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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形又继续保持了两天。第三天,亮亮回来,神色则有些紧张。医生说,胎音有点不正常,可能要动手术剖腹产。吃过晚饭,李老师从橱柜里翻出几盒保健营养品,又让闪闪去店里摘一幅荷叶画,便要出门。李老师要去找她一个老同事,老同事的儿子在柯桥卫生局工作,请他到人民医院关照一下。倘真要动手术,主刀医生,麻醉师,都是要打招呼的。临出门,李老师又吩咐一声,让闪闪洗碗。等闪闪回到饭桌边,见桌上碗盏已收拾了。再进去,厨房一看,碗盏都堆在水斗里,秧宝宝正往里挤洗涤液,满厨房飞扬着肥皂泡。闪闪满意地说:很好。退出去读英语了。顾老师进厨房拿畚箕撮垃圾,看是秧宝宝在洗碗,摇头道:真是大懒使小懒!秧宝宝闷头说:我自己要洗的。盘碗在泡沫里洗去油腻,再放自来水,洗去洗涤液。然后,放进盆里,舀一瓢积下的雨水,冲一遍。最后,就用一块干抹布,一只一只擦干。秧宝宝将擦干的碗放在一边,一双小手却捧起走,低头一看,是小毛。很危险地捧了一只碗,送进碗橱。秧宝宝没有喝他,这时候,她和小毛,似乎有些知己的意思。这么多人里面,只有她和小毛,共同地感到忧惧。而他们又都人小力薄,无甚可做,只有乖,乖,乖!其实大人们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漠然,是因为经的事情多,就比较冷静。
洗过碗,放好,两人就来到客堂,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闪闪出来拿东西,很奇怪地看看他们,然后进去对小季说:这两人就像一对呆头鹅。看了一会儿,秧宝宝起身关了电视,回自己房间,小毛也爬下沙发,回房间去了。这天九点多时,李老师方才回来,神情很愉快。老同事的儿子正好在家,当场记下陆国慎的名字和床号,答应明天一上班,首先去人民医院妇产科弯一趟。余下的时间,就是李老师和老同事叙旧。至于带去的东西,营养品,老同事无论如何不肯收。说你媳妇开刀,正好要吃,赶紧带回去,到时候送红蛋来吃吗!至于那幅荷叶画,老同事则说她实在喜欢,就留下了。最后,她们讲好以后要多多碰头的约定,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亮亮就去医院了。闪闪也跟他一起去,小店开张后头一次白天关门。秧宝宝脚跟脚下楼出门,到对过邀了蒋芽儿一同去学校。走到半道,忽然想起,昨天的作业没写,一下子,魂都惊飞了。秧宝宝撒腿奔跑起来,蒋芽儿在后头紧追不舍。路上,一个男生很有心机地远远站着,伸出一条腿等着绊秧宝宝,叫蒋芽儿抢过去,扑了一个趔趄。两人再继续跑,跑进校门,斜穿过操场,操场上的麻雀呼啦一声飞起来。噔噔上了楼,一头扎进教室,气没喘匀,就从书包里拔出作业本,摊开,飞快地写起来。蒋芽儿在一边,伴读丫头一般,扶着书页,眼睛紧跟着秧宝宝手中的铅笔,一行一行下来。恨不能加进一只手,帮她一同写。写完生字,做算题的时候,值日的同学来收作业了,独缺秧宝宝一本,不能交给老师,一劲地催,催得秧宝宝更是心焦万分。一些显而易见的题目,就是蒙住了,做不出来。蒋芽儿忍不住大声提示,边上那值日生便喝:不可作弊!威胁要告诉老师。蒋芽儿只得低了声音,凑在秧宝宝耳边说。秧宝宝本来就烦躁,耳朵又让她弄痒,就让她走开点。隔了两排座位,张柔桑和她的新女友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些讥诮的微笑。今天,新女友梳了一个和张柔桑同样的发型。头发形开,侧旁挑头路,挑一圈,到另一边,合着一股彩色头绳,编一条细辫子。这样别致妩媚的发型,哪里她这样的怪人可以梳的!散发丛中一副偌大的眼镜,又看不见脸了。当蒋芽儿不会笑?
好了,不管对错,秧宝宝已经写到最末三道题了。第一遍铃已响了,值日生用手扯住作业本的一角,说无论做完做不完,都要收走。蒋芽儿则全力按住作业本,不让抽走。在两只手的争夺中,秧宝宝匆匆写下最末道题的算式。终于,第二遍铃响起,老师进来,蒋芽儿魂飞魄散地惊叫一声,松了手,那同学刷地收了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秧宝宝写下最后一个答数。最后一笔,长长地划过整张页面,差点儿拉破纸张。
一整天,秧宝宝都是心神不定,盼着下课回家。可今天就是事多,一节课,一节课地挨,好容易挨过去,老师又留下作业有错的同学纠正错误,其中就有秧宝宝。纠正了所有错误,又额外多做了几道题,才出得教室。不想,张柔桑与新女友却等在楼下,那新女友送来一张字条,让秧宝宝看。上面写着:昨天,沈娄捉了一个翻墙头的贼,当场把赃物搜出来,现都在村长家,让各家去认。今天秧宝宝哪里有回沈娄的心情,可那女友立在跟前就是不走,要等回应。只得从书包里翻出纸笔,让蒋芽儿托着书包当桌面,回复了一张字条:今天有事,不去沈娄。交给那女友,张柔桑看了字条,与女友一起走了,她俩才得继续走自己的路。走到菜市场口上,本来要进去捡鱼肚肠的,因秧宝宝没心情,蒋芽儿也不便勉强,随秧宝宝走到楼底,自己再一个人返回菜场去。
没有人。小毛在幼儿园还没领回来,李老师顾老师大约在那头自己房里。秧宝宝看看四周,房间很整洁,玻璃窗亮亮的,桌面擦拭得发光,纱罩扣了两碗菜。楼后面的中学,喇叭里在说着什么,然后又播放起音乐。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一天里,直到此时,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李老师过来烧晚饭时,秧宝宝已经做好作业,拿了本语文书看课文。李老师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心想,小孩子说懂事竟就一下子懂事了。李老师在厨房里淘米,洗菜,锅碗磕碰着。自来水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油锅又爆了,油烟气窜了满屋。这些动静令人心安,叫人觉着,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两样。
傍晚,闪闪带了小毛回来了,说陆国慎已经进了手术室,昨晚托的老同事的儿子也到了,陪着亮亮。因她要接小毛,便回来了。又说医生同亮亮一席话,谈得他脸煞白。医生说不做手术,小孩子就难保住,大众也有危险。做手术呢?也存在着一定危险。因为任何手术都会有危险:麻醉隐性过敏,血压陡然高或者低,心律异常,肾功能衰竭倘要是有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说罢就要亮亮签字,亮亮签下下去,那么,小孩大人就都难说了!听起来,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不知如何才可保命。李老师说:凡手术,医生对家属都是这一套,阿宝背书似的,那一年,你们还小,我在医院开畸胎瘤,要你们爸爸签字,也是差不多同样的一番话,也是吓得你们爸爸浑身上下筛糠。
