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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这个小县城里那几条仅有的公路上很少再有车声掠过。夏天,这里的夜色似乎有一种墨黑般的清晰。时不时几点行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把影子压短后又拉长,继而便如僵尸般死气沉沉地走向前方。夜很凉,有一种刚看完一整场文艺片后心里悄然而生的那股凄美,这种感觉就像倾盏而出的茶,缓缓地往干燥的桌面润去。
“你去哪”?父亲问道。
“不知道,觉得应该是去那吧”我站在一颗高大青葱的榕树下指着公路对面一座闪着暗红色灯光的楼说道。
“你是说那”?父亲朝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个肮脏的地方,里面都是些肮脏的人”父亲接着说道。
“可是今天我们该回家的,你不想吗”?
“不知道,我总觉得那儿才是我该去的地方,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很奇怪,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是该回家了。可是我并不想回家,又好像我根本就回不了家。
家应该是一个灵魂栖息的地方,就算你的身体奔波于远方。
“好吧,不过你会回来的,因为你无家可归”
说完,父亲顺着一条没有岔路的道走去,这条道通往我们来到这座县城之前的地方。我发现他没有影子,走起路来比那些刚过去的人还要安静轻盈,不过更像死尸一般。我忧伤地微微垂下额首目送父亲那疲惫的身影直到他在极远处拐了弯,继而又清晰地听见他浑厚的咳嗽声,此刻我便安心了。然后我又慢慢地把目光聚到了那家名叫“如归沐浴商务会所”的地方。
不知怎的,身体不听使唤又好像听了什么使唤似的缓缓地往公路对面移去,如死尸一般寂静。
来到会所门口,从一辆银白色面包车边上走过,我的脚步迟疑了。突然发觉这辆车很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我轻轻地探着头往车里望去,除了驾驶座上的一个黑色公文包和车后座上一个熟睡了的小孩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车里的一切我都觉得很熟悉。就在我移开身子的一刹那,我惊愕地发现车玻璃上赫然映有一具被什么东西压扁过的死尸。
是的,我确定这就是一具死尸,一具还未经殓妆师修容过的尸体。他的身体满是血迹几乎都变了形,头颅上的所有器官都已经移了位,奇怪的是除了惊奇我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连惊奇都是多余的。
我又把身子稍微挪开了些,原来这具死尸一样的人就是我。而这里就是我不由自主要去的地方。
是的,才意识到我已经死了。“那父亲”我心里一瞬间的难过提醒了我---他也死了。
直觉告诉我事故应该就发生在前天。我依稀记得父亲站在四楼的脚手架上满怀幸福地览望着四下微笑着说道:“等这片小区盖好了,我们就住进这间屋子,四楼空气好又不高还能看见老家的那片山”
我听了父亲的话,也停下手里的活计,从深深的裤兜里掏出了一包褶皱不堪的烟,往外挤出一根寄给他,又帮他点上。我也点上了一支,用憧憬的目光看着我们身下的一切。“嗯,到时候妈还有弟就好照顾了,一家人在一起真好”
这时父亲手里的那根用来栓钢架的铁丝掉了就挂在他的脚面上,然而就在他欲俯身捡起的一瞬间有一只脚踩空了,身体骤然往下落去,我立即扔掉手里所有的东西才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大喊:救命啊!”惊恐的嘶吼声使得每一层楼包括地面上顷刻间就聚满了人,就在他们要说什么的时候父亲掉了下去,连同我一起。
我们两狠狠地摔在地上,我看见父亲嘴角的微笑和刚才抽烟时一样的幸福。我也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往我们这儿聚来,脸上一副副奇怪的表情,惊吓,恐慌,不知所措。然后慢慢就走了一些人又来了一些人,他们肩上好像扛着什么东西在拍我们,后来老板来了,把那些拍我们的人叫走了,再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而此时我又顺着着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往会所里移去。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灯光温柔散漫,勾引着来者灵魂最深处的欲望,仿佛能看见千百个游荡的灵魂在空气中辗转嘶吼。正对着大门的柜台上有一男女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里面的空气充满了女人的香水味,足以让进来的所有男人沉醉。
