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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 她觉得家里边不大对头。
她与兄长分离多年, 虽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却到底不能凭纸上寥寥数言, 清楚他的境况。印象里,兄长自幼不喜做功课, 练把式, 对政事漠不关心, 更无意争名。但这些天,她却发现府上几个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与他在书房谈事,且一谈就是大半晌。
这些人不像仆役,倒像豢养在府上的门客。
可兄长连个职事也没,要门客做什么?元赐娴问过两回,元钰总是避而不谈。
既然直接问不成,就套话吧。
这日午后, 她找了兄长弈棋,等杀过几盘,便敲着玉子试探道:“阿兄上回来信说, 六皇子赠了你一只品种难得的画眉鸟,怎么这下也不拿来给我瞧瞧?”
元钰执子的手顿了顿:“你如今喜欢赏鸟了?我明儿就叫人买只讨巧的给你玩。”
“我不要,贵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么稀奇的。”元钰觑她,“没养几天就死了。”
元赐娴状似不经意地瞅他眼色, 撑腮道:“那叫他再送一只来。”
“人可是皇子, 能听你阿兄使唤?”
她“哦”一声, 失望道:“我道阿兄与他都有赠鸟之交了,理当相熟才是……”
元钰奇怪地“嘶”了一声。妹妹似乎不是执着于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该对六皇子的鸟感兴趣,就是对六皇子感兴趣了?
他干脆也不落子了,肃着脸道:“阿爹来信说,你是想我了才大老远跑来长安,可我瞧着不像啊……你莫不是蒙骗了阿爹,实则此番是来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赐娴一哽。
她当然是对阿爹阿娘连哄带骗的,否则哪能来这一趟。但兄长往这个方向误会,却也不算坏事。毕竟眼下她还无法道出实情。
莫说讯息尚少,不能断定梦境真假,便算准了此梦就是将来光景,她也不可轻易讲给父兄听。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说的人,想叫他们相信,就算拿不出真凭实据,起码也不是这般空口白话。
更要紧的是,父亲是个老顽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长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软,这事该如何办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过。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钰瞠目半晌,指着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还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着将自己泼出去?”他气得撑案站起,“上回与我打听陆子澍,这次又问起六皇子,好你个元赐娴,口气倒不小!”
竟将以貌冠绝长安的两个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钰不够好看不够俊,这才叫妹妹给人勾了去?
元赐娴起身拉他坐下,哄道:“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够我瞧的嘛!我也没着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晓得南诏那桩事,前头是给我躲了过去,可倘使再来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个陆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这个六皇子呢?”
元钰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犹豫一会儿,没好气道:“不妥。”
元赐娴缠问缘由,套了半天话,才得他一点模糊解释:“六皇子为人尚可,但朝中形势复杂,皇家的门岂能随便进?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自先太子被废处死,储君之位空悬日久,所谓朝中形势,不就是几个皇子争个位子嘛?这样说来,难不成六皇子也是觊觎皇位的?”
元钰给她一惊:“你真是胆比天大,什么话都敢讲!”
元赐娴瞧他这反应,心里一紧。
如今的大周无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听拣枝说,明面上有意争做储君的,是两名年纪稍长的皇子。而这老六稍幼,母家势力单薄,其人亦不得圣宠,始终境遇平平,并非众望所归的太子候选,也当无此野心。
可看兄长的态度,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怀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这闲散兄长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赐娴弯身凑到他耳边:“瞧你急的,莫不是瞒着阿爹……”她拖长了尾音,道,“参与了朝中站队?”
元钰给吓得险些跳起来,堪堪稳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与阿爹胡说!”说罢也无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时候有位贵客得招待,你先与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赐娴点点头,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头与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着点。”
……
晚膳后,元赐娴刚沐浴完,就听拾翠说客人到了,正被仆役领着往兄长书房去。
兄长显然有事瞒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瞒了父亲,倘使这所谓“贵客”进了书房,她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脚麻利点,一番匆忙拾掇后,急急跑出了院子,一头尚有些湿漉的乌发松松垮垮挽在脑后,也来不及梳理。
晚风燥热,元赐娴跑得沁出了汗,拣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长书房前的回廊停下,手扶着廊柱喘气。
她四顾几眼,正哀叹难不成来晚了一步,忽听窸窣步声从拐角另一头传来。
元赐娴抬头,不及站直,就见人绕过了拐角。不期然一个四目相对。
是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发,脸上罩了个银色面具,容貌遮没得彻底,连口鼻目都只将将露出,丝毫无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轮廓。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头有人,微微一滞,停了脚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余晖自头顶廊缝漏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这黄晕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赐娴的手,见她掌心撑着廊柱,玉笋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衬得分外白净。
眼光微动,再见她琼鼻柳眉,玉肤樱唇,面颊染了层红晕,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如蒙湿雾,双唇因讶异微张,隐隐露两颗莹白小齿。
男子一顿过后,向她揖了一礼。
元赐娴回了神,直起腰背,点点头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问他身后仆役,拖长了声道:“这位是——?”