此时,秧宝宝的脸已经煞白了。她勉强扒了几口饭,就推开饭碗,离开桌子。等这边都吃完,李老师收拾碗筷,让闪闪到那边储藏间里拿桂圆,红枣,给陆国慎炖汤。这些都是早备下的,就等这一日用。闪闪走过去,看见秧宝宝已经上床,脸朝里睡着。拿好东西走出来,已经出了门,想想不放心,又回过去,摸摸秧宝宝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不舒服,却摸到一手眼泪。闪闪睁大眼睛,慢慢直起身“咦呀”一声。秧宝宝的头直往枕头底下钻,在心里嚷:笑好了,笑好了,当我怕你!出乎意料,闪闪一句话没有说,在床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推门出去了。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将秧宝宝推醒,在她耳边说了句:陆国慎生了个妹妹!秧宝宝努力睁开眼睛,睁了几下没睁开,只觉得房间里都开了灯,将阳台照得亮晃晃的,人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纷沓的脚步声中,秧宝宝又睡熟了。老师正在一个大碗里调颜料,一边和闪闪说话:要早早将红蛋发出去,亲家母晚晚上就说,现世,生了个囡!这叫什么话?我说我们家就缺囡,是喜上加喜呢!闪闪说:陆国慎的娘也忒封建,没听亮亮说,人家都羡煞陆国慎,一晚上,都是小男孩,只有陆国慎一个囡,是童子护观音。看见秧宝宝进来,母女俩不由停了一停,相互一笑,再又继续说话。秧宝宝低了头,盛了一碗泡饭,悄悄吃着。闪闪接着说:我倒是想和陆国慎换呢!我喜欢囡,囡好打扮,梳辫子,穿裙子,插花戴朵;囡有情有义,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闪闪后两句话说得认真了,秧宝宝都听懂了,将脸埋在饭碗里,一声不响。吃完饭,进厨房将自己的一只碗洗了,拎了李老师备好的饭盒水瓶。背起书包正要出门,闪闪叫住了她:秧宝宝,下午去医院不去?秧宝宝的心别别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低头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要上课呢!然后,推门下楼了。
李老师和闪闪都能够理解,一个小孩子,是如何羞于流露感情。因为他们把感情看得非常郑重,甚至是严重的,于是便慌了手脚。可是他们慢慢地会长大,不是吗?自从来到他们家,秧宝宝至少长高半头,人也漂亮了。再过些日月,她将会长成一个妩媚的姑娘。她将从容镇定地面对很多事情,明晰自己的爱和不爱,自然顺畅地表达出来,免受它们的压力。可是现在还不行,她做不到坦然和开朗,许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半明半暗。她,他们,还在努力啄着包裹他们的壳,啄开壳的脆壁,光明一点一蹼进来,最终完全照亮他们。虽然没答应跟闪闪去医院,秧宝宝却答应李老师,帮忙发红蛋。她和蒋芽儿两个,一左一右拎着篮儿,提了一篮红蛋,一层一层地上楼去,敲开门,每户送进四个红蛋。连三楼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单元,她们也敲开了门,头一次见到那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个头比秧宝宝高不了多少,但肩膀很宽,背上驮一个婴儿,额上已有细细的皱纹。一双眼睛则格外的大,而且很稚气。她紧张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不晓得为什么敲她的门。当看见篮里的红蛋,表情便松弛下来。大约,这是与她们家乡相似的习俗,使她想起了一些熟悉的情景。她一定让她们进去坐,因为要忙着分发红蛋,她们执意不答应。最后,女人便侧过身子,让背上的婴儿喊她们阿姨。婴儿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她们连连答应着告辞了。这一幢楼发过,再到相邻的另一幢教工楼发一圈,篮里的蛋只余下三五个,两人的手已经叫红蛋染红了。
回到家中客堂里,桌上还放有几篮红蛋。李老师正在分派,一篮是给陆国慎单位同事的,一篮是让陆国恬带去给她娘家邻里的,再又半篮是给女婿小季带回家的,余下的一篮则分几摊,一摊当然是给李老师那位帮忙的老同事,一摊准备着请人捎给周家桥顾老师的老友,还有一摊是蒋芽儿带回家的。李老师的两只手也是红彤彤的,小毛的脸上都染上红了,打着嗝儿,不知吃了多少鸡蛋。这时,陆国恬从医院来了,给大家看一张卡纸。卡纸上,用墨印了个小脚爪,新生儿的小脚爪。五个小脚趾头,脚心这里缺进去一块,纹路丝丝可见。李老师留陆国恬吃饭,陆国恬不依,说她娘在家等,拎了红蛋走了。蒋芽儿也拿了红蛋走了。大家又围着脚爪印欣赏一时,才理清桌子吃晚饭。
以后的几天里,就是等待陆国慎带婴儿回家。将她的房间打扫一遍,被褥抱出去,大太阳里,烘烘地晒,再用藤拍拍遍拍透,重新铺上。正巧寒流来了,早晨起来,玻璃窗上全蒙了白霜。出去进来的人,天晴得碧蓝,一丝风没有,可就是站不祝空气像掺了冰渣,吸一口,凉得胸口痛。李老师说:冷得好!冬至过了,却冷不下来,冬天不冷,春天就会作病,天要随季候,现在终于霜冻了,太好了!所以,新生的婴儿,就叫她小好吧!
天寒了,蒋芽儿邀秧宝宝帮忙,给猫圈盖暖和些。原本,只是在芦席棚底下,木料方子的一头,与篱笆之间,大约一米宽的距离,三面再围一张芦席,比较简陋的一个猫圈。现在,她们又加一面,用两扇旧橱门一拦。顶上,架了两根木条,一头插在方子中间的夹缝里,一头插在篱笆缝里。上面盖一张塑料布,敲几枚钉子固定祝这还不行,上面还须铺些稻草。稻草好办,到种稻人家的场院里,拾一点,抽一点,积少成多,就有了。然后,又找来些旧衣服,碎布,铺到地坪上,蒙半张旧床单,四边用砖压住,就做成一张席梦思。