欲望这东西不是人可以轻易把控的,一念成魔,一念为佛。不过死人是没有欲望的,所以舒服也只是留给死人的,而活着的人都在疲于奔命着。
他们没有发现我,不过他们是不会发现我的。
我顺着楼道往上面走去。
二楼,是那些来的男人们洗澡的地方。这里不再有什么醉人的香水味,有的只是刺鼻的烟味和酸酸的肥皂味,以及不堪入耳的脏话和不堪入目的赤裸的身体,能看见这里游荡的灵魂比底下更暴躁狂乱。
我忽然想起父亲刚走时说的那句话“那是个肮脏的地方,里面都是些肮脏的人”
深夜了,这里的人很少,就算有人这时也应该在三楼了,那是欲望,虚荣,贪婪聚集的地方,更加肮脏不堪。
目视之下,这里有四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其中有一个在淡蓝色水池的拐角处,靠在池子边上,仰着头,闭着目,四肢摊开,一副大难临头任人宰割的样子,看上去他在思考着什么。还有则一个站在池子旁边沐浴,背对着我,身上乳白色的沐浴露顺着脊梁骨流到股沟。只见他背着双手费力地拉扯着毛巾试图把背洗的更干净,以至于臀部不停地扭动着,这时才发现他的身材真是糟糕透了,臃肿而笨拙。
他那不容直视的身材让我不得不把目光尽快地转向那两个躺在床上的人。我很急促地就来到了他们旁边,有一种想接近的欲望。
很显然,这两个人我似乎是认识的。
他们平躺着身子,也是赤裸全身,看的出来他们都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否则一个男人是很难在澡堂里表现地如此旁若无人的。
其中一个缓缓地吐了口烟叹了口气愤愤地骂道:“妈的,他倒是在上面舒服了,让我们俩在底下晾着”!
“人家是大老板,有钱,你有吗”另一个人把头拐向他无奈地说道。“唉,你不是有女人嘛,还惦记着这里的,不嫌脏啊。”这人又接着问道。
“这世道有钱就有女人,所以我那女人嫌我穷,吵着要跟我分手呢!”
“那现在呢?分手了没?”
“没呢,我告诉她,要是她敢离开我,我就死在他面前。”
“死管个屁用啊,你就是立马死在她面前也没钱啊,要死就死在咱老板面前,嘿嘿”这个人邪笑着说道。然后两人手里夹着烟头互相对望了一下,似乎心领神会似地突然大笑着。
他们之间滑稽的对话让我也想笑了,可是我总觉得我不该笑。心想:“他们到底是谁呢?怎么总觉得我认识啊,是我朋友吗?唉,或许是吧。”
我又顺着那股力量往楼上移去,就在我刚要到三楼的时候底下传来一句:“你要是死也能死个一百多万的话,或许你女朋友会更爱你的”接着就是他们俩比刚才更大声的笑在整个澡堂里“咯咯咯”地回响着,我开始觉得这笑声并不滑稽反而非常恶心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顺着三楼的那段昏暗的走廊走着,因为这里很安静所以会让你觉得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在躁动着。房间里那轻微的脚步声和走廊尽头男人那厚重的咳嗽声和女人娇吟的笑声。
此时感觉那股牵引我的力量越来越强,直到我在一个房间号为789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房门是虚掩的,我如死尸一样立在门口往里看。很安静,只有床头的一盏古典样式的台灯亮着,有两个人躺在床上,当然是一男一女。
女人就睡在床左边,靠近门的地方,于是我轻轻地透过门缝进去,其实我本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这时我心里的那股力量在更加强烈的涌动着,像两块越靠越近的磁石。
