:“臣下愿意潜回郕邑,打探小姐的下落。”
“算了,”我摆了摆手“实在太危险了她若已死,打探也没有用,徒增伤悲;她若仍然活着,也许还有相见的一日。”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咕咚”一声坐倒在车厢里:“先往离邑去吧,离氏若还没灭亡,也许愿意收留我呢。”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看准西去的道路,还没走出三里地,就先遇见了一小队人马。原来那些也是我的家臣——我当初和家眷一起留在郕邑的家臣——其中一个竟然怀抱着小惋,递到我的面前:“家主无恙,真是太好了!剧谒来围郕邑,我们觉得太不安全,因此先抱了小姐出城躲避”我惊喜交集,一把抱过小惋来,紧紧搂在怀里。
“连小姐也大难不死呀,”钟宕笑了起来“天不亡我峰氏,家主定有重新崛起的一天的!”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有女儿在,即便流亡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关系呢?
郕邑被攻破了,被剧谒攻破了,郕扬被剧谒所杀,全族都被屠灭。想必惋和留在郕邑的峰氏家臣奴仆们,也逃不脱悲惨的命运吧,只有我的女儿逃了出来正象空汤向我展示的那个虚幻的未来,只有燃逃了出来而已。
不仅燃,还有钟宕!钟宕也仍然活着,弧增却很可能已经死了。这不是和虚幻的未来一样吗?虽然时间提前了近二十年,虽然死去的郕扬并不是我,但其余细节,不是符合若契吗?真实,虚幻,原来是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呀!
这就是我不可改变的命运吗?这就是乐生惧死的下愚所不能逃脱的劫难吗?这就是寒在梦中所说的,我所不能明白的宇宙的大道吗?多么奇妙啊,所谓的“玄”就是指的这些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什么奢华富贵,什么生死荣辱,在大道的覆盖下,全都渺小得如此可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怀抱着死里逃生的女儿,不禁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所有的家臣都惊愕地望着我,还以为我受到这么大的刺激,精神已经失常了。
失常吗?没有呀,我的精神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头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这就是至上的道德吗?我真的悟到了吗?
我没有能够进入离邑,才走到城边,就得到消息,离氏已经以献出城池,并放弃世卿的身份为条件,投降了围攻的大夫孟诹。我在离邑附近打了个转,决定继续向西,离开郴国往中原去。
在离开郴国国境以前,我先聚拢家臣,对他们说:“我已无家可归了,暂时往西,待时而动也说不定就此隐入深山,以求大道,再也不会出仕了。你们没必要一直跟着我,各自散去了吧。以你们的能力,定能找到有势力的新主家的。即便想去投靠剧氏,我也不会责怪你们。”
钟宕闻言,跳了起来:“家主您这说的这是什么话?连女子都要从一而终,我们做士的,难道就这样没有气节吗?如果峰氏彻底灭亡了,我们也许会去投靠别家,您还健在,舍您而去,还算是人吗?!”
我微微一笑,对他摆了摆手:“你若想继续跟着我,我也不会阻拦。又何必说这些话,使大家都不敢离去呢?什么君臣上下,奴仆家臣,都是虚妄啊,人生在世不过匆匆百年,是男儿的就要尽力做出一番事业来,跟随我一个落魄的人,有什么前途呢?何况,你们的家都在郴国,怎么好跟随我流亡异乡?”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一名家臣悲愤地说道“峰氏就是我们的家,家人亲眷,肯定都被剧氏杀光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家主您无须多说,我们一定会跟随您继续前进的——不管您要往哪里去。”
我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即便有想要离开我身边的人,也会怕被钟宕他们嘲笑甚至敌视,而不敢讲出自己真实想法来的。于是我不再劝说,只是保证:“好吧。不过任何人,任何时候想要离开,我都不会阻拦的。你们应该去寻找真正的自己的前途。”
离开郴国,我们一路往西,踏上了岳国的领土。这一行人,虽然都做士族的打扮,还驾着战车,骑着骏马,但是衣衫污秽破旧,食物匮乏,很快就都面黄肌瘦了,真怕会被当成盗贼,遭到围剿。因此,我们尽量寻找人迹罕至的道路向前,只是这样一来,更难以找到糊口的食物。
到了七月底,实在是熬不住了。大人还可以勉强支撑,难道让小惋也忍饥受饿吗?我被迫转而向北,准备往岳国的国都去,看看能否找人套套交情,告贷一些干粮。钟宕也说:“家主总要有一个前往的目标啊,我们又不是野兽,怎能每天行走在荒野里,不进入城市都邑呢?”
然而才走到岳邑的近郊,忽然前面驰来一乘马车。马车上的士穿着相当华丽,见到我匆忙下车,拱手询问:“请教,可是郴国峰大夫一行吗?”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认识我,并且似乎专在这里等候我的到来。于是急忙也跳下车去,还礼说:“在下就是峰扬,但已经不是郴国的大夫了。请教阁下的高姓?”那名士上下打量我几眼,笑着回答说:“在下是素臣宋阙,奉寡君之命,专在此处恭迎峰大夫,请峰大夫驾临敝邑,足感荣幸。”
岳一向顺从于素,在岳国的境内碰到素国大夫,倒是一点也不奇怪。钟宕在我身边小声说:“郴素有仇,要当心对方不怀好意呀!”我嘲笑他的多心:“郴素有仇,我和素君却并没有仇呀。何况,我和素燕还算有些交情,前往素国,倒不失为一条求生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