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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间游荡久了,姒瑾变得淡漠,最后七天,她只想安静度过,而后飞灰湮灭,归为尘土。
入引魂斋是因为她的“恶”,成为引魂使则是为了赎这些“恶”,如今“恶”赎完了,她没觉得轻松多少,反而更加空洞。
姒瑾说不出所以然来,看夕阳西下,一天即将过去,她留在世间的日子又短了一截。
此时,鹦哥从外面回来了,飞得摇摇晃晃,忽高忽低,一落地就嚷嚷道:“吓死爷了,不知哪儿飞来的鹞子,把我的毛都啄掉了。”
他看来没心没肺,似乎对她的事半点都不知,姒瑾觉得这样正好,他只会多事。
姒瑾吩咐旭初和月清摆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白鹦哥炸着乱毛,飞上案低头啄抢了一块酱鸭腿。
“今天你烧酱鸭腿,是想和我讲和吗?”
白鹦哥得瑟,孔雀似地抖起乱毛。丫鬟月清立在他身后伺候,见他酒盏空了连忙斟满,再替他夹了块鸭腿放在碟里。
讲和?呵呵,做梦!
姒瑾不想与他说话,然而想到引魂斋需要他照应,故不得不提醒他:“斋里来客了。”
鹦哥听后歪头看向她,眨了几下黄豆大的鸟眼。姒瑾持小勺,低头喝汤,好似先前说话的不是她。
“好,我明白了。”
鹦哥点点头,吃了几口米饭,把酒盏踢到一边。
饭后,闲来无事,鹦哥让月清在花厅摆棋,叫上姒瑾,姒瑾不理,可过了会儿,她又坐到棋盘边,从棋罐里摸出几枚黑子。
“老规矩,我黑,你白。”
鹦哥儿看来很欢喜,伸出小黑爪,抓上一枚白子占去一星。
“咦,你的额头怎么了?”
它像无意问起。姒瑾摸摸额处,有块地方坑坑洼洼的,仔细想,好像白日里被只藤球砸了。
“不知道,该你下了。”
姒瑾没多话,鹦哥也没在问,他们很默契地下棋喝茶,直到深更半夜。
“笃、笃、笃。”
更鼓敲了三下,子时到。
姒瑾与白鹦哥放下手中棋子,不约而同看向窗外。天上皓月似银盘,薄云掠过,月中央多出一点红,这红迹如水中墨,渐渐地把银月晕染成血色。
姒瑾收回目光,侧首看向白鹦哥。白鹦哥抖动起身上零星几根毛,犹如沐浴引颈展翅。先是首,后是翅……一点点幻化成俊美男子,赤、裸、裸地立在厅中。
终于又变回人了。
崔钰摇头转肩,活络几下筋骨,然后拉来椅上长袍。薄绸如翼展开落下,他随意地把它往身上一裹,边撩起落在衣中的墨发,边往罗汉床上看去。
姒瑾先前所坐之处只有一堆衣裳,忽然有只黑猫从衣堆里探出脑袋,睁大圆不溜啾的眼朝他望了望,而后跳下地走了。
“真是没情趣……”
崔钰望着黑猫轻声嘀咕,她就是块木头疙瘩,除了没反应就是不理人,他知道定是自己作孽太多,才会遇上这么个女人。
相处得真是累!崔钰一边叹命苦一边坐上罗汉床。不一会儿,月清捧来套衣袍替他更衣。先是丝绵内衫,后是云纹绛紫大襟长衫,再是一双鹿皮软靴,替崔钰穿戴齐整后,月清又搬来脚凳踏上,拿出玉梳替他绾起发髻,以金燕衔珠冠固住。
崔钰变回了正经模样,玉貌华服,风度翩翩。他想起先前姒瑾说引魂斋来客了,放心不下,于是就去哪儿瞧瞧。
此时,正是引魂斋用午膳的时候,大大小小仆役集于后堂中,每人脚上捆一锁链,爆竹似地串连在一块儿。账房先生持倒刺鞭看守众役,有乱动者就施以鞭刑。
“饿啊~~~饿啊~~~~”
众人低吟,食完碗内仅有的一粒米后更是叫饿。
崔钰视若无睹,叫账房先生拿来账薄,而后坐在后堂书案上翻阅。
“宋氏晴娘,年方双十,金华人士,嗯?是个寡妇……。”
崔钰扫过这几行字,心里有个大概,然后合上账薄吩咐账房拿走,接着就去找那个叫晴娘的女子。
正巧,晴娘也在找人,她从房内出来下楼到了大堂,兜兜转转没见半个人影。随后,她走到柜前拔颈往后张望,柔弱地问了声:“有人在吗?”
“在。”
话音刚落,一人从布帘后走出。晴娘眼前一亮,惊为天人。
这男子约莫二十余岁,乌发华冠,衣着光鲜。他的脸如白玉雕,眉唇似画,特别是那双眼,宛若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男子向她揖礼,举止风雅不俗,晴娘缓过神,顿时满脸羞红,急忙把头低下,扭过半侧身子福礼。
“公子失礼。”
晴娘不敢再看他,垂眸盯着自个儿红裙摆。
崔钰一笑,落落大方:“娘子多礼,鄙人姓崔,乃此处东家。不知娘子有何事?”
