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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诺夫哥罗德。如果说这地方让人难以置信,等于就是在间接承认它确有可信之处,但这一点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幻境,它呈现在人眼前的假象似乎比现实还要逼真,种种幻影就摆在那里,你可以去碰、去摸,你可以进入其中,也可以抽身离开。这个地方是在沃尔霍夫河沿岸广袤的森林中开辟出来的,是众人共同创造的杰作。伯恩走的是一条建在河底深处的地下隧道,那里面到处都是警卫、一重又一重的门户,还有数不清的监控摄像机;从走出隧道的那一刻起,他就始终处在一种近乎目瞪口呆的状态之中,不过他还能走路,还能观察、理解——还能思考。
美国区被划成了一个个分区——模拟其他国家的区域应该也是如此——每一块分区占地从八千平方米到两万平方米不等,彼此之间截然分开。有一个分区建在河岸两旁,模拟的可能是缅因州某个临水村庄的中心地带;另一个分区在离河比较远的内陆地区,大概是个南方小镇;还有一个分区模拟的则是大都市繁忙的街道。每个分区都是完全“真实”的,从符合各地情况的车流、警察、穿着习惯、商店、食品店、杂货铺、加油站,到模仿各式建筑的房子——许多房子有两层楼高,造得非常逼真,连门窗上用的五金配件都是美国货。显然,和外观同样至关重要的是语言——这里的人不仅要能说流利的英语,还得掌握好各种独特的语言习惯,精通各个地方独有的方言。伯恩从一个分区漫步到另一个分区的时候,周围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独具特色的声音。从新英格兰下东区人爱说的“对呀”,到得克萨斯慢吞吞的拖腔和那句常能听到的“你们大伙儿”;从中西部人柔和的鼻音,到东部大城市人刺耳的大嗓门,而且他们跟别人说话时不管是提问还是陈述,总得加上一句“懂我意思吧?”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它不仅仅是难以置信,而且真能让人暂且放下心中的怀疑,这确实很可怕。
这之前在从弗诺科瓦飞来的飞机上,一个年近五十的诺夫哥罗德老毕业生向伯恩介绍了情况。他是从莫斯科的公寓里被克鲁普金紧急招来的。这个身材矮小的秃头不仅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自有一种让人入迷的本领。如果有人事先告诉杰森·伯恩,说向他介绍情况的苏联间谍讲起英语来是一口美国南方腹地腔,从此人嘴里吐出的洪亮词语都带着一股子南方特有的木兰花味儿,他肯定会觉得这说法太荒唐。
“天哪,我还真是怀念烧烤聚会啊,特别是那些个肋排。知道谁最会烤那玩意儿吗?他是个黑人,我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可后来他把我告发了。能想得到吗?我还以为他是个激进分子呢。结果这家伙是从达特茅斯来的,为联邦调查局工作。而且他还是个律师……见鬼,后来我们两国在纽约的苏联航空搞了个交换,我跟他到现在还写信联系呢。”
“小孩子玩的游戏。”伯恩嘟哝着说。
“游戏?……啊,他可是个很棒的教练。”
“教练?”
“没错。我们几个人在伊斯特波因特搞了一个小联盟。那地方就在亚特兰大市郊外。”
不可思议。
“咱们还是集中谈诺夫哥罗德的事吧,怎么样?”
“没问题。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可能跟你说过了,我现在是半退休,不过我要想拿到养老金,每个月就还得在那边待五天,当‘tak govorya’——也就是你们美国人说的‘教官’。”
“我不知道克鲁普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来给你解释。”这个一副美国南部老邦联地区口音的奇怪男子说得很详细。
在诺夫哥罗德的每一个区,人员都分为三类——教官、学员和管理者。最后一类人包括克格勃军官、警卫和维修人员。诺夫哥罗德的训练过程实际执行起来很简单。每个区的管理者为下辖的各个分区制订每日训练计划,教官——有的是常驻教官,也有临时执教的退休人员——负责组织所有的个人和集体任务,而学员则要执行这些任务。他们只能使用本区的语言,而且还得用自己所在分区的特定方言。俄语是禁止使用的,教官常会对这条规矩加以检验——他们会突然用俄语大声喝令,或是骂人;学员不能流露出能听懂这些话的丝毫迹象。
“你刚才说到任务的时候,”伯恩问道,“指的是什么?”
