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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离同城越来越远,同城山看不见了。
她坐在车箱后面,除了一个带小孩的妇女,其他几个都是单身旅客。
车里在放广播,一个男主持人正读着听众来信,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在读爱情故事。时间还不到上午九点,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她听着那个声音,嘴角挂着嘲讽,她想如果我的故事被这个男人读出来一个和十个她微微笑了一下,对于听众来说,这更像一个笑柄吧。
在医院门口,她给孙婷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她又给史号哲打电话,只拔了前几位号码,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哪儿都不想去,什么朋友都不想见,她很要面子。她走在街上,觉得到处闹哄哄的。她想起了沁里,那儿非常安静,阳光温暖,有小桥流水、船和人家,谁也不认识她,不需要她微笑和说话。
她不敢确定自己的勇气,但她独自一人,坐上了去沁里的汽车。
她有点疲倦,那个声音把故事读成了催眠曲,这可真什么,她替那个写信的读者心酸,渐渐地,她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看见一道绿色的光,非常刺眼,她很害怕,又想把它看清楚,可是她发现自己的眼球掉到了地上,她趴下去用手摸索,除了那道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小心地触摸着,可是绿光在她面前动来动去,像是故意的,每次她快抓到时它就闪一下,焦急使她有了一点意识,她不能肯定,那道绿光是否就是她的眼球?
她醒了,刺眼的阳光又使她闭上眼,感觉四周碧绿一片,这是光的效应。她的心跳得厉害,呼吸也粗重,她被吓着了。她伸手摸了摸眼睛,眼睛还在。她睁开眼,从包里取出镜子,果然还在,只是多了一点倦意。
她把头仰起来,忍受着。
窗外的景色和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田野、农舍还有池塘。她真得怀疑自己的勇气。
她打开包,想再翻一翻通讯录,可是通讯录不在包里。她把包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手机、钱包、病历、几张*****和口红,没有通讯录。她想了想,昨天傍晚她坐在沙发里,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在纸上写名字,她不记得她写了哪些人的名字,最后,她把那些纸团起来扔进字纸篓里。她记得她去收拾衣服和日用品,从橱里找出一个包,把东西放进包里。那本通讯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觉得思维有些混乱,昨天傍晚?听上去好像很近,可是感觉上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把拿出来的东西放回背包,拿到手机时,她觉得心痛了一下。她又闭上眼睛。
她下了车,很多拉客的人涌上来,她背着黑色背包,用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她觉得自己不太像个旅游者,穿着一件白色短风衣,行只影单的,她还觉得自己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太疲倦了吧。
她顺着马路朝沁里走,有几辆人力三轮追上来,问她要不要车,她朝他们笑笑,摇摇头。她看见了大河,又白又亮,闪着波光,河面真是宽广。
她走上大桥,站在上面,看着桥下的河水。她在想,她到底是懦弱还是坚强?一个和十个,就像做了一场梦。她真得很喜欢这个说法,听上去很爱,也很残酷,非要爱到极处不能想象,而且,自己的痛苦被对方的痛苦抵消了,甚至因为对方的痛苦,自己又能得到一种满足。
河上有很多船只,它们和沁里的小船截然不同,它们是人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有些船只看上去更像一个家。
岸边停泊的船紧挨着,像一排整齐的队伍,每一条船上都晒着衣服,今天的天气不错。她看着那些衣服,感觉到船里的女人,她离她们很近。
风吹着,河面上空气新鲜,带着淡淡的河腥味。
她慢慢走下桥,再走不远就是沁里的入口。远远的她看了看那个入口。
回忆中的细节都真实起来:店铺、石板路、小桥、十几米宽的小河,河两边的垂柳她走在回忆中,四周空荡荡的,非常安静,似乎连阳光也变得若隐若现,她抬头看了看,眼睛立即被刺疼了。
她顺着石板路朝前走,没有人上来和她搭话。伙计在店铺里扫地,几个老板站在河边闲聊,他们都淡淡地看着她。
河面上没有一条小船,也没有人唱船歌。
她几乎听得见她的呼吸。
这儿怎么了?她想,她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但是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岸边,她走过去,朝着老板娘笑了笑,老板娘从嘴里吐出一个瓜子壳,笑着问:“这么早?”
“是啊。”
“住吗?”
“嗯。”“还是上次那间?”她看着她,问。
“上次那间。”她说。觉得心又痛了一下,她吸了吸气。
老板娘把手里的瓜子扔进河里,拍了拍手和衣服,笑嘻嘻地说:“走,我带你上楼。”
她跟着她,走进店里,光线暗了下来。
老板娘一边上楼一边问:“他呢?”
“我一个人。”她说。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问:“住几天?”
“嗯,随便。”
老板娘打开房间的门,她们走进去。
她觉得眼前一亮,老板娘已把窗帘拉开,等把木格窗也打开,光线就更好了。
床上还是铺着白床单,另加了一床被子。
老板娘看着她说:“你脸色不太好。”
“是,”她说:“昨天感冒了。”
“没事儿吧?”
“已经好了。”
“哦,”老板娘想了想,问:“这次来是玩?”