下一日,气温似乎略微回升一些,也可能只是适应了,不像第一天那么觉着冻。放学之后,先将猫食的事搁一搁,因前一日剩的也差不多够了,她们总是做多。从前一天起,两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衫。秧宝宝是一件黄色的,蒋芽儿是蓝红白镶拼的。围巾,手套,帽子,全都上身。因为空气干燥,两人的脸都皴了,嘴唇开裂了。蒋芽儿的耳垂,脸颊还生了冻疮。冻疮是紫红的的,擦上黄白的药膏,越发丑了,也越发像一某一种动物。就像方才说的,将猫食搁一搁,先去觅稻草。蒋芽儿提议去沈娄,秧宝宝不做声。自从知道公公去世,她再没回过沈娄。蒋芽儿只得随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们从学校后面下新街,朝里走去,那里的村子叫小桃园。走了不多几步路,就遇一座三间头瓦屋,门前果然有一个稻草垛。两人过去,左右看看没人,就动手扯起来。却听“咣”的一响,锁住的两扇门中间,升出一只鹅颈,对了她们、嘎嘎地叫。一进,赶紧撤退,再往前走。过了一片桥,沿河走到一个娄头,也有一个场院,隔几架豆棚才有一排水泥楼房。场院上也有一些散着的稻草,用戴了手套的划拉到一起,又是一把。豆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地里亦没有庄稼,裸露出褐色的地皮。娄头的灌木丛都落了叶,光秃着河岸。所以,虽然隔得很远,可站在那楼上平台,一搭眼,便一览无余。那楼上人正是她们的同学,野得很,下楼来,轻着手脚逼近她俩,忽地大吼一声:两个宵小,哪里逃!说罢,手中早准备好的烂泥就一团一团扔将过去。两人转身就跑,干净的羽绒衫被砸得泥星点点,却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这样,又聚了几把,合起来有一小捆。摊开来,也有薄薄一层。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两人打了回票。
因为天冷,街上人到底要少一些,不得已出门的人,也是脚步匆匆。太阳只是略斜了一些,气温又低许多。街沿底下,方才化了不久的薄冰,似又要冻结起来。颜色泛白。虽然天冷,但冷得很爽,不是像江南通常的寒天,气温并不怎么低,可天色阴沉,飘着粉状的小雨,落到地上,似冻非冻,却变成胶状的泥泞。寒气是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沁进来,骨头缝里都是。老年人的风湿痛,就是这种气候作下的。而这场来自西伯利来的寒流,则是北国风范,响亮。小孩子血脉活,多是不怕冷,你很奇异地发现,这两个额头上还在冒汗。走路,惊吓,干活,叫她们都忘了天冷。走过水泥桥,她们径直去了蒋芽儿家。店门开着,却没有人。蒋老板今天到柯桥进货,蒋芽儿的妈妈在楼上经堂念经,听得见木鱼的“笃笃”声。穿过店堂,走到后院,猫圈里怎么滑猫?这才发现情形不对,这般的静,只有木鱼响。
猫叫人偷走了。人们被蒋芽儿凄历的哭声惊了过来,穿过店堂,拥进现常蒋老板回来了,念经的人也下了楼。一些可疑的迹象被回忆起来。这三天里,就在这街尾上,有一个河南磨刀人,来来回回着,有几次在蒋老板的店后面,扒着篱笆往里张望,还问过一个路人:这家的猫卖不卖?路人回答他:是养了放生的,不卖。他便走开了。再有一个人刚巧下了中巴,也走过来探察,忽然一拍腿说:这个河南人上午与他一趟车去的柯桥,手里提一个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麻袋便软软肉肉地塌下来,里面一定就是猫!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要知道,养熟的猫是认生的,都能把麻袋抓碎。立刻有人解答了这个谜:很简单,吃药,给猫吃安眠药。这下子,真相大白,就有年轻的小焦子,要骑摩托车去追。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河南人要这许多猫做什么?要是广东人还差不多,那边人吃猫肉,叫做“龙虎斗”答案也来了,有一则小报上说,河南有鼠患,猫都卖高价。听是这么说,蒋芽儿妈妈倒释然了,说反正不是杀了吃,就让它们到河南去吧!可是,小孩子不依呢!蒋老板搓着手看蒋芽儿。
蒋芽儿已经不哭,她钻到猫圈里坐着,暖和的床铺上还留着猫们的体温。那两个小伙子又要发动摩托车,可是,现在去追又如何追得上?那河南人偷了猫还不加紧赶路,恐怕火车已经到徐州了。这才悻悻地熄了火,叹息一阵,人们渐渐散去。蒋芽儿一直坐在猫圈里,不肯出来。秧宝宝说,你不做作业,明天交什么?蒋芽儿听见这话,动了动,将背在肩上的书包卸下来,垫在腿上作桌子,开始写作业。
从这天起,蒋芽儿除了吃饭,睡觉,上学,这三桩事,其余时间都坐在猫圈里。她将那一日觅来的稻草薄薄地铺在塑料布棚的顶上,两扇橱门板分别用铁丝缠上,中间正好有个扣,别上,锁上一把小锁,以防别人拉她出去。她在圈里放了一雪碧瓶的冷开水,坐在里面的时候喝。甚至还把她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拿到这里,布置起来。比如,她爸爸有一次出门乘飞机,飞机上吃饭用的塑料刀叉;她妈妈去杭灵隐寺烧香,给她买回的一套小竹器家什:一张桌子,上四把椅子;再有,暑假在外婆家,表姐妹送给她的花黏纸;包括秧宝宝不久前送她的小肥皂,小牙刷,小瓶沐浴露和洗发香波。她认真地安顿着这个空弃的猫圈,作别人笑她好,说也好。
早上,她照常和秧宝宝一同去上学,放学回来,则一头钻进去,将门扇锁上,再不出来,将秧宝宝留在外面。两个好朋友就一个在圈里,一个在圈外,做功课,说话。蒋芽儿变得寡言了,而且不笑,都是秧宝宝找话给她说。有时候,她也请秧宝宝给她的雪碧瓶里添点水,或者,请秧宝宝向她妈妈要块烘山芋,一掰两半,两人一里一外地吃。好在这些日子渐渐回暖,不那么冻人,否则,这两个可是要受罪了。秧宝宝守着她,一直到天暗下来。这时候的风多少是料峭的,但她们还坚持着,直等到蒋芽儿妈妈来喊吃饭。不得已蒋芽儿开了锁,钻出来,秧宝宝才放心回家。人家说,蒋芽儿出毛病了,猫的灵魂附上身了。猫最性灵,所以最容易附身。你们看,这些人说,这小孩子的脸越发像猫脸了。也有比较科学的说法,就是她妈妈得过癔症,她自然就有癔症的遗传基因。蒋老板这下苦了!持这派观点的人说。秧宝宝心里很着急,她晓得,无论是前种,还是后种的说法,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伤心。蒋芽儿太伤心了,她伤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老师家有一本台历,每天都有一则幽默故事。秧宝宝从上面抄录了几则,带到猫圈外边,念给蒋芽儿听。她自己都弊不住笑起来,蒋芽儿却一声不出。秧宝宝怀疑地问:蒋芽儿,你听我说了吗?蒋芽儿幽幽地说:听了。秧宝宝又问:你为什么不笑呢?这么好笑的故事。蒋芽儿叹一口气,停一会儿,说:秧宝宝,只有你看得起我。秧宝宝听了一惊,都说蒋芽儿糊涂了,却何以说出这样明白的话来?可见心里是十分清楚的,真叫人鼻酸。秧宝宝向猫圈的门扇前更挪近了些,说:我们到教堂听唱礼拜去,听讲萧山来了一个牧师。蒋芽儿摇摇头。秧宝宝无奈地坐回去,一时无语,这个星期天,差不多回暖到寒流之前的气温了。天高日朗,晒得人暖烘烘的。篱笆外边,零落几块田地里,早已播下冬麦。平整的地表上,留下整齐的耙梳的齿痕。褐色的土粒子里面,有一点一点白色晶蒙的闪动,是前些日的霜冻尚未化荆这些麦地,就像一方方柔软厚实的栽绒布料,嵌在更大的部分废耕的粗疏板结的土地上,就像一件旧衣衫上的新补叮几棵柏树,东一处,西一处立在田间,流露出孤寂的表情。远近处的厂房,不停息地轰鸣。轰鸣声使得这些景物看上去都在震颤,微微跳动着。蒋芽儿,蒋芽儿,怎么才能让你笑一笑,哪怕只笑一笑呢?