“各种情景,我的朋友。你能想像到的所有情况。比如吃午饭或晚饭时点菜,或者是买衣服,或者是给汽车加油,得说出特定的汽油标号……含铅的还是无铅的,辛烷值是多少——这些东西我们国家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了,还有一些戏剧性更强的事件,它们没经过事先安排,就是为了看看学员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比如说,要是出了交通事故,你就必须和‘美国’警察谈话,事后还得填写保险表格——你要是看起来一窍不通,就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细枝末节,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它们其实至关重要。库宾卡军械库的那扇后门。“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大堆微不足道的小事,有的人也许会认为它们并不重要,但它们可能会很重要。比如说,夜里在城市的街道上遭人打劫——你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别忘了,我们的学员有许多练过自卫术,年轻一点儿的个个都会。但如果按照当时的情况,也许你就不应该使用这些本领。别人可能会对你的背景产生怀疑。谨慎,始终得谨慎……至于我嘛,我这个经验丰富的临时教官总喜欢创造一些更有创意的情景。我们随时都可以将这些场景付诸实施,只要它们符合环境渗透训练的指导原则。”
“这指的是什么呢?”
“要随时随地去了解情况,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这么干。举例来说,我最喜欢的一个情景是这样的:跟几个学员接触,比如说在靠近军事试验场的某个‘地点’的一家酒吧里。我会假扮成一个满腹牢骚的政府工作人员,或者是一个醉醺醺的国防承包商——显然是个能接触到情报的人物——然后就开始大谈特谈,说的都是些很有价值的机密情况。”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好奇啊,”伯恩插话说,“碰到这样的情况,受训的人应该作出什么反应?”
“竖起耳朵仔细听,准备事后把所有重要的细节写出来,与此同时还要始终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再说上几句诸如此类的话……”说到这儿,诺夫哥罗德老毕业生的美国南方口音变成了十足南部山区腔调的土话,原先的木兰花味儿也被酸麦芽威士忌美国的威士忌产地多在南方各州,田纳西州Jaiel酿酒厂出产的酸麦芽威士忌尤为著名。的浓烈气息取而代之。“……‘谁他妈在乎那种鸟事儿?’‘他们那地儿的婊子真那么棒?别是吹的吧?’‘混球,你说的破事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他娘的快把我烦死了!’……就是这些东西。”
“然后呢?”
“这之后,每个学员都会被召集过去,要把他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写下来——逐一列出重要的细节。”
“那情报传递呢?有没有专门训练这方面的课目?”
在那架小飞机上,坐在伯恩旁边指导他的苏联人沉默不语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真遗憾啊,你竟然非得问这个问题,”他缓缓地说,“这事儿我可必须报告上去。”
“我不是非得问,只是好奇罢了。就当我没问过。”
“我不能这么干。我不会这么听之任之。”
“你信任克鲁普金吗?”
“当然。他是个出色的人物,精通多种语言的奇才。真正的克格勃英雄。”
他真正的一面你根本就不知道,伯恩心想。不过他却说——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佩服——“那你就向他一个人报告。他会告诉你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我根本不欠美国政府任何东西;相反,它倒是欠着我的情。”
“那好吧……既然说到了你自己,咱们就来谈谈你的事。在克鲁普金的授权下,我为你的诺夫哥罗德之行做了一些安排——请别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那不关我的事,就像刚才的那个问题与你无关一样。”
“明白了。怎么安排的?”
“你要和一个叫本杰明的年轻教官接头,具体方式我一会儿详细跟你说。关于本杰明的事我得告诉你一点,这样到时候你也许就能理解他的态度。他的父母是克格勃情报官,在驻洛杉矶领事馆干了将近二十年。他基本上都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大学一二年级就读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事实上,是一直到四年前他和父亲被匆匆召回莫斯科——”
“他和他父亲?”
“对。他母亲在圣迭戈海军基地联邦调查局的一次诱捕行动中被抓住了。她还得在监狱里再待三年。你们对这位俄罗斯妈妈既没有从宽处理,也没有搞交换。”
“嗨,等一下。这不可能完全是我们的责任。”
“我没这么说,我只不过是在转述事实。”
“明白了。那我就和本杰明接头。”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的身份——当然了,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你就用‘阿奇’这个名字——他会为你提供必要的许可,让你在各个区之间通行。”
“是证件吗?”