“是。”
“哦。”
“顺便,”她想了想:“买点东西。”
“是吗,”老板娘问:“自己用的?”
她只好撒谎说:“不,是单位上用的。”
“礼品?”
“礼品。”她肯定地说。
老板娘笑了起来:“原来是出差,好好,有什么需要的,也到我们店里看看,给你打折。”
“行。”
“你先休息吧,”老板娘说:“你脸色不好看,休息好了再工作。”
“我也这么想。”
“一会儿我给你送瓶开水。”
“谢谢。”
“不用谢。”老板娘走出去,给她关上门。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窗外,离窗户不远有一颗大柳树,枝条茂密,几乎就挂在窗边。她摸了摸脸,脸色真那么难看吗?她想着那个老板娘,自嘲地笑了笑。
还是先睡一觉吧,她想,不管怎么样,先休息。
她把日用品拿出来,放进洗手间。洗手间的帘子没有换,还是蓝底碎花的,她看见边缘的部位又多了几个洞。
上一次和他住在这里,她第一次上厕所,进来把帘子拉上,看见他站在床边的脚,她吸住气,希望可以小声一些,她听见他在外面扑哧一笑,她的脸红了,问他笑什么,他说亲爱的,你可真流畅
她照了照镜子,眼睛底下有些发黑,嘴唇也起皮了。
有人敲门,她出去把门打开,老板娘送了一瓶开水进来。
她把床铺好,泡了一杯茶。洗漱后感觉精神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她已经把情绪控制的死死的,她想再也没有什么会来打扰她。
她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看见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空调,天气温和,空调没有打开,也听不见轰轰的声音。
这就像打仗,她想,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哗哗哗的,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她闭着眼睛,所有的防线都倒塌了。
她翻过身,紧紧抱住被子,这使她想到童年,在夜晚,父母都已经睡了,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她就紧紧地抱着被子,哭起来。
她重演了这一幕,在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抱着被角,像安慰自己一样也安慰它。
伤心反而使她舒畅。孩子的哭往往因为不甘心失败,他们比大人容易平静。她哭着,尔后就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祥,虽然脸上带着泪痕。
她应该有一种自信,可是她还没有发现。她伤心、痛苦,就像一个人被打破了头,需要时间来愈合伤口。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爱,那不是凭语言或者记忆,那是凭她的直觉、她的身体、还有她对他的感受。
下午,阳光变得强烈,它热热闹闹地照进来,把她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一束一束的,里面飘浮着灰尘。她非常喜欢这种明亮,还有一种毛绒绒的温暖。她感觉自己抵挡住了什么,那是原以为抵挡不住的。
她伸出胳膊,胳膊也被阳光照着。
这里面也有一种幸福,她想,那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体会不到的。
她听见外面的歌声,还有游人们嗡嗡的说话声。
这才是沁里,她这样想着,坐起来,朝楼下看去,多么好的季节,多么好的景色。
隔着窗户,她看着河上飘荡的小船,像是在柳树中穿梭,她笑了,想起上次他们坐在岸边,她那个荒诞的想法。
她再次被疼痛击中,差点倒在床上,不,这可不行,她鼓励着自己,不管是分手还是继续,我都要来面对。
她朦胧地有了一个目标。她还不太清楚那个箭头的指向,但是基础已经找到了。
她还不太饿,只把凉茶喝了。她穿戴整齐,化了淡妆,看上去几乎和上次的小乔相差无几。
码头很小,在小河西边,很多游人在那里排队,她带着一股子振作后的精神,站在队伍中。乘船的规矩是算船不算人,她从码头跨到船上,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船娘看看她,用当地的普通话问:“小姐一个人?”
“是。”她笑着说。
“开船了。”船娘用竹竿在岸边轻轻一点,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码头。船娘放下竹竿,走到船尾去摇橹,她一边摇一边高声唱着小曲,很快,后面一条船上的歌声也响了起来,后面的后面还有小船,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河面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歌声。
她很惬意,阳光照着小船,也照着她,河岸比他们高出许多,看上去像一个大戏台,岸上的游人就像一个个戏子。
柳树的枝条随着风轻轻摇摆。她闭上眼睛,把身体躺下来,靠在船里的长凳上,她仰起头,对着阳光。
船轻轻晃着,在水中荡来荡去。她伸出手,在空想中去握他的手,如果此时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一击可不比在房间时,她忍住了痛,却没有忍住她的想法。他不管和什么女人躺在船上,他热爱她们的肉体,这是她无法替代的。
船轻轻一顿,又晃荡起来,她感觉船底下有一个旋涡,在不停地打转。
她睁开眼,阳光刺得她头晕,她撑着坐起来,船娘在船尾继续唱她的歌。
她把头伸出船外,把喝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
船娘问:“小姐,没事吧?”