中午,秧宝宝离开蒋芽儿,穿过街面,回李老师家里去。上楼,推门,客堂里电视机开着,正播午间新闻。桌上摆着菜碗,冉冉地冒着热气,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走到阳台上,听那边有声音,便走过去。穿过外间,走到陆国慎房门口,里面都是人,围着床,一人一传一人地看着什么。这时,闪闪回过头来,秧宝宝没躲及,被闪闪看见了。秧宝宝来了,闪闪说。床边围着的人让开一条道,有个人坐在床上,笑盈盈地对着她,陆国慎回来了。闪闪命令道:让秧宝抱小好。于是,正把小好抱在手里的陆国恬,就只得把小好送到秧宝宝跟前。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好啊,粉粉的,茸茸的,眉眼都嵌在肉里,嘴呢?也是。然而,竟然,很有表情。微微一撮,成圆形,再松开,又回复成一条线,在表示着什么意见。秧宝宝真怕把她抱坏了,可是,又实在想抱她。还好,她那软软的小身子裹在小被窝里,裹成一个很扎实的铅笔头样子。抱在手里,好比抱了一个小被窝卷。可是,秧宝宝还是感触到小被窝里的小人儿。这小人儿有一种轻微的,几乎觉不出的悸动,传达到秧宝宝的怀抱里。人们看着秧宝宝,忽然静下来,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令大人们受了感动。她,那么温柔。
吃过午饭,客人散了,已是下午三点时光。闪闪回到楼下店,约好有客人来化妆,然后要到小小影楼拍婚纱照。画廊门上早已经贴了告示,说明兼营“新娘化妆”化妆的生意可是要比卖画好得多。亮亮到菜市场买菜,小季带小毛出去兜,李老师看报纸,顾老师画百子图。秧宝宝在里外房间转了几圈,乘没人注意,悄悄地踅到陆国慎房门口,朝里张望。陆国慎背靠了床脚头的床档,坐在被窝里,给小好喂奶。她低着头,太阳光正好照了她的一边脸颊,也在小好的脸上照了一点光。秧宝宝往里探探头,轻轻挪了几步,看得见小好的半边脸了。眼睛依然闭着,脸颊则鼓动着,用力地吸奶。这下,秧宝宝管不住自己的脚了,她一步步迈了进去,最后抵到了陆国慎的背后。陆国慎哪能听不见,装不知道罢了,怕又把这小姑娘惊跑了。她这么敏感,这么气性大,又这么害羞。陆国慎便一动不动。小好吸了一阵奶,吸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再接着吸。有一次,还叹了一口气,好像很无奈的样子。冬天午后的疲弱的淡金色太阳光,在她脸上慢慢爬着。脸上一层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在光里面,一会儿立起,一会儿伏倒。这张还显不出轮廓的小脸,显得生动起来。秧宝宝的头渐渐从陆国慎肩膀上伸过去,伸过去,冷不防,陆国慎的脸,狠狠地在她脸上贴了贴。秧宝宝的脸一下子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直起腰,打了陆国慎一记。两从就算和解了。
陆国慎说:把鞋脱了,上来!秧宝宝便脱了鞋,上床,脚伸进陆国慎的被窝。两人脚对脚地坐着,看小好吃奶。看了一会儿,陆国慎抬头问:你给我送头生蛋,为什么不上楼来?秧宝宝说:我没有送过头生蛋。陆国慎说,好,就算你没有送鸡蛋,那装鸡蛋的盒上面的字,是不是你写的?秧宝宝说:我没有写过字!陆国慎就说,你不晓得啊?我在公安学校读过书,专门学过笔迹学。秧宝宝一急,说道:你住在医院里保胎,还有心思去对笔迹,骗人不骗人?这话就有点儿露馅儿,陆国慎一笑,秧宝宝头一低,过去了。停了一会儿,秧宝宝抬起头,横了陆国慎一眼:人家生小孩子容易得很,就你困难,几进几出医院,还要开刀!陆国慎就笑,笑得答不上来话。秧宝宝得意了,又添一句:搞得鸡飞狗跳!好,一对一平,不输不赢。等陆国慎笑停了,两人才开始正式讲话。陆国慎告诉她医院里的见闻,两个妈妈的小孩子换错了,只错了一天,第二天便纠正了,可她俩都哭了,舍不得。一个喜欢她抱的小孩子有一个酒窝儿,另一个喜欢的则是双眼皮,你看麻烦不麻烦?秧宝宝则告诉她学校里的事情,张柔桑如何与一个小四眼狗做了朋友,小四眼狗样样学张柔桑,真正东施效颦!当然,蒋芽儿的事不能不说。这时,她方才想起蒋芽儿。因为今天是这般快乐,就更觉着蒋芽儿不幸,更加心疼蒋芽儿了。
临近元旦,准备办喜事的人多了,闪闪便忙起来。闪闪已经停止做风铃,布贴画什么的。壁上的原有的画,也已送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收到东北寄来的一幅刨屑画。一艘帆船在波涛之上,上空是翻卷的白云,镶在一个桦木的框里。确实非常别致。闪闪将画挂在如今空落落的墙上,端详许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她称化妆为“画面孔”其中多少含有着自嘲。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认真负责地对待生意。客人坐到她跟前,她先要仔细打量,看几号粉底配她原本的肤色,再配何种眼影,眼线,腮红,唇红。第二要看脸形,结合了眉形和眼形,哪里需要给些阴影,哪里又需亮些。凡是文过眉或文过眼线的,闪闪一律不接,她对人说:你已经文过了,无须再化妆了。倘若求她给打打粉底,扫些腮红,修修唇形,她就说:那你不说不划算了?一样花钱,只做一半。再要说:那就收一半费用,闪闪则抱歉地笑笑:我只做全套,不做半套。将人家辞出门外。背地里她对自家人,或者要好的同学朋友说:一张脸文过眉,文过眼线,就算是受了伤,坏了,再要挽救,只有去医院。很快,闪闪的“新娘化妆”做出了名气,有一些还没做新娘,喜欢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也来化妆,然后跑到小小影楼拍婚纱照。令人惊异地,华舍人一下子变得舍得化钱了。要说,闪闪的收费不算低,可人们掏得很爽气。也有还价惯了的要还价,可你知道闪闪的脾气,一点不屈就的。还价的人立刻就不好意思了,把话收回去,坐到闪闪跟前。等闪闪要往脸上擦粉底了,生怕方才惹闪闪不高兴,手下做颜色,不由解释几句,说着玩玩的,怎么怎么。闪闪一声不响,只管手下操作,各号的笔,各号的颜色,一点一点描上去。完事后,镜子里一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现在,闪闪的艺术画廊热闹起来,连带着,老街口上的小小影楼也热闹了。新娘和假新娘们,在这头化了妆,再跑到老街口上,进影楼拍照。搁旧的婚纱送到柯桥洗衣店里干洗,织补,熨烫,开始起用了。还新进了几套古装戏服,供拍照者挑眩就见那影楼小小的店堂间里,时常壅塞着妆容鲜丽的美女。橱窗里放旧的相片,换了新的。上面的人物多是本镇的明星。也有人流连了,看那相片,互告相中人是谁家的囡,住哪条河沿与苍子,做什么工作,如意郎君又是何人。有一日,秧宝宝与蒋芽儿放了学,从影楼前走过,门口蹿出老板娘妹囡,拉住这两位小姐,手里送上一只荸荠篮,篮里不知盛了什么,沉甸甸的,说道:带给李老师家的囡吃!秧宝宝盯着妹囡看,看得妹囡都有些发毛,然后笑了:闪闪吃?闪闪会得吃你的东西,当闪闪什么人!妹囡勉强笑道: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吃?又当我什么人?秧宝宝敛起笑容,厉声说:你是秦桧,专门作奸作怪!妹囡气得浑身打颤,追了秧宝宝说:你小小的人,说话这么毒,不怕嘴上生疮!秧宝宝拉了蒋芽儿一溜烟儿地跑了。想起妹囡一系列不光彩的行径,心下十分解气。走出一段,才想起身边的蒋芽儿。方才与妹囡对嘴,从头至尾,她不发一言,只是低了头,要禁又愁上心头。秧宝宝搀着她的手,那手一动不动,贴着秧宝宝的手心,有一些依赖,又有一些呆。秧宝宝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两人走过水泥桥,向蒋芽儿家走去。