“他会跟你说的。他也会盯着你,时刻和你待在一起;实话告诉你,他跟克鲁普金同志联系过,知道的情况比我多得多——那个在佐治亚州待过的乡巴佬就喜欢这么办事……祝你狩猎成功,臭鼬——如果你是来狩猎的话。可别把烟店门口的木头印第安人像搞坏了。”
伯恩一路跟随着标志——上头全写着英语——来到了佛罗里达州的罗克里奇,这个城镇地处卡纳维拉尔角东南部,距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射中心二十四公里。他要在当地一家伍尔沃思连锁店的简餐柜台前和本杰明碰头。此人身穿红格子衬衫,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旁的凳子上搁着一顶百威棒球帽,留住了位子。约好的钟点已经到了,不过离具体时刻还差几分钟:下午三点三十五分。
他看见那个人了。长着浅棕色头发、在加利福尼亚接受过教育的俄国人坐在柜台的最右边,左侧的凳子上搁着一顶棒球帽。柜台前还坐着一溜排六七个男女顾客,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喝汽水吃快餐。伯恩朝没人的座位走去,一低头瞧见了棒球帽,于是就彬彬有礼地问道:“这儿有人吗?”
“我在等人呢。”年轻的克格勃教官回答说。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一双灰眼睛抬起来往伯恩脸上一瞟。
“那我就再找别的座吧。”
“她恐怕得再过五分钟才能到。”
“见鬼,我也就是来喝一杯香草可乐。等她过来我都已经走了——”
“坐吧。”本杰明说着拿起帽子,随手往头上一戴。嚼着口香糖的店员走了过来,伯恩点了东西;他的饮料送到之后,克格勃教官悄声继续说起来。他正在用吸管喝一杯奶昔,这会儿两眼盯着杯子里的泡沫。“这么说你是阿奇,就跟那个漫画人物似的。”
“你是本杰明。见到你很高兴。”
“高不高兴咱们都还是看看再说,怎么样?”
“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我得先把基本的原则讲清楚,这样就不至于有问题,”在美国西海岸长大的苏联人说道,“我可不赞成他们放你进来。虽说我以前住在那个国家,讲话也是一口美国腔,但我可是很讨厌美国人。”
“听我说,本,”伯恩插了一句,两眼逼着教官和他对视,“考虑到所有的情况,我也不赞成他们到现在还把你母亲关在监狱里,但把她抓进去的人可不是我。”
“我们连不同政见者和犹太人都会释放,但你们却坚持要把一个五十八岁的女人关起来,她顶多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信使!”俄国人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而且我也不会听了你一句话就把莫斯科称为全世界的仁慈之都,但如果你能帮助我——真正地帮助我——我也许可以帮助你母亲。”
“又是那种该死的狗屁承诺。你他妈的又能做些什么?”
“我再说一遍——这话我一小时前在飞机上跟你们的一位秃头朋友说过,我根本就不欠美国政府任何东西,但政府可欠着我许多。帮帮我,本杰明。”
“我会帮你的,但这只是因为我接到了命令,而不是因为你的骗人把戏。不过,如果你想打探和你此行目的无关的任何情况——你就别想再出去了。清楚了没有?”
“不光是清楚;你这话毫不相干,也没必要说。除了正常的震惊和好奇之外——这两种情绪我都会竭力控制——我对诺夫哥罗德的使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在我看来,这些使命最终都只会一事无成……不过,我得承认,这一整块地方可是比迪斯尼乐园强多啦。”
叼着吸管的本杰明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奶昔上的泡沫一阵翻腾,又纷纷爆开。“你去过加州阿纳海姆的迪斯尼吗?”他恶作剧似的问道。
“那地方我可去不起。”
“我们有外交通行证。”
“天哪,看来你毕竟还有点儿人味。来吧,咱们出去走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走过一座小桥,他们来到了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美国建造潜艇的大本营。两个人信步走到沃尔霍夫河畔,这一段的河岸被改造成了戒备森严的海军基地——同样,其中的一切也都是美国基地的逼真缩影。高高的栅栏、带枪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警卫有的在门口站岗,有的在混凝土船坞前方的空地上巡逻。船坞中停着一艘艘硕大无朋的潜艇模型,都是美国海底核舰队中最为精良的型号。
“这儿的每一处哨位、每一项时间安排、每一件设备,甚至缩微码头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跟真的一样,”本杰明说,“可我们至今还没摸清你们的安保措施。很荒唐吧?”
“一点儿也不荒唐。我们还是挺厉害的。”
“没错,不过我们更厉害。除了这儿一撮那儿一群心怀不满的家伙,我们还是有信仰的。你们只不过是被动接受现实罢了。”
“什么?”
