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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外婆总是那么慈善而安详,缓慢而有节奏地摇着那把大蒲扇,向孩子们娓娓讲述那些以“从前”开头的故事。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中,外婆的那把大蒲扇似乎比我的年龄还大,乌蒙蒙,沉甸甸的。如今,外婆早已离开了我们,但那把大蒲扇却一直在我家中珍藏着。那年搬家,老三从单位叫了几个哥儿们来帮忙打包,嫌它麻烦,顺手把它扔到了一边儿。是父亲从废物堆里拣了回来,趁几个年轻人休息的时侯,默默地把它塞进了一个尚未打好的包装箱中。这些年来,我常看到母亲在整理杂物时把它翻出来,拿在手中就放不下去,呆呆地,一看就是半晌。虽然家中已经没有人再使用它,也没有谁特别声明过,但我们都对它倍加爱惜,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象外婆至今还活着,还在和我们朝夕相处。
老家自贡,是著名的盐城和恐龙之乡,那里有山有水,土地肥沃。但是夏天里家乡的酷热也是有名的。据说,外婆的那把大蒲扇,就是出自家乡的手艺人。父母自打学校毕业,便都被分配到东北工作。于是,外婆就成了我幼小人生的最初保护神。那年夏天,由于父母的一再恳请,外婆决定带我去东北。当时,我仅仅才两岁多一点。从家乡动身,辗转换车,加上旅途的短暂停留,整整走了七天七夜。在闷热的车厢里,外婆就这样一手抱着我,一手摇着那把大蒲扇,伴随着那单调的列车撞击声,一站一站地熬过了那昏昏然却又欲睡不能的日日夜夜,硬是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目的地。做为大半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的农村妇女,这是外婆第一次出门远行,但这也是外婆最为得意和自豪的一次旅行。当外婆摇着大蒲扇,向新结识的邻居们谈起火车上的经历时,总是那么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生活的艰难,未能改变外婆的那种乐天知命的豁达。那年,父母被下放到北方的一个偏远的农村接受“再教育”经过一天的颠簸,终于在傍晚来到了那个陌生而又充满敌意的小村。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们远远地站在一边围观着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倒是慈眉善目的外婆以她那一身农村妇女特有的土气和妙趣横生的四川龙门阵打消了人们的敌意和戒备。在夏夜的葡萄架下,那些北方的庄稼汉子和他们的女人竟象孩童一般虔诚地围坐在外婆的四周,听外婆的龙门阵。讲到家乡的恐龙和盐井时,外婆手中的大蒲扇便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来,脸上洋溢出自豪和得意,而听的人则会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每当这是,也是我们最为得意的时侯,因为只有我们这些当外孙的,才有资格扒在外婆的膝下和怀中,或者放肆地搂着外婆的脖子,一边听故事,一边承受着外婆的那把大蒲扇的缓缓拍打和习习凉风。
北方的孩子,野性而顽皮。他们常常围着外婆起哄,挤眉弄眼地学外婆的四川话。每当这时,我总是忿忿地捏起拳头,但外婆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哈哈大笑。
农活再累,父亲也丢不下他的书本。即使在炎热的夏天,父亲的夜读也不会中断。父亲的书,多用红色封皮包得严严实实,但内容却都是专业技术方面的。晚饭后,父亲闭门苦读,母亲则倚在门口,象一个忠实的哨兵在那里默默地织着毛衣。遇上来人,便大声地咳嗽一下,好让父亲知道。忙完家务后,外婆便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玩。有时,实在太热了,外婆会对母亲悄悄嘀咕“让他出来歇歇凉吧!”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幽幽地一笑,说:“他不会出来的。”于是,转身离去,外婆便会把脸拉得长长的,不高兴地哼一声“书呆子!”然而有时侯,外婆也会悄悄地把我叫到一边儿,把大蒲扇塞到我手中,冲着屋里努一努嘴,说:“去,给你爸爸送去!”
每年,家里都要买一些扇子。篾笆扇、油纸扇、折扇和减价处理的工艺扇。这些扇子看起来漂亮,但大都不怎么经用。倒是外婆的大蒲扇,用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换过。虽然它很旧了,但外婆却十分爱惜它。在扇柄与扇面的骨架联结处,两面对称地补衬着半圆形的厚布;而整个蒲扇的外缘,都包着布条,密密麻麻地缝着针线。尽管它看上去不大舒服,显得笨重而破旧,但却非常结实耐用,扇起来风大,呼呼作响。
父母调回四川的时侯,外婆曾打算在自贡再买一把的蒲扇。但火车在内江轰鸣而过,外婆似乎才明白我们并不是回老家,而是奔向了川东的一个偏远的小镇。母亲内疚地想对外婆解释什么,但外婆却摆了摆手“没有啥子,能回到四川就不错了。”
其实,外婆并不怕热。她常说“心静自然凉。”但外婆的大蒲扇却总是不停地摇动着,让我们在习习的清风中安然入睡。有时,外婆也会疲倦地睡着了,手中的大蒲扇不知不觉地停下来。有几次,我们恶作剧地想把外婆的大蒲扇给悄悄拿下,但只要一动,就被外婆察觉了。她会下意识地抓紧大蒲扇,复又缓缓地摇动起来,轻轻地拍打在我们的身上,为我们驱赶蚊虫。
外婆去世的那年,我正准备考高中。送外婆去火葬场的时侯,怕影响我的功课,父亲悄悄地劝我不要去了。但我倔强地摇了摇头,学着成年人的样子沉默着。一路上,我心里酸酸的,然而却硬是忍住了没有流泪。看着外婆被白布包裹着躺在大卡车上颠来颠去。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竟会睡得如此深沉外婆最怕的便是火葬,她曾悄悄地对我说,人死了还会转世投胎;但是一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外婆的最大愿望,便是死后能葬回故土。依当时的家境,我们既不可能在异乡购置坟地,也无法将外婆的遗体运回老家。甚至连去县城的火葬场,都有近百里的山路,绝非坦途。看着母亲抱着骨灰盒恸哭,看着父亲忧郁而无奈的神情,我多少也能体味出这其中的辛酸
外婆走了,然而外婆的那把大蒲扇却留给了我们,一用又是好几年。父亲依然夜读不止,母亲则如外婆一般摇着那把大蒲扇陪着父亲熬更守夜,让习习清风,翻开一页又一页黎明,而一篇篇崭新的生活,也随之打开。两年后,父亲晋升为工程师,家里添了一台电风扇,但仍然满足不了全家人的需要。兄弟们都已懂事了,知道作人应当发奋,夜读则成了全家人的生活乐趣。于是,外婆的那把大蒲扇便传到了我们的手中。
又过了几年,我大学毕业的时侯,听说父亲被聘为高级工程师,母亲也晋了中级职称。
回到家里,发现已是三室一厅的套房,每间屋里都装有可调速的吊扇。蓦然,我看到墙上静静地挂着外婆的那把大蒲扇,如同外婆那样宁静而安详。于是,我便顿时觉得──原来,这些年来,外婆一直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