差不多走到蒋芽儿家五金店铺门口,又要如通常那样,穿过店堂,来到后院。蒋芽儿钻进猫圈,秧宝宝坐在猫圈外的木料方子上,一里一外地写作业秧宝宝忽站住脚,牵住蒋芽儿的手说:我们今天不到猫圈里去!蒋芽儿不说话,只是挣着手。秧宝宝不放开,说:我们去陆国慎那里,抱小好玩!蒋芽儿疑惑地看她一眼,秧宝宝被自己突发的念头激动起来:我们去抱小好,小好很聪明,会打喷嚏,会打哈欠,还会打嗝,走,走啊!蒋芽儿被她拖了两步,又站住,说出一句话:陆国慎不肯的。秧宝宝睁大眼睛,跺了一下脚:你当是谁?是陆国慎呀!说罢,她拖起蒋芽儿,再不让她停下,跑过街面,钻进门洞,蹬上了二楼,摸出钥匙,开了门。与蒋芽儿两人,穿过客堂间,走过阳台,一头扎进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给小好喂奶,听了秧宝宝的请求,很慷慨地拔出奶头,掩掩衣服,将铅笔头样的一卷小好送到蒋芽儿怀里。蒋芽儿不由伸出手接住,小好就到了她手里。
因为突然被抽出奶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是需要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小好转了转脸,掀起一只眼睛的眼皮,看了一下。秧宝宝狂喜地叫道:蒋芽儿,她看你,她看你了!蒋芽儿脸一红,笑了。这是河南人偷走猫之后,蒋芽儿头一回笑,秧宝宝欢喜得几乎落泪。抱了一会儿小好,还给陆国慎,秧宝宝建议到客堂去做功课,蒋芽儿也没反对。秧宝宝不放心地搀着她的手,生怕她突然一起念,又回到猫圈去。牵着蒋芽儿走过阳台,回到客堂间,竟然看见妹囡坐沙发上,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那只被秧宝宝拒绝了的荸荠篮,正与李老师说话。看见秧宝宝进来,笑着说:哟,岳飞来了!因当了李老师,不敢胡乱放肆,秧宝宝装听不见,拉了蒋芽儿到吃饭桌上,摊开本子写作业。李老师不晓得其中的典故,自然听不懂,没法搭腔,接着与妹囡应酬。
妹囡说,自己家磨了些糯米,蒸了各色年糕,让李老师和闪闪尝味道,要是喜欢,家里还有好多。李老师说:这也太过客气了,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年糕,还是留给你家自己的老小吃吧!妹囡很诚恳地说:我是诚心诚意送给你们吃的,要不是闪闪化妆化得好,哪会有人来小小影楼拍婚纱照?婚纱都要叫老鼠拖去娶亲用了。秧宝宝这边听了,不由与蒋芽儿相对看一眼,一笑。蒋芽儿这是第二次笑了。李老师说:妹囡你也忒抬举她了,一句话要两头说,倘若不是有小小影楼,也不会有这样多人要化妆,化了妆给谁看去?所以是互惠互利,你要是给她送年糕,她就当与你送汤团。妹囡皮厚地说:闪闪给我送汤团,我就吃!话锋一转:所以你也要收我的年糕。李老师只得笑。妹囡以为李老师这就算收下了,更是话里调蜜:李老师你福气好的来,又抱孙,又抱孙囡,人丁这么旺,还都是人里的尖子,闪闪现在做出名了四乡八里都晓得此地的新娘化妆!李老师则紧着摆手:哪里有如此好的光景,全靠大家帮衬,店面是对面蒋老板,半送半租,赁得来的,又有你家小小影楼招揽的生意,沾光而已。妹囡向沙发边上坐了坐,与李老师离得近一些,说:其实,我说,这个店面退给蒋老板算了,不需要,闪闪到我那里去,辟一间房给她,专做化妆间,一分租金不要,也省得这些小姑娘化了妆,端着张脸从镇梢上走到镇当中,李老师你说是不是?妹囡说到此时,才说到正题上。李老师说:小孩子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你自己与她去谈吧!妹囡本是想绕过闪闪,因晓得闪闪是个历害人,不好说话,才迂回地找李老师。不想李教师还是要她与闪闪自己说,不由神色有些畏缩。李老师手已提着了篮儿,要递回给妹囡,现看她这样的心灰,便有些不忍,改了话头说:年糕我收下了,家中这些老小都是馋嘴猫,谢谢你,妹囡!妹囡脸上这才略有些喜色,又说了些好话,退出门,下楼找闪闪说话去了。
李老师打开荸荠篮盖,果然是各色年糕,便招两个孩子过来看。有一种绿色的糕,拿到鼻前嗅嗅,有一股荠菜的清香。李老师说,这其实是艾果糕,原先是在清明时分,用艾和米粉做成,现在季节不对,采不到艾,就换作荠菜干。篮中又有一种褐色糕,则是用干菜做成,也是艾果糕一类的。再有,雪白的糕中掺有松仁,李老师告诉说,这种糕是叫做樊江松子糕。因为在绍兴东边,皋埠镇边上一个极小的镇子,樊江,最盛产。在此基础上,妹囡又发展了嵌瓜子,嵌葡萄干,各种开头点缀其中,花色各异,香味也各异。又有一种松花色的团子,本名为“松花馍粢”里面有馅儿,一是芝麻白糖,一是细豆沙。这此都是讲得上名堂的,另外,还有没名目的:赤豆色的,苔条色的,枣色的,菊花色的;长的,方的,扁的,团的。李老师不由说:妹囡何苦开影楼呢?不如开糕团店了!这其中的好多色,早已经失传,她居然还会蒸。李老师各色挑一块,用张干净报纸包了,让蒋芽儿带回去。又挑了少许几样,拿进厨房上笼蒸起。这边两个,收拾好书包,一个拿好年糕,一个送着,下楼去。出门洞,见妹囡正从画廊里走出,双方装做看不见,交臂而过。
过了街面,走至蒋芽儿家店门口,秧宝宝拉住蒋芽儿,请求道:蒋芽儿,你今天已经笑过两次,一定要再笑一次,凑足三笑。蒋芽儿很为难地低下头。她不笑,秧宝宝就不松手,不让她回家。冬日天短,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两人带僵持着,局面有些僵持着,局面有些尴尬。一个高女人从跟前走过,穿大红滑雪衫,瘦腿牛仔裤像两根笔杆筒,头发在脑后束一把,不小心踩了菜皮,滑了一跤,一边骂一边爬起来。方才认出,不是女人,是男人。不是别人,而抄书郎。两人一起笑了。蒋芽儿害羞地勾住秧宝宝的颈脖,两人拥抱着,感到心心相樱各自在心中发誓:永远,永远要好,永不分离。
等秧宝宝回来,晚饭已经出来了。吃到一半时,闪闪才上楼来,问小毛在幼儿园乖不乖,一边洗手拿碗盛饭。待她坐定,李教师就问她有没有应妹囡的话。闪闪说:这如何能应?要应下来,我不就变成给她妹囡打工了?李老师又问她是如何说的,要笑生样话有几样说,可把人说得笑起来,也可把人说得跳起来。闪闪告诉道:我就说,我到别人家地方不自在,想那妹囡也是听得懂的。李老师觉着话虽然露骨了些,却可断了妹囡的念,也好,便不再问了。一家人吃了饭,又吃了糕,各回各的房间。隔了一天,李老师让秧宝宝上学去时,顺便把妹囡的荸荠篮还了。篮里的糕换了两斤莲心,两斤桂圆。秧宝形容词拎到影楼,往店堂中间地上一放,不看妹囡一眼,转身跑了。
可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就算完。还没完呢!妹囡是把这当开端的。自此,她几乎隔日就要过来送一样东西。而且,非常坦然地敲开门,径直走入。是吃的,直接送进灶间;是用的,就穿过阳台,放在李老师房间的书桌上。你要与她推让争执,她就说:你当是谁?当是外人呀!非常熟稔的口气。送的东西里有自家腌制酿作的苋菜杆,鲜米酒;有乡下塘里捉捞的野鳖;有玉石厂里,出厂价买业的一盒玉石小壶,手指甲大小,一共二十四个,嵌在红丝绒上。无旦前一日,又送来一只半大的鹅娘。这只鹅娘被送入阳台的一角。顺手用砖头垒了一个窝,说养到旧历年,正好杀了祭祖。要阻挡妹囡是很难做到的,她行动坚决,说一不二,而且理由这样充足。要不收,完全是你的不对,你的无礼,是你做下的冤情。弄得李老师万般为难。李老师一家并不知道,镇上纷纷扬扬有一种传说,说“闪亮艺术画廊”要改成“闪亮影楼”已经到绍兴请了摄影师。这摄影师不是别人,正是李老师家的一名侄子。你说妹囡能坐得住?