“尽管你们经常胡说八道,但美国白人从来就没被奴役过。我们可就不同了。”
“年轻人,你说的不光是多年以前的历史,还是断章取义挑出来的一段,对吧?”
“你这话听着像个教授。”
“我要真是教授呢?”
“那我就跟你辩论。”
“我可不跟你辩,除非你是在一个思想足够开放的环境之中——这样你的辩论才有说服力。”
“得了吧,老兄,你就别胡扯了!学术自由那一套陈词滥调早就是历史了。看看我们的校园吧。我们这儿照样有摇滚乐和蓝色牛仔裤,大麻那叫一个多,多得你都找不到合适的纸来卷着抽。”
“这就叫进步啊?”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开端吗?”
“这个问题我可要考虑考虑。”
“你真的能帮助我母亲吗?”
“你真的能帮助我吗?”
“尽力而为吧……好,咱们来说说这个‘胡狼’卡洛斯。我听说过他,但了解得并不太多。克鲁普金局长说这家伙坏得冒烟。”
“你这话听着像是加利福尼亚的方言哪。”
“时不时会冒出来。管它呢。这儿就是我想待的地方,我从来没动过别的念头。”
“我可不敢那么想。”
“你说什么?”
“你总是在申辩——”
“这话莎士比亚说得比你好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的母后在评论伶人戏中戏时说:“我觉得,那女人申辩得太多了些。”。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辅修的是英国文学。”
“主修的是什么?”
“美国历史。还有什么要问的,老爷爷?”
“谢啦,小崽子。”
“这个‘胡狼’……”本杰明说着往新伦敦区的栅栏上一靠,这时几个警卫朝他跑了过来。“Prahsteetye!”他用俄语喊道,“不,不是!我是说,对不起。Takgovorya!我是个教官!……哦,该死!”
“他们会不会打报告说你没讲英语?”那几个人快步走开时伯恩问道。
“不至于,这帮家伙呆得很。他们是穿制服的维修人员;虽然他们在岗位上巡视,可是并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在搞什么。他们只知道该把什么人、什么东西拦住。”
“就跟狗的条件反射一样?”
“这岂不是很好?动物不会作理性思考;它们看到脖子就扑过去咬,见到洞就会去堵上。”
“说到这儿,咱们可就回到‘胡狼’的问题上来了。”伯恩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用不着明白,这只是个象征而已。他怎么才能进到这里来?”
“他进不来。他在莫斯科杀了个特工,偷来了诺夫哥罗德的证件;我们这儿第一线每条隧道里的每个警卫都知道那张证件的姓名和编号。他只要一现身,警卫就会截住他,当场开枪将其击毙。”
“我跟克鲁普金说了,叫他别那么干。”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啊?”
“因为那不会是他,别的人会白白送命。他会派其他人,也许是两三个,甚至是四个人进入不同的区;他会不断地试探,制造混乱,直到他找到混进来的办法。”
“你疯了。他派进来的那些人怎么办?”
“怎么都无所谓。他们要是被打死,他就在一旁看着,还能学到点东西。”
“你真是疯了。他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他们以为自己几分钟就能挣到几个月的薪水。他也许会对每个人说这只是常规的安全检查——别忘了,他手里的证件能证明他的官方身份。和钱一起用的时候,这样的文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不至于起太大的疑心。”
“碰到第一道岗,他就会把那些文件扔掉。”教官坚持说。
“绝对不会。他开车走了八百多公里,经过了十来个城镇。他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把文件复印了。你们的商业中心有复印机;这种机器到处都是,而把那些复印的证件修饰一番,让它们看起来跟真的一样,这也并不难。”伯恩停下来,看了看美国味十足的苏联人,“你说的是细节,本杰明。相信我,细节没什么意义。卡洛斯到这儿来是打算留下他自己的标记,而我们只有凭借惟一的一个优势,才能让他的全副本领统统落空。如果克鲁普金能够把那条新闻宣扬出去,‘胡狼’就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全世界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错,克鲁普金告诉我了;他要是不说那才傻呢。在这里,你是个名叫‘阿奇’的学员,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伯恩。即使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你,现在我可是知道了。莫斯科广播电台上一直在说你的事,都好几个小时了。”
“那我们就可以假定卡洛斯也听到了这条新闻。”
“他肯定听到了。苏联的每一辆汽车上都装着收音机;这是标准装备。顺便说一句,这是为了预防美国人发动袭击。”
“这个营销策略很棒。”
“你是不是真的在布鲁塞尔刺杀了蒂加登?”
