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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香莲感觉颇为无趣地甩了甩脑袋,“哦”了一声,但转过拐角看见不知是谁在放的风筝高高飘起,她却便又开心了,不住地扯着丁一和柳依依陪她去放风筝,直到两人答应她过几天有闲必定陪她同去,方才罢休。
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张懋拜师的日子便定在今天,虽然首辅曹公不可能过来,但凭着商辂、李贤、姚夔的名望,倒是有不少年轻的士子过来观礼,说将出去,却又是一段佳话:区区容城秀才京师收徒,倒是引得许多举人和进士到场观礼。
英国公张辅带着这掌上明珠来到丁家宅院,看着衣冠济济一堂,倒也消了胸口郁积的几分冤气。要知道按他的逻辑,丁一是要管张懋叫师叔的,现在倒好,张懋来拜丁一为师,要说没有半分不爽那是不可能。但看着这许多士子到场见礼,张辅倒也觉得还算说得去。
至于当事人小公爷张懋却就那嘴巴嘟起得可以挂起油瓶子了。
小孩子记性都不错,张懋也不例外,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丁一当日的话:“学生以为,小公爷错了最好还是道个歉算了,不然的话……以后醒悟了,磕头认错,怕就有些尴尬了。”当时他觉得丁一是痴人说梦,他堂堂英国公府的小公爷,会给丁某人这穷酸秀才磕头谥错?荒唐!
谁知道,今天偏偏就要来给丁一磕头了;至于认错,张懋又不是笨蛋,这年头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头一磕下去,日后只要丁一兴起,张懋这小公爷有的是认错的时候。想到这处,看着满面春风出来迎接英国公的丁一,张懋不禁悲从中来,一时眼眶都红了起来。
但他却也不敢去求父亲,为这事在家已被张辅揍过两次,关系到首辅与勋贵联手对阉党的计划,岂能因为一个小孩子的委屈而更改的?张辅倒还怕丁一反悔不干是真。其实英国公后面也想到更深一层,不单单是逼丁一去做那件事,而且就算丁一不去做,逼得王振把京师里近日风头正盛的皇汉理论制造者丁一杀掉,也是一大快事,必定又能有一批热血士子去抱不平,一旦弄得事大,他们勋贵便可以走后宫路线施压,对于搬掉王振,也是极为有力的正能量。
所以小公爷那点委屈,根本就完全被无视了。
大约在英国公府里被自己老爹教训得贴服,拜师仪式之前倒是老老实实没有弄出什么妖蛾子。只不过等到丁一遣人去后花园叫胡山五人出来,还让他们把陈三带到前边来时,小公爷的眼神就开始不善了。
“陈三,你可愿拜入丁某门下,读书识字,以明大义?”丁一神色和穆地向那陈三问道。
丁一方自问完,陈三已然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俺陈三,赤籍出身的贱苦人儿,不过有几斤力气,就是自家父母也没有丁大人对俺这般好……今日又要教俺这睁眼瞎识字,俺陈三便是碎了这百多斤,也报不了大人的恩!今日陈三对天发誓,只要陈三有一口吃的,就有大人的碗筷;只要陈三有口气,大人有什么事,陈三命一条,只管拿去拿;大人百年之后,陈三给大人披麻戴孝送终!如违了这誓,天打五雷劈!”
尽管陈三已很克制,没有说出什么粗口,但在场不是进士就是举人,这番话无疑极为粗俗,只是由这魁梧汉子发自内心哽咽着吼了出来,却教士子们纷纷点头,因为他们听着也觉脸上有光——为了能够读书,便是这军户出身的汉子,也知道是天大的恩赐啊。
有士子更被感动,出声提了他一句:“还叫大人?改口叫先生啊。”
陈三听着,又是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弟子陈三叩见先生!”
“子曰:有教无类。”商辂笑着说道,“不论何籍,有心向学便是佳徒,如晋看在他这份诚心上,却要好好因材施教才是。”边上士子也纷纷赞言,丁一便又勉励了陈三几句,叫他见过胡山他们几个先入门的师兄,便算礼成。
接下来自然就到小公爷了,英国公张辅却在此时开口道:“且慢。如晋,老夫却要问上一句,你却是准备如何教导犬子?又是准备如何教导这位陈小兄弟的?”说的是如何教导,其实这话是藏着骨头的,内里的意思不外就是:你有什么本事?那军户出身的陈三,你教他写写自己名字,念一下百家姓、三字经自然就行了,但难道英国公的儿子你也准备这么弄?
不是张辅要横生枝节,而是他必须得开口,才显得是看中丁一才华才把儿子送来拜师的,否则别说王振,就是随便一个晓些事理的人,都觉得诡异,都会猜想这背后到底是存在着什么交易?是否代表了勋贵向阉党的让步?