元旦,秧宝宝的爸爸妈妈没有来,但因为她做成功一件事,所以补偿了她的心情。这件事情是,她终于,最后彻底地拆除了蒋芽儿的猫圈。开始,她是哄着蒋芽儿,将猫圈里的摆设取出来,借给她。比如那套小竹器桌椅,秧宝宝她很想在床跟前摆几天。塑料刀叉呢,借给小毛用一天,第二天再还。这些东西,从猫圈里取出来,还回去,就还到了楼上,蒋芽儿的房间里。花黏纸呢,都被秧宝宝讨出来,贴在书包上,课本的封面,还有橱柜,冰箱,热水瓶上。然后,猫圈的门又被秧宝宝讨了半扇去,做鹅娘的小砖房的门。到此,那猫圈已经七零八落,土崩瓦解。到了元旦这一天,秧宝宝向顾教师讨来一棵只开花不挂果的石榴树,要栽到猫圈的地方。看蒋芽儿并没有反对,秧宝宝便立即动手,三下五除二,揭了塑料顶,扫清地上的铺垫,另半扇门拆下来扔一边,在地上刨一坑。蒋芽儿甚至还提来半桶水,浇在坑里。然后,将石榴树连盆端进去,培上土,一棵树就站在猫圈的旧址上。在这寒风料峭的冬季,完全不适合栽花种树,可只要能治好蒋芽儿的猫圈病,管它是死是活。
栽好树,秧宝宝拉着蒋芽儿从院子走出,走到后边的田间。草木枯了,视力可一直抵到河岸。河岸的线条也变得简洁,几乎是一条平等的直线。边上有一些落叶的灌木,枝丫错乱着,繁复了一些,但因为边缘干净细致,又加上天然的有秩序,看上去相当均衡,还是简洁。对岸的鸭棚,渐渐提升在视野里,陡直,更显得面积阔大的芦草棚顶,就像是用齿耙梳理过似的,细致整齐极了,有一股宋风。它充实了冬天里多少有些虚空的画面。在一大片淡青色的背景上,填进一块均匀深灰,突出了水墨的效果。走近去,鸭棚里便发出骚动的声音,不是鸭鸣,而是一种低沉,密集,由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具活生生的身体,挤压,磨擦而发出的细碎声响。有些像五月静夜里,麦子拔节的“刷刷”声。不是浊音,是清音,不振动声带。单个的,几乎听不见,集起来,就形成轰响。这轰响与这里那里的工厂车间的机器轰鸣不同,那种轰鸣是持续在一条线上,而这种,则是含有着颤动,只是因为频率整齐才不觉着。那种轰鸣还是坚硬的,金属的碰撞咬合,这一种,却是肉感的,有着缠绵黏连之音。
她俩走到河边,想起上回与鸭棚女人吵架的一幕,已经很久远似的。所以经历的事故会将时间放大。她们沿了河岸,朝了老街的方向走。前边有临水的豪宅,四层高,顶上覆着琉璃瓦,面上贴马赛克。后门开着,有女人在埠头上洗涮。门里有鱼肉香味,一直飘到河面上,与河水的腥气搅在一起。她们上了一面坡地,绕到楼房的正面,离开了河岸。走过这幢华丽宫殿,有一块豇豆地,棚上的藤蔓早已枯了,发出铁锈的黄褐色,质地也有些像铁丝,很有韧劲的样子。豇豆棚过去,有一片人家,平房顶挤簇着,墙与墙之间有垃圾堆,粪坑,还有几株草木。鱼肉的香味更浓郁了,垃圾和粪便的气味也更重。从平房里穿过去,就已到老街。老街的上空,漂浮着节日里烹鱼煮肉的荤腥气,与底下的水腥合在一处,倘没有煤烟与草木灰的本土气味,就要变得肥腻,令人作呕。现在还好,只是显得丰腴。从中走过,头发丝和衣服缝里,都要染上油烟气了。天是前面说过的,江南最常有的潮冷的天气,空气中含着水分,看上去什么都是湿漉漉的。气味就变得很重,黏得到处都是。卖菜的乡下人,都打回票了,湿箩筐底黏着菜叶,两个对摞起来,豆腐格子也对摞起来,放在船头,船从桥下钻了过去。菜叶的腐味,豆腐的酸味,还有种种霉腐品的霉臭味,也都加入进来。气味真是复杂极了。老远的,就嗅得见,就晓得,华舍到了。
她们先是在一户人家的木廊底下,看盆里的一条怪鱼。鱼身窄长,像带鱼;头却像花鲢,大,圆,扁;鱼鳞黑色,比较细校人们说是养鱼塘里漏跑出来串了种的杂种鱼。隔壁一家杀鸡,鸡肚里破出一串鸡蛋黄,有一个都带了壳,杀鸡人连连喊“造孽”再过去一家在轧螺蛳“咔哒”一声,剪好一只“的”一声落到盆里。还有,在拔猪脚上的毛,煮开锅了,连沫带汤倒掉,用一把镊子,细细地一拔,一拔。一家一家挨过去看了,就到街口,走过去,拐角上,是剃头店。今天放假,生意就好,条凳上坐了两个人在等。座上的人披了张黑乎乎的白布单,被剃头师傅强按住头,下巴颌抵在胸前。一看,是班上的男同学,眼里的余光也瞥见刀子们,很没面子地一声不响。过去两家,一扇门里,一个老公公,拖了长须,老花镜掉在鼻尖上,对着一张小照画炭笔肖像。先在纸上打格子,然后,拿一支笔,对了鼻尖看一看,落笔了。从左上角第一个格子里开始,横倒了笔蹭着。旁边站两个女人,说画出来的比照相好,照相板,画出来的活,等巷子里穿过去,到了老街的外沿。一家百货小店,柜台上围了民工,看店堂里的电视,昨晚上的元旦晚会,地方台重播。走这一圈下来,饭香也起来了,合着饭钵头上蒸的鲞鱼干,霉干菜,咸肉片的气味一道,潮起潮涌。
各自回到家中,都在摆桌子端饭菜。抓紧吃中饭的一刻空闲,妹囡又来了。这一回,她男人,小小影楼的老板钱小小,也一同来了。妹囡在前面走,钱小小跟在后头,怀里抱一个大纸盒,进门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就拆包。原来是一架影碟机。李老师自忖应付不来这局面,让秧宝宝将闪闪叫上来。闪闪一身香粉地进来,一看,晓得事情是挨不过去了,干脆把话统统倒出来。她说:你们放宽心,我决计不会到小小影楼坐堂的,即使是在这里,我也不打算长做,只不过临时性,挣点钱,把开训投资的这个坑填平,再挣点,有个一年两年的花销,我是要去杭州读书,再寻找别的机会发展,我哥哥已经帮我在杭州师范找好助考班了。闪闪这一番话,不仅妹囡夫妻听了意外,李老师顾老师也是第一次听说。大家这才晓得闪闪的计划。妹囡有些惭愧地说道:到底是李老师家的囡,志向大,想想也是的,华舍这个地方,眼看是要报废了,有出息的,哪个肯在这里谋生计?李老师说说:话要两头讲,有出息的,在哪里都有出息。然后一定要钱小小将影碟机怎么拆,就怎么装,原样带回去。妹囡夫妻哪里肯,推让几个来回,简直就像要打起来一样。最后,李教师板脸了,说:倘若不肯带回去,那么,从年糕算起,一样一样都计价,一并还上。又转身喊一声:秧宝,把鹅娘抱进来。秧宝宝立即去阳台上,将正晒太阳的鹅娘抱起。来的时候是只半大的小鹅,如今已是满满一抱,抱都抱不动了。这样,妹囡才不得不将影碟机装箱,两人又一前一后出了门去。虽然讨到定心丸,可心情却有些惘然。闪闪不与他们竞争,多少像是看不起他们,抛弃他们。
客人走后,李老师对闪闪说:那样大的事情,如何不听你说起?闪闪辩道:与哥哥商量过的。李老师说,那也是亮亮的不好,大概是怕我拦你了。闪闪自知有错,弱下声腔:早晓得你会不开心。李老师说:我倒不是不开心,只不过是忧虑,人人都往外面跑,这镇子怎么办?闪闪说:关门打烊。李老师骂一声:说死话!不再理论,接着摆菜端汤,吃饭。李老师顾老师毕竟是开明的人,其实是不会妨碍子妇的追求。不过,人到底上了岁数,喜欢看到一家人大大小小,吵吵闹闹地围在身边。但杭州读研究生,有一天总要把陆国慎母女接去。闪闪这又要从头来过,保不住有一天,小季和小毛也跟出去。到那里,只剩两个孤老,不免是会有些暗淡的。调过头,再看眼前呢?满眼里都是人,心里就又踏实下来。将来的事将来说,一天一天有得过了。所以,午饭的气氛并没有受影响,那个话题也不再提起。
饭后,两点钟,闪闪的店里没有断人。多是新娘,化了妆,再去拍婚纱照,然后直接往柯桥某个酒店喜宴上去了。也有自备摄像机,等在汽车上,候在门口,汽车上都结了彩带,车头上立一对西洋娃娃,一男一女,洋装礼服。车里面,最好的一部竟是奥迪,其余的也是帕萨特,桑塔纳2000型。闪闪的店门前,真是称得上车水马龙,非往昔可比。可谁能想到,这样热腾腾的生意,随时都会停掉,女老板干别的去了?这就是闪闪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她服现实,又不服现实。