“别管我的事——”
“哦,这个问题谈不得。你想要说什么啊?”
“克鲁普金本应该把它交给我。”
“把什么交给你?”
“‘胡狼’渗透的事。”
“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有必要,可以抬出克鲁普金的名字,但得把话传到诺夫哥罗德的每一条隧道、每一个入口,让警卫把任何使用那些证件的人放进来。我估计会有三四个人,也许是五个。警卫得盯着这些人,但要把他们全都放到里面来。”
“你刚在精神病院赢得了一间由厚厚的发泡橡胶做成的屋子。你准是疯了,阿奇。”
“不,我没疯。我刚才说对每一个人都要进行监视和跟踪,警卫要随时和这个区里的我们保持联系。”
“那又怎么样?”
“这几个人之中的一个几分钟之内就会消失。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那个人就是卡洛斯。”
“然后呢?”
“他会坚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他想干的事,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一死,他就自由了。”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我和他才能追踪对方,不管是在丛林还是城市,或者是两种地形兼有的地方。本杰明,仇恨能给人这种本领。绝望也可以。”
“这话可有点感情用事啊,对不对?也很抽象。”
“一点儿也不抽象,”伯恩回答说,“我必须像他那样去思考——多年以前我就接受过这种训练……我们来探讨一下备选方案。诺夫哥罗德在沃尔霍夫河两岸延伸了多远?三十公里,还是四十?”
“准确说是四十七公里,每一米都是固若金汤。河水中纵横交错地布着镁棒,固定在水面上方和下方的位置上;它们可以让水下的生物自由出入,但也能发出警报。东岸的地面上有交错相连的探测网,全是压感式的。任何重量超过四十公斤的物体都会立即触发警报,电视监控器和探照灯马上就会对准超出这个重量的闯入者。即便一个只有三四十公斤重的奇人走到围栏边,他一碰围栏就会被电打得昏迷不醒;河里的镁棒也有这种功能。当然,倒伏的树、水里漂来的木头,还有那些比较重的动物老是让我们的保安部队跑来跑去。我觉得这倒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那就只有通过隧道了,”伯恩说,“对不对?”
“你是从隧道里进来的,里面的防范措施你不都看到了吗?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还有几道铁门,稍有异动就会轰的一声砸下来——真的是砸下来的;如果碰到紧急情况,所有的隧道里都能灌满水。”
“这些卡洛斯全都知道。他是在这里训练出来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克鲁普金跟我说过。”
“许多年前,”伯恩赞同道,“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多少改变。”
“技术上的变化足够你写几本书的了,特别是在通讯和保安方面,但基础设施没什么变动。你没法去改动那些隧道,还有长达几公里、从岸上延伸到水里的探测网;它们可是按照使用几个世纪的标准建造的。至于各个训练区,小的调整始终会有,但我觉得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拆除街道或是建筑。迁移十几座城市恐怕都没那么麻烦。”
“照这么说,不管有什么变化,基本上都是在内部。”
他们来到了一个缩微的交叉路口。有个开着一辆七十年代早期款雪佛兰的司机违反了交通规则,收到了一张罚单,正在那儿吵吵;开罚单的警察跟司机一样也是个臭脾气。“这是怎么回事?”伯恩问道。
“这个任务的目标是要给开车的人灌输一点争辩意识。美国人经常会和警察吵架,往往声音还特别大。在苏联情况可不是这样。”
“这就好比是在质疑权威,比如说,一个
学生去驳斥教授的观点?照我看,这样的事在美国也不是很流行啊。”
“你说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伯恩听到远处传来了嗡嗡声,抬起头朝天空望去。一架轻型的单引擎水上飞机正沿着沃尔霍夫河向南飞。“我的天,从空中。”他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别担心,”本杰明说道,“那是我们的飞机……也是技术人员。第一,这里没有可以降落的地方,除了有人巡逻的直升机停机坪;第二,我们这儿有雷达保护。要是有来路不明的飞机进入我们周围五十公里以内的区域,别洛波利的空军基地就会接到警报,然后那架飞机就会被打下来。”街对面聚起了一小群人,在围观那个臭脾气警察和吵吵嚷嚷的司机。司机伸手在雪佛兰的车顶上使劲一拍,看客们纷纷大声为他鼓劲。“美国人有时候可真蠢。”年轻教官嘟哝着说,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最起码,有些人想像中的美国人确实挺蠢的。”伯恩笑着说。
“咱们走,”本杰明说着离开了路口,“我自己曾经指出这个任务不是很真实,但他们对我解释说,灌输这种态度是至关重要的。”
“这就好比在跟一个学生说他当真可以去和一个教授争论,或者告诉一个公民他可以公开批评最高苏维埃委员会的成员?这样的态度可有点奇怪啊,对不对?”