“没事。”挥了挥手,叫船娘继续朝前。
现在阳光也帮不了我了,我得靠自己。她克制住胃里的难受,在心里不停地重复,不要吐,不要吐。
她还是吐了,感觉岸上的人都在注视她,她觉得很丢脸,船娘加快了速度:“小姐忍一忍,马上就靠岸。”
她俯在船边干呕,胃里是空的,但是一阵阵痉挛,使她吐出一些胆汁,她觉得嘴里又苦又腥。胆汁落在河水里,河水的颜色混浊了一下,转眼就正常了。
她只要略为松松劲,就会倒下去。她感觉船在岸边撞了一下,她紧紧抓着船沿。
“快,扶上来,扶上来。”工作人员在岸上喊。两个男人跳上船,几乎把她拎起来,抬到岸上。
“拿风油精,给她涂一涂。”
她觉得太阳穴那儿一凉,一股冰冷的舒服钻进脑袋里,她示意要坐一会儿,两只脚踩在水泥地上,就像踩着一堆棉花。她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给她划船的船娘走过来,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朝她笑笑。
“你怎么晕船那,”船娘说,她大概有五十多岁,但是声音很好听:“我们这河里又没有风浪。”
她笑了笑,船娘回到船上。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屁股底下的台阶凉凉的,她想,我只是想感觉一下,我们躺在船上,顺着河水飘流,阳光照着我们,四周空无一人,我们做或者不做,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她忍着痛和难受,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什么感受。
但是这也没什么,她想,在感觉好一些后她站起来,朝着稻香村的方向走,她需要吃点东西。
她步履摇晃,像浸在酒中,她决定回去时买点稻香村的米酒,她想少喝一点是不会出事的。她看见了稻香村门口金色的稻穂。她走过去,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店里几乎坐满了,他们曾经坐过的桌子上坐着几个陌生人。
“吃什么?”一个伙计问。
“面条。”她说。
“好咧!”小伙计拖着声音喊道:“面条一碗啊!”她看看四周,只有站在门边的一个小伙计她还有印象,其余都是生面孔。她看见老板从楼上匆匆跑下,又匆匆跑了出去。
店堂里各种说话声和笑声夹杂在一起,她被这些声音包围着,面条端了上来,伙计没有给她倒茶,她吃了一口面,没有想象中的可口。她坐在角落,飞快地吃着,她的确有些饿,但是面条真的不好吃。
现在,她反而有种酒醒了的感觉,好像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喝酒。
“买单。”她冲着一个伙计挥手。
“十六块。”伙计把帐单递给她。
她拿出钱:“另外,再给我半斤米酒。”
“带走吗?”伙计看着她问。
“对。”她说。
她拎着竹筒做的酒瓶,走出店外,天色有些暗,河岸边的柳树下摆着桌椅,当时他们就坐在那儿。她看了看,转身朝住店走,她拎着酒瓶,就像拎着她的勇气。
老板娘一家正在楼下的店铺里吃饭,她走进去,他们和她打招呼,站起来让她走路,老板娘看了看她手上的竹筒,问:“买得什么?”
“米酒。”
“自己喝?”
“不,给朋友的。”
她上了楼,听见老板娘在楼梯口对她说,煤气很足,随时可以洗澡。
她没想到自己真得会喝酒,但她还是喝了。
这使她有点厌恶自己,她第一次想到了父亲母亲,他们一定很讨厌她这样做。
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竹筒,盖子已经打开,酒香缓缓地溢出来,她把茶水倒了,把米酒倒了些在杯子里,米酒的颜色有些发黄,在白炽灯下看并不漂亮。
窗外,柳树上的彩灯亮了,船歌从远处传来,她听着歌声,喝了一口,她觉得两颊有些发热。别喝了,她在心里劝自己,这与事无补,只会把自己搞糟。
可是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堵着她。她明知道要绕过去,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一切都等待时间来解决,她相信时间肯定能解决。她记得有人说过,除了死亡,时间可以办到一切。她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了,是爷爷还是爸爸,她家里的人?她笑着想,他们可真牛!但是她借着酒劲不去想过去,她凭什么要过去?她赌着气,恨他也恨自己,恨整个事情她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
她拖着鞋走进洗手间,打开水笼头,她把头埋在手心里,喝了几口水,水很凉。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才两夜一天,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形象,也正是这个形象,警告她、指点她,她忽然清楚起来,有一个地方,那是她应该去的,也是她唯一可去的。
天蒙蒙亮她就醒了,收拾好行李,走下楼,老板娘不在店里,她与伙计结了帐。
沁里的早晨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裹紧风衣,还是有点冷。她路过稻香村,店门已经开了,一个小伙计正在扫地,她朝里看了看,那张桌子空着。她走进去坐下来,伙计问她吃什么,她说面条。
稻香村的老板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楼,他大概刚刚洗漱过,看上去很清楚。他也看见了她,并且认出了她。
“今天一个人啊?”他走过来打招呼。“是。”
“刚到?”
“嗯。”“来玩儿?”
“不,”她笑着说:“来吃面。”
他有点激动了:“专门来吃面?”
“是,”她说:“吃完了就走。”
他没去想她话中的合理性,只是很激动,他说:“我们家的面条是最好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真材实料。”
她笑着,伙计把面条端了上来。
老板对伙计说:“泡壶茶。”
“不用客气。”她说。
“没事儿,”老板说:“你是老顾客了。”
她吃着面,今天早上的面条味道不错,明显要比昨天晚上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