一下午,秧宝宝和蒋芽儿都是在这些香粉胭脂堆里钻着,看一张张脸,在闪闪手下变色调。原本各不相同的脸,在红粉绿脂的堆砌之下,渐渐变得彼此相像,几乎分辩不出你我他。都是一色的美人,忽闪着蒲扇样长睫毛,有曲线的红嘴唇,面如桃花。一旦变了美人,走路行动就都有些飘逸,袅袅婷婷,扶摇而去。小店有一面墙,空出来了,镶了一面大镜子,几乎满墙满壁,将美人们映出了双份。镜中人有着一种流光溢彩,天人一般。两个小孩子混在其间,看着看着就动起手来。先是秧宝宝将蒋芽儿画脸,再是蒋芽儿给秧宝宝画。因是生手,所以各项都很夸张,粉底搽得雪白,眉描得极黑,睫毛液滴得下水来,唇膏用的是一号,艳红。腮红拍了两大片,看上去怪极。闪闪不由停下手,惊异地看着她俩,然后说:可演“情探”中的小鬼。两人就带了这样的妆,走出门去,也不管人家怕不怕。果然有许多人回头看,看一眼,她们就给个白眼:怕你!这一天,恰巧两人都穿了立领对襟排钮的中国式绸棉袄。一个是红底子上用花布剪了团花贴上;另一个是绿底上织进隐福字,更像戏装。蒋芽儿又回来些活泼劲,却有些害羞,和她以前不太像。她很依恋地拉着秧宝宝的手,一刻不舍得松开。
就这样,她们又来到老街。老街这时候让太阳晒暖了,也干燥了一些。气味略散了,有一点热烘的太阳气透出来。淡薄的水面上,映出她们立在桥上的影子。看不真,花团锦簇的两片。几乎每个河埠头上都有人洗刷东西。河边廊下也站了人,抱着小孩。都看这两个孩子,以为是唱观音戏的小童子。引来这许多目光,她们并不难堪,存心似的,秧宝宝说:我们叫!叫什么呢?蒋芽儿胆怯地问。自从得过猫圈病以后,蒋芽儿变得胆小了,总是低着头。秧宝宝鼓励道:我先叫,你跟我。于是,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喊道:呵罗罗罗这是赶鸭人的叫法。蒋芽儿小声跟上来:呵罗罗罗叫声从水面上弹跳着过去,虽不很响,可传得很远。桥洞里藏着的两只鸭子竟被唤出来,伸头探脑地望着。然后,秧宝宝换了一种叫法――“宝玉哭林”的叫法: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这一声喊,一点不悲,而是慷慨激昂。哭过林妹妹,秧宝宝忽转了调门,逼尖嗓子叫道:咦哎――这一声,叫得人要捂耳朵,锐利异常。蒋芽儿也同样来一声,气要弱一些,就像秧宝宝的回声似的。无来由地瞎叫一阵,秧宝宝唱起了公公的歌来: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蒋芽儿这就跟不上来了,眼馋地看着秧宝宝嘴动。秧宝宝的节奏自是要比公公快得多,嗑瓜子吐皮似的吐出字来: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河岸边的人都静了声,听这又高又尖的声音数落着,某人某年里勤劳的生计,一寸一寸地种着食粮瓜菜。一首歌谣唱完,秧宝宝哈哈哈地笑几声,拉着蒋芽儿跑下石桥,跑进巷子,不见了。
晚上,都聚在客堂里看电视,忽然有小小的声音在阳台下叫:夏静颖!别人听不见,只有秧宝宝听得见。她立起身跑出去,从阳台边上往下看。月光下站着蒋芽儿,仰着头叫她。秧宝宝问:什么事,蒋芽儿?蒋芽儿说:你在做什么?秧宝宝问:看电视,你在做什么?我也在看电视,蒋芽儿说。两人一上一下地说了这些话,然后,蒋芽儿回转身跑回街对面自己家,秧宝宝也转身回了房间。
元旦一过,时间变得急骤起来。备考,考试,发放成绩单,放寒假,直逼着春节过来。都在备年货了。路上常可见人,手里捉着白鹅的一对翅膀,快步走着。桥下船板上,也是用草绳缚了白鹅的脚,伏着。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祖日子将要到了,白鹅是最珍贵的祭品。人们不叫鹅,而是叫白狗。听说过没有,此地一句俗谚:家有万贯,不用白狗下饭。就是这个意思,白狗的尊贵性。然后,黄酒甏,乘在船上,走在路上,过来过来,酒香扑鼻。菜场里,花鲢最走俏,因为要做鱼圆。一做一脸盆,养在清水里,年里边好烧砂锅。蒸糕,腌肉,醉蟹,冻豆腐,盐煮笋,敲板栗,卤鸭,冻大肠,霉菜头,晒干菜,烤是干,腊猪头,酱黄瓜,糟鸡,包蛋饼。新街老街的店铺里,一齐摆出了炮仗摊:大响,小响,连响,一响,二响,千响,万响,堆起了。红彤彤的大本小本日历,也堆起了。红蜡烛,一对一对装。线香,一把一把封。再往前过去,工厂陆续停工,外乡人开始回乡过年。中巴来来往往。满的去,空的回。机器声不知不觉中全停息下来,但是呢,讨债的开始来了。到东家厂讨烧煤钱,到丁家厂讨丙纶丝钱,到北家厂讨酒水钱,再到南家厂讨打麻将的赌债钱。前庄后庄,大庙小庙,都在扫尘清烛油,打扮菩萨,准备正月初一迎高香。张娄的古戏台张灯结彩,新戏台也扎起几座,多是些养殖大户请了班子来唱绍兴戏。总之,一片过年中的喜气。年关一天一天临到眼前了。
小年夜这一天,秧宝宝的妈妈来了,要接秧宝宝到绍兴的娘娘家去过年。并且,这一去,不再来了,因为已经替秧宝宝报进了绍兴市区户口,报名进了一所住宿小学。这所小学是一个海外老板投资,三年级就开始英语课。秧宝宝已经脱掉了一年半,所以要赶紧插进去,跟上。这所小学还开电脑班,奥林匹克数学班,电子琴班等等,爸爸都安排旯了。平时,秧宝宝住校,礼拜,就到娘娘家过。娘娘家开一片理发店,刚买起新房子,四房两厅。妈妈选带秧宝宝到沈娄去,看看老屋,这一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路上,妈妈问秧宝宝,去绍兴读书高兴不高兴?秧宝宝答不出,就说:还好。去绍兴,她不能说不高兴,如今,人人都在往外走,她也是喜欢去新地方的。但是,因为有了从沈娄住到华舍的经验,她对去一个新地方又有几分生怯。她比去年长了一岁,不像那时候天真简单,她预先地已经对新生活有了茫然的心情。她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架上,穿过老街口,上了新街。远远看见自己的学校,降了旗,一根旗杆孤零零地矗着。外乡人一走,这镇子一下子清静下来,再是冬天,更是人少了。太阳很好,暖冬的日头,有些光晕,是空气中的肉眼看不见的尘粒子。所以,投下的影,边缘亦有些毛,洇开了一些。车下了新街,骑过土路,一片粪坑,在近午的太阳下,有些化开,散出发酵的酸臭。路边的小片麦地,修整得马虎,稻茬也没犁干净的样子。地边上扔了一只化肥袋。腌腊醉卤的香味也笼罩了这个小村子,娄头的水洗荤腥洗得发腻了。堆积的泡沫塑料块,都变成黑灰色的一堆油。自行车骑过石桥,直向老屋骑去。
水杉虽不落叶,可毕竟凋零了些,疏落地掩映着老屋的院墙。老屋的院墙似乎矮了一截,墙基的一周花岗岩往地里埋了埋。院前的空地上,东一堆稻草,西一堆稻草,草丛里出没着几只腌湃的草鸡。妈妈掏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推开来。出乎意料地,院子显得大了一些,是因为空。墙角的鸡窝空着,石凳上没东西,一根晾衣服的绳是空荡荡的,檐下的鸽笼也空着。石板地白森森的,落了几片水杉的叶。秧宝宝随妈妈走进穿廊,走过灶间。灶间也是意外的干净,柴草扫净了,灶空着,碗盘都归进菜橱里,不知从何方向进来一束阳光,落在灶台上,有些像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妈妈推开通后院的门板,几乎就在推开的这一秒种里面,后院里,黄灿灿的凄草“刷”地抬起头,又“刷”地伏下来。真是荒得惊心!所有的藤蔓叶秆,全收成筋和丝,变成一种白不呲咧的颜色,又让阳光照黄了。草将亲人们的坟丘,井沿,水池子,都掩埋了,顶上又落了一层香椿树叶。