仆役答:“小娘子,这位先生是郎君的贵客。”
果然打听不出什么来。跑了半天,连人家白脸黄脸都不知道。
见他颔首示意告辞,元赐娴有些不甘心,抢步上前,先他一步叩响了元钰的房门。
她这一动作,身上花间裙晃晃荡荡,皂荚与花露的香气霎时钻进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元赐娴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释,朝里道:“阿兄,我有东西落你书房了。”
元钰道一句“进来”。
她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对他的称呼道:“先生也请进。”
他似乎十分守礼,又向她颔了一次首。
元钰闻声忙迎出来,面露敬意:“先生来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赐娴低声道,“落了什么与我说,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她摆摆手,语气随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钰一噎,只好先给客人请座,一面道:“舍妹鲁莽,如有得罪,还请先生担待。”
元赐娴一边满屋子翻找,一边竖起了耳朵,听见男子道:“将军客气了。”
是一个十分低沉浑厚的声音,听来似乎比弱冠年纪的兄长年长许多。
元钰与他在桌几旁坐下,见元赐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等了半晌催促道:“赐娴,你倒是落了什么?我这正要谈事呢。”
她从桌案底下站起,自顾自拨了拨额前碎发,毫无愧色地道:“阿兄谈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会回去的,不耽搁你正事。”
元钰只好向对面人干笑了一声。
男子目不斜视,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情绪。
元赐娴装模作样半天,再不见俩人开口,看兄长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听,只好作罢,借屏风遮挡,弯腰将绣在鞋上的一颗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来,惊喜起身:“哎!”
她将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着了!”
元钰头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赶紧回房去。”
他这妹妹的演技,估计是师承他的,一样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来:“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对头男子吃,“先生,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颔首还礼,目光顺势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丛头履,很快移开。
等元赐娴走了,元钰才尴尬道:“叫先生见笑了。”
他摇头:“令妹率真纯正,何来见笑一说。”
元钰都觉得这是反语了。
当初阿娘给妹妹取名“赐娴”,眼瞧着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没文雅起来,反倒是打马球,踢蹴鞠,还生了一肚子坏水。尤其这些年身在广阔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宠惯,简直是横着走的。
他兀自叹气,随后问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动相约,所为何事?”
男子道:“将军可曾替县主考虑婚嫁事宜?”
元钰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来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见将军踌躇难择,称愿纳县主为妃,以表诚意,并承诺,若事成,余生必将与县主荣华共享,相敬如宾,若事败,亦将力保县主及元家上下性命无虞。”
元钰神色一紧。
男子薄唇微抿,问:“将军试想,倘使有了县主与殿下这层关系,说服令尊……是否可说轻而易举?”
元赐娴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没希冀他如此好说话,眼下不免意外,低头怔怔瞧着他的手。
但她还记得把握时机,很快回神,提醒他:“陆侍郎?”
正神游天外的陆时卿被他唤回魂来,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换来由外到里身心舒坦,有什么不划算的?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坐好。”
元赐娴乖乖坐了回去。
他绕到她身后,犹豫一晌,在不碰着她发丝的情况下,将簪子一点点缓缓推了进去,与右边那支对称得毫厘不差。
碧珠连缀,衬得她一头乌发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顿,迅速移开,回座。
元赐娴不碰也晓得,陆时卿的手干出来的活,必然精致妥帖。她冲他一笑:“多谢您。”
陆时卿满脑袋都是方才绕去她身后时映入眼帘的,一头如瀑如缎的青丝,恍惚之下嘴边词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翻开那本《盐铁论》看了起来,良久后,却听对面人再次小声唤他:“陆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头刚欲皱起,却见她面露难色,指了一下他手里的书道:“我是想说,您这本卷子拿反了。”
“……”
陆时卿低头一看,霎时脸黑如泥,问道:“县主不曾听闻反本溯源的道理吗?”
元赐娴一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她听过这个词啊,可这词是这么个意思吗?
“您该不是想说,反着拿本,便能溯源?”
“对。”陆时卿面不改色,坚决不将书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宁十一年出的,学识渊博的探花郎私下竟这样一本正经误人子弟吗?元赐娴心情复杂地望望天,却终归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阁,去查看郑泓的课业,方才离了含凉殿。
她出园时恰好碰上郑濯,听说他准备去教郑泓习武。
元赐娴有些奇怪,小皇子这年纪确实该拉拉筋骨了,但据她所知,先前圣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却怎么轮到了他。
四面都是宫人,她便未多问,与郑濯简单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回府后叫兄长留意近来朝中形势变动,又与他商议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拣枝去了浔阳,但一来一回不免费时,少说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结果,我思忖着,还得双管齐下,找机会瞧瞧他的真容。”
“咱们既是不能与六皇子撕破脸,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这真容哪是那么容易瞧的?”
元赐娴笑笑:“他二人不笨,怎会察觉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盘托付信任?说白了,这就是层窗户纸。我们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给彼此留足明面上的余地与情面。即便他们瞧出端倪,也只当我们是对这桩合作心有顾虑,而非怀抱敌意,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说来,你已有对策?”
她点点头:“三日后,徐先生将来赴宴,到时咱们就在小院设席,四面不置仆役,待酒过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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