丁一倒也不慌,当刑警时领导讲话听多了,真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啊,当即便笑道:“丁某教导门下弟子,其实也无甚么新奇,说来不过十个字。”丁一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放眼四周,才开口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如此而已。”
姚夔这干舅子在边上听着长出一口气来,这干妹夫这回总算没再说什么惹事的言语,当下马上接着话茬道:“好!当击节哉!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此当是文明其精神!”他所说的,便是儒家之中提出的内圣了。
“六艺之中便有射、御,野蛮其体魄,却也是身休力行圣贤之言。”李贤也出声敲起边鼓,身就是射箭,御就是驾车、骑术。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丁一的经营却不是白费的,若无这些士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来给他撑场,便是丁一句句珠玑,又有谁人知晓?
这时听得这两位出了声,那些进士举人无不纷纷赞叹。
但英国公张辅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又开口问道:“噢,如此说来倒也是有道理,只是不知如晋从何入手?”这就是问过教学方针,又来问教学大纲了。这时那些士子如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般失了声,只因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答起,只觉得换作自己是丁一,也很难答得出彩来。
当然,若是一般子弟来拜师,这些举人进士自然一套套的,说到人头昏脑涨都行。
但这要拜师的是小公爷,总不能说让他先背三字经,再习论语,然后接着读甚么经书,教了诗韵,再贴题做往年八股试卷云云。人家小公爷要走科举独木桥么?人是勋贵啊,他老爹死了,他就是公爷了,乡试你个头啊?那怎么教?真是连商辂都觉得有点为难了。
谁知却就在此时,听得丁一闲闲开口,竟背起书来:“子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想来公爷对这《孙子兵法》里的这段话,却是不陌生的吧?”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节话,勋贵是武人世家,别的不说,孙子兵法怎么也是翻过的。
英国公张辅读没读过不好说,但至少是听过,此时听得丁一的话,也只好点了点头。
“什么叫多算?什么叫少算?”丁一擅长的,就是把对方拖入自己熟悉的领域,再扯到事先布好的局里,一旦到此,丁一绝对是意气风发的,“必先得知道如何算,才是关键。否则现时将一本账簿扔给我这弟子陈三,恐怕他花上几天去怎么多算,也是弄不清楚结果的。”
众人听得不禁微笑,陈三倒也不为意,咧着嘴跟着笑了起来,他原本便不认字,没什么好害羞的。只听丁一又问道:“如一队士卒百人,要从南向北翻越一座山,山高千二尺,自山中轴到南面山脚八里,从山中轴到北面山脚十里,士卒日行六十里,请问身为军将,当限这些士卒什么时候翻过这座山?”
张辅一下给问愣了,他不是没领过兵,而是他根本就不用去考虑这么细致的问题,一时怎么答得出来?却听丁一笑道:“便是如此了,有军将一拍脑袋,便叫士卒半个时辰就要翻越,不然就要杀头。可是杀头有什么用?便是将那些士卒都斫成十七八块,他们该到不了,还是到不了,总不会因为被威胁杀头,便会肋生双翅吧?”
边上有士子一拍大腿叹道:“大善!正因如此,大泽乡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多算胜,古人诚不相欺啊!”这回倒轮到丁一愣了一下,因为他倒没有想到这节,丁一原来只想用勾股定理欺负人罢了,就算张辅答得出来,丁一还有等差数列在后面等着他,怎么说也是上过大学的人,玩数学玩不过这正统十四年的人,丁一感觉自己也可以直接效法这身躯的前任,自挂东南枝罢了。
但这士子说得对,陈胜吴广就是无法按时赶赴目的地,才暴发的起义。
一时之间张辅不禁动容,向丁一问道:“这是可以算出来的?”做为将领,他只知道自己要某支军队,于某时赶到,然后大约根据经验给出个时间便是,要根据地形来安排到达时间等等,这大约是参谋团雏型了,或者汗青闪烁的那个别名帅,他们的幕僚能够做到,但至少张辅就是做不到的。
“自然可以。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罢了。”丁一并不打算这里去做这小学水平的数学题,干脆说出勾股定律。
于是果然便有士子叫道:“正是《周髀算经》!”