妈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又将门掩上,回到穿廊前头,摸钥匙开了东西厢房。上回撩起的帐子,如今依然僚在帐顶上,露出床后的橱柜,箱笼。妈妈开箱翻出几条棉絮毛毯,打成一个包,准备带去绍兴,给秧宝宝做铺盖。又捡出一堆鞋,全受潮生霉,又干瘪走形,没一双秧宝宝再能穿上的。妈妈骂了秧宝宝一声:吃人的脚!将鞋归进一个纸板箱。秧宝宝爬上床,又去检索橱上的抽屉。可拉开抽屉,看见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杂物,兴致一下子没了。推上抽屉,又下了床。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就走到了西厢房里。米缸,面缸,旧自行车,破纺车,和一些犁耙农具,依然放在原处,占了半间屋。那套沙发木坏孤零零地垒着,其中一只单人的,卸下来安在屋角,旁边是公公的床。公公的铺盖枕全收走了,只剩一张光板。秧宝宝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见公公坐在床上唱歌的样子。坚持一会儿,还是掉出来,站在院子里,微微打着颤。院子的地上全是阳光,可她还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身影,走来走去。忽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几乎尖叫出声。掉过身去,原来妈妈找了块木板,在钉穿廊底上通后院的木门。秧宝宝赶紧过去,帮妈妈扶了木板,让妈妈腾出手,拿钉子,敲榔头。钉上门,再钉窗,最后,将穿廊这头的门也钉上了。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这天的中午饭,是在沈娄妈妈要好的小姐妹家吃的。蒸了霉干菜肉,又切了咸鸭,五香茶叶蛋,清蒸鲫花鱼,烫黄酒。小姐妹问妈妈老屋如何鼾,妈妈说也想不出来。卖是卖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暂且这么封着,不管怎么说,后院里还有几个阴人呢!小姐妹说:难免就要荒了。妈妈道:已经荒得吓人了。大人们说话喝酒,秧宝宝只是扒饭,不一会儿就吃好了,离了桌子,在门口站着。小姐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连成一排,有点像秧宝宝她们的教室楼。三层,门前一条长廊,可彼此走通。水泥方柱撑顶,楼顶是平台,可晒稻谷,麦种,菜籽。底层长廊前,水泥铺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机井。此时,其中一们妯娌正在进边地上斩羊排,地上一片血糊,边上立了几个小孩看。这一家是做羊肉买卖的,收购了羊,宰了,分部分斩开。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处几个镇上卖。这时,从前边一排楼转出一个人,穿一件橘色的羽绒衣,袖口,底边,帽圈,领口,镶鼠灰色人造毛,头发编成两股辫子,辫梢上系着彩色丝带,脚上穿一双半高的蓝色小靴子,靴口也镶着皮毛,不过是白色的。这个绚丽的小人儿,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这一排楼房跟前,走进与秧宝宝隔一扇门的门里。这个人是张柔桑。
秧宝宝听见那边屋里传出热情的招呼声,过一会儿,主人搬了几张竹椅出来,放在廊下,阳光正好照在那里,照在张柔桑身上。张柔桑低着头,在一堆毛线织物上挑着针脚,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乱。女主人在一边看,仆从似的替她放着线,嘴里啧啧地夸奖,赞叹。看斩羊的小孩儿,现在又围拢到张柔桑跟前,秧宝宝只能从人缝里看见张柔桑。她觉着张柔桑也看见了自己,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往这边看一眼,秧宝宝便也不往她那里看了,转过头,看娄底。石板桥上,立了一个男人,背了半片猪,回答着人们的招呼。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师那里,是小姐妹送她们母女的。用自行车驮着她们带走东西,还有她送妈妈的东西,一条腌肉,一大包霉干菜。秧宝宝依然坐在妈妈的书包架上,两辆自行车一并往镇上去。飞快驶过老街口上,驶过水泥桥,停在了教工楼底下。上楼推门,见客堂桌上放一个大包,是李老师送秧宝宝的东西,有新书包,笔记本,铅笔盒,一件毛线衣,一双旅游鞋,还有些吃的:蜜饯,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妈妈喘息未定,便到李老师房里收拾秧宝宝的东西。秧宝宝也跟了去,留下小姐妹自己同李老师应酬。妈妈将秧宝宝的衣服从柜子里拖出,一件件理好,见其中有一顶粉红色开司米小帽,问是谁的。秧宝宝一把抢过,跑到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伏在睡熟的小好身边,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秧宝宝将帽子往小好枕边一放,不看陆国慎一眼,跑了出来。
秧宝宝的东西很快收拾停当,来的时候不多,以后又陆续往这里拖一点儿,拖一点儿,不知不觉,此时已经是两大旅行包。加上方才从老屋带来的,李老师送的,满一地的行李了。李老师家的人都从各房间里聚来,人多,东西多,又要说上路的话,又要说道别的话,要互作介绍,要互表谢意,再要争着拿东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门,下了楼,过到路对面,到镇碑处去候中巴,前前后后走了一片人。走过蒋芽儿门前,陆国慎说:秧宝,不去和蒋芽儿讲一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呢!其实蒋老板已经往楼上喊了两声,蒋芽儿就是不出来。忽然间,闪闪又站住了,说忘了一件东西,让秧宝宝跟她回小店去。秧宝宝跟了她穿过街面,进了小店。闪闪从墙上取下那幅蟋蟀画,周家桥老友画给她的,当时,闪闪说好,借它挂一挂,走时让她带走。闪闪把画塞给秧宝宝,说:原以为我先走,结果却是你先走了。墙上又少了一幅画,更加空阔。这个热火火的小店,终显出一些败落气。秧宝宝将画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小店。
停了一会儿,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去往绍兴的中巴开到了。拉开车门,让秧宝宝先上去,再一件件东西递上去,妈妈最后一个上来。秧宝宝一直埋着头,下巴颌抵在怀里的画框上,无论车下人怎么喊:秧宝,再见!秧宝,下一年再来!她就是不探头。她还听见妈妈骂她没良心,代她向李老师道歉。然后,在一片热烈的道别声中,车开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沿着柯华公路,向东开去。这镇子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的腥臭的气味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那始终蒙了一层雾,模糊着视线的空气,在了身后。它这黏稠沾手的,不断渗出浓郁体液的小镇子的院墙,房屋的山墙,青砖地,青石板桥,瓦呀,砖的,一并在了身后。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水乡小镇,因为有着太多微妙的弯度和犄角,很不好处理。但是,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比如,临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气,不回潮。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吹水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水而设的街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娄,那就“上种红菱下种藕”高处防潮,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痒关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经不起世事变迁。如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它小得叫人心疼。现在,它已经在秧宝宝的背后,越来越远。它的腥臭烘热的气息,逐渐淡薄,稀疏,以至消失。天高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