“难道那股牵引我的力量就在这?或者这个睡在我面前的女人就是那股我无法抗拒的力量?那么她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是谁”?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顺着床边移到了那个男人身边仔细地回想着,觉得头突然间更痛了,可是我已经死了怎么会觉得痛呢?我用双手托着血迹斑斑布满创伤的头颅又往那女人身旁移去。这时我的头痛极了,痛的我弯下了腰竟不想一头载到了这女人的怀里。我紧张地睁开眼欲要挣脱开来,突然发觉她居然没有心跳,全身冰冷地和我一样,衣衫却很整齐不像刚陪过客的样子,而且她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
我头颅所贴附的都一切让我觉得温暖安心。
直到此刻的距离我才发现,原来那股力量就在这东西上,就在这个女人身上。
我不觉得那么疼了,开始觉得一股股暖意慢慢笼罩了我,像是躺在爱人的怀里一般,幸福安详。我还是缓缓站起了身,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看,是一张干净平整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很像我,如果我此刻不是面目全非的话。
我慢慢地移开了她,仿佛那股力量已经消失殆尽了似地。我努力地想留下来端详这个居然能让我感觉到痛和难过的女人。可是不行,我的身体不听指挥地往外移去,就在我的手将要碰到她那清秀漂亮的脸庞时。
很快,我不知不觉地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那里芳草正盛,晨曦朦胧。
我看见了我的家,一个只有三十平方的小瓦屋里,里面的灯都亮着。我看到弟弟跪在门口弯着腰往一个瓷盆里烧纸,一脸的悲伤和憔悴。父亲就站在门外的石头上远远地望着里面,面无表情。
“你回来了”父亲看见了我。
“嗯,怎么不进去”?我问道。
“我们是无法靠近家人的,只能这么远远地望着”
“哦,那母亲在哪儿”?
“在医院吧,我也是听你小姑说的。好像是因为积劳成疾,伤心过度。不过放心,她会好的,他们以后都会很好的”
这时有一个身材臃肿,走路有些急促的女人来到弟弟身边缓了缓气息说道:“医院又在催钱了,赶快问你妈要,现在你们又不是没钱,干嘛这样畏畏缩缩的啊,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弟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女人又说道:“都已经这样了,大家都知道,以后你们做事也不必那么寒掺了。”弟弟仍然毫无回应,那人只好蹑手蹑脚地走了。
“她是谁”?我问道。
“是你小姑”父亲说。
“可是她不太像”
“什么不太像”?
“我总觉得她更像一个见钱眼开的外人”
父亲没有说话,也是点了点头。我们两又顺着原路回去了,天色越来越亮。这时迎面跑来两个人,我顿了顿想应该就是那两个在澡堂里笑的很恶心的人吧。他们看起来很慌张,一路小跑着,依然满嘴脏话地骂骂咧咧着。
“妈的,他怎么会死了”!一个男人骂道。
“就是,看来我们干了半年的活算是泡汤了”
“那个女的也死了,不会是殉情吧”这个男人想笑。
“有钱人这下可变成风流鬼了”这个人也想笑。
“看来这回就算你真的死,你女朋友也会毫不客气地离开你的”
“既然我死都不行,那我就只好让她死啦”两人终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和父亲望着他们远去,可是父亲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
“孩子走吧,我们真的该走了”父亲说道。
“真的要走?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妈妈他们得到了一笔不少的抚恤金而现在连老板都死了,难道我们还不该走吗?况且天也快亮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若有所思地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突然我说道:“不,我要等她”
“等谁”?父亲有些惊讶。
“一个从生到死都能给我力量的人”
“可是她不会来的”
“不,她一定会来的”!
“如果再不走,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父亲有些紧张了。
“你走吧父亲,我就在这等她,我觉得她也正在找着我”
“好吧,可是你们要去哪儿呢”?
“一个荒无人烟,只有一对孤魂野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