丁一摇了摇头止住那士子,却是道:“此不过其一,算出从南到北大致路程,上山一日行几里?下山一日行几里?士卒若一日不能到达,是否需要额外携带干粮食水?此山是在敌战区,还是我军后方?如果是在敌占区或交战区域,是否有被伏击可能?若是在我军后方,要求这队士卒到达之后,要立即投入战斗,还是有足够时间休整?当然,此小技也。”
英国公却不干了,他是带过兵的人,不自禁便说道:“胡说,若真能算得清楚这些东西,何惧分兵!”古来出征,最忌分兵,因为没有准确计时工具,也无法把到达的时间精确下来,只能凭经验和向导,而这又受天气等等各种因素左右,所以真的除非名将,实战之中极少有人愿意分兵夹击就是这道理。
别人不提,飞将军李广,绝对毫无疑问的名将吧?也是因为分兵迷路误了军时啊。
丁一不禁对着英国公笑了笑,对他道:“此真小技,若大食以西有国名英格兰者,又如唐时大食势大,于是直逼而来,我军捕俘得一英格兰军士,如何讯问其军中的情报?”张辅再度失语,若是在场士子倒还能扯一句:找四夷馆的通译来啊!
张辅却很清楚四夷馆的构成:永乐五年设四夷馆,内分八馆,曰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选国子监生习译。哪有什么英格兰?
“这英格兰却在何处?”领军之人听闻敌国,总是禁不住会有些兴致的。
丁一笑着叫刘铁取纸来,找了根竹签沾墨在纸上画了广东沿海的海岸线,英国公立时坐不住,站了起来握住丁一的手,板起脸说道:“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到你书房去!”说着便把那刚画了几笔的纸卷了起来,扯起丁一便行。
这年代可没有卫星,要堪查海岸线也好,地形也好,那是花费极多的人力物力才能探得出来,加上比例尺又不严格,画出来的地图其实和实际地形有颇大差距的,但饶是如此,有地图和无地图,对于将帅来说,排兵布阵却就是两回事了。
所以地图绝对不是一件可以随意传播的东西。
丁一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直到莫名其妙被张辅扯到书房,连声责怪之后,才醒起这一点来。
不过对于一个在特种部队呆了十年的人来说,世界地图轮廓真不见得是什么事,丁一持着竹签沾了墨,也不与英国公多话,便把从广东到英国的海岸线和途中所经之处大概画了出来,指着英伦三岛说道:“大约便是此处。”他倒没把整个世界地图勾勒出来,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两步就该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道理丁一还是明白的,现在这样感觉都超前一步半了,别以为华夏没火刑柱,自古就有炮烙。
英国公看了良久,长叹道:“郑三宝似乎只去到这里。”他指着地图上某一处,毕竟是老将,只看着这简单几条线,他便能认出是海岸,丁一也颇为有点服气,这老头儿看来四平安南,的确是有点水准的,怎么会死在土木堡呢?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事的关头,丁一摊开手道:“《武穆遗书》头几页见风就碎,我也只记得这里了。”
张辅一把揪住丁一胸口,咆哮道:“什么?真有《武穆遗书》?你这小兔崽子还把它头几页给搞碎了?”
“不然你以为我足不出容城,从哪得知?不单头几页碎了,后面的翻了几翻,也碎了。”丁一老神在在对英国公张辅说道,“不信你尽管派人来翻地三尺,忠叔那边应该也有混着你的人手吧?你尽管找吧。”
张辅慢慢松开揪住丁一胸前的手,沉声说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的道理……”
“我在容城被人逼得自杀,没死成的事,你别装不知道。”丁一倒是一副撕破了面皮的模样,“自那之后,便有许多东西,一时记得,一时记不得。你就杀了我,我也没法一古脑弄出来给你,要不你也别让小公爷拜师吧,你老人家委屈一下,直接递帖过来拜师,侍候在身边,我想起来随时告诉你,怎么样?”
“你要传给张懋?”英国公张辅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丁一翻了翻白眼说道:“兵法的部分吧,要不留着干什么?我有兵么?噢,后院有三十来个护院,武穆练兵之法再强,也不能把那三十多人练成六丁六甲吧?兵不上千,你觉得折腾起来有用?”
这是明摆着欺负人了,如果作为军官团来说,哪怕几十人,培养好了,随时就能把架子搭起来。但这个年代并没有军官团这样的说法,直到明末,这么长的时间段里,除了戚继光有对于小队战术、构成,练兵等等做了系统研究之外,其他诸如卢象升这样的强人,也是个人武勇出众,带着家众亲卫冲杀破敌而已。
丁一这话如是对着戚继光说出来,恐怕是绝对过不了关的;但张辅毕竟不是戚继光,听着却也觉得有道理,三五十人能做什么?宋江三十六人横行州府,张叔夜过去就给捉了去。没有规模,什么兵法都是假的。
“好,老夫信你这一回。尚是如此,张懋拜你为师倒也不冤!”这倒是英国公的真实心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