晴娘羞涩说道:“我是来找姒姑娘的,今早醒来见案上有几匹布绢,不知是不是她所留?”
崔钰颔首笑道:“正是。她想你定是缺布做衣裳,故送来些。”
一双桃花眸弯起,犹如天上弦月,煞是好看。晴娘见之又不由把头低下了。
“我只是在此短住几日,没想这般得她照顾。早上只是无意说起,她这就把东西送来了,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她蹙起柳眉,喃喃低语,手不由自主移到腹上。
即使她以双手遮挡,崔钰也能看出她这四五月的肚子。崔钰暗自思忖了会儿,然后瞥其眼色,宽慰道:“娘子客气了,你收下便是,回头我会替你道谢。哦,顺便问下,娘子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晴娘听后,低声回道:“我从金华来要去金陵,敢问公子这里离金陵城远不远?”
“不远,一天马程。”
晴娘眼睛发亮,急忙往窗处看。雾是没了,大雨倾盆而下,砸在窗栏上噼啪作响。
“怎么?娘子有急事?”
晴娘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又摇起头。“不算急事。”
“哦,这倒好了,待雨停后我去帮你叫辆小车,价钱好商量。”
听到“钱”字,晴娘一下子仓促起来,不由咬住下唇,过了许久才说::“东家不必麻烦,您看您这里的伙计要去金陵城,能否稍我一段路?”
崔钰凝起剑眉,略有所思。
“怕是要六天后了,不知娘子能不能等?”
晴娘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被她勉强地咽下去。
“能等。”
说罢,她道了谢,转身回房。走了一半路,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忧心仲仲地说:“东家,昨晚房里有怪声,不知是什么。”
“怪声?”崔钰舒眉一笑,道:“娘子受惊了。这几日晚上风大,宅子老旧,风吹就会有些动静,娘子若怕,我帮你换间房如何?”
晴娘听后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东家不必麻烦了。晴娘在此谢过。”
话落,她以礼告辞。崔钰目送其离去,无奈地勾唇一笑。
入了引魂斋的魂,大多都不知道自己已死,他陪着与他们唱戏,演甲乙丙丁也挺有趣,只是日子久了有点腻味儿。
崔钰再次翻开账本看着晴娘的名,心想:这个妇人好对付,过个七天就没事了。
就在这时,账房先生走了过来,鲜有开口的他,拈起白须突然对崔钰说:“这位晴娘是姒姑娘最后一位客人了,引渡好这缕魂,姒姑娘就也就圆满了。”
嗯?崔钰愣了一愣,账房先生笑眯眯地退下,像只是随口来和他说一句。
崔钰缓过神,忙不迭地把账册往前面翻,姒瑾……姒瑾……还是姒瑾,账册里十有八、九都是她的名,她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事,他却一点儿都没察觉。
真是笨!崔钰愤恨咬牙,他拿起账册卷成筒状,狠狠地往自己脑门上敲了下,随后静下心凝神思忖。
该用什么法子留住她?
深思熟虑后,崔钰又唤来账房先生,问起晴娘的生前事。
账房先生如实说道:“晴娘金华人士,生前是个寡妇,其丈夫早年因病过世,膝下无子女。晴娘死于金陵枇杷街……”
“好了,好了,我知道就是我家,这段跳过,直接告诉我怎么死的。”
崔钰不客气地打断了。账房先生拧眉想了会儿后继续道:“晴娘是被人所杀,随后假装自缢而亡,其怨气看来不重,但稍加指引就说不准了。”
很好!崔钰就爱听这后半句话,他心生一条妙计,而后熟络地勾上账房先生的肩,笑着道:“多谢先生,明天我带几壶好酒给你品尝,不过你别告诉姒瑾。”
听到“酒”字,账房先生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就这么轻易地被他买通了。
崔钰离开了引魂斋。这时,阳间天刚亮。他回到园中,就见一只黑猫正趴在树枝上打盹,看起来惬意得很。
这么大的事,她似乎没打算告诉他,与她相处这么久,她依然把他作不相干的人。崔钰心口像被团火包裹,又闷又躁又痛,可平心静气想想,如今她认不出他,也不知道他是谁,依她这般淡漠的性子,不说,再正常不过了。
阎君啊阎君,你果真狠毒,这招你都能想出来!
崔钰心怀怨气却又不甘屈服,他想她总有一天会认出他,总有一天……
崔钰默默盘算着,忽然侍从旭初迎面走来,先是揖礼,后一字一顿地禀报道:“公、子、外面、有人、求见。”
嗯?刚来不过一天,会是谁?崔钰觉得奇怪,问来者身份。
旭初毕恭毕敬道:“姓谢,谢家三公子。”说罢,他呈上烫金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