“去你的吧,阿奇。”
“别急嘛,年轻的列宁同志,”伯恩说着走到了教官身旁,“你在洛杉矶学会的冷静派头上哪儿去啦?”
“我把它落在拉布里亚的沥青坑Labrea Tar Pits,地处洛杉矶,是著名的化石产地。里头了。”
“我想研究研究地图。所有的地图。”
“已经安排过了。其他的基本原则也一样。”
他们坐在工作人员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巨大的长方形桌子上摆满了诺夫哥罗德全区的一张张地图。伯恩情难自禁;虽说他已经全神贯注地看了四个小时,他还是常常震惊不已地直摇头。沃尔霍夫河沿岸这一片高度机密的训练基地范围极广,而且非常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本杰明刚才说,与大幅度改变诺夫哥罗德的面貌相比,“迁移十几座城市恐怕都没那么麻烦”;他这句话没有丝毫夸张,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北至波罗的海和波的尼亚湾,各地的村镇、城市、码头、机场,军事和科技设施都被按缩小比例复制出来,一一呈现在诺夫哥罗德,而且还都是在美国区之外。尽管要呈现如此庞杂繁复的细节,人们凭借局部再现和缩微的手段,把所有的建筑都集中到了河沿岸长度不到五十公里、宽度从五到八米不等的荒野地带里。
“埃及、以色列、意大利,”伯恩开始念道,他一边绕着桌子走,一边低头看着一张张地图,“希腊、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他转过桌角的时候,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的本杰明打断了他。
“德国、荷兰,还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他说,“我刚才解释过,大多数的区都包括两个独立而且各具特色的国家,把它们放在一个区通常是因为两国相互接壤,或是在文化上有相似之处,也可能只是为了节省地盘。总的来说这里有九个大区,模拟了所有重要的国家——重要是对我们的利益而言——因此也就有九条隧道;隧道与隧道之间相距七公里左右,这里的隧道是第一条,其他的沿河向北排开。”
“那紧挨着我们的下一条隧道就是英国,对吧?”
“没错,再往下是法国,然后是西班牙——那个区包括葡萄牙——地中海那边的第一条隧道是埃及和以色列——”
“清楚了,”伯恩打断了他的话,往桌子边上一坐,握住两手思索起来,“你有没有向第一线的人传达命令,让他们把任何拿着卡洛斯证件的人放进来,不管那人是什么长相?”
“没有。”
“什么?!”伯恩刷地一下把头转向年轻的教官。
“这事我让克鲁普金同志去做了。这会儿他人在莫斯科的医院,所以他们没办法因为训练疲劳而精神错乱的缘故把他关在这里。”
“我怎么才能越界进入另一个区?必要时还得迅速地穿越。”
“你准备好听我说其他的基本原则了吗?”
“没错。地图能给我的信息也就这么多。”
“好吧。”本杰明把手伸进衣袋,抽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它的大小和信用卡相仿,但要厚一些。他把那东西扔了过来,伯恩在半空中接住它,仔细端详起来。“这就是你的通行证,”苏联人继续说,“这些东西只发给高级工作人员。一旦卡片丢失,哪怕是只有几分钟时间不知放到哪儿去了,都得立即报告。”
“这上面没有号码,没有笔迹,什么记号都没有。”
“信息全在卡里面,由计算机读取,全编上了号。每个区的检查站都装着一把电子锁。你把卡插进去,屏障就会升起来,让你进入那个区;与此同时警卫会得知是总部允许你进入的——而且会把情况记录下来。”
“你们还真他妈聪明。”
“洛杉矶差不多每一家旅馆的房间里都有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而且那还是四年之前……现在说说其余的事情。”
“基本原则?”
“克鲁普金把它们称为防范措施——不仅是对我们而言,也是对你。坦白地说,他觉得你不太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要是死了,我们就得把你好好地烧一烧,然后丢掉。”
“这个大好人还真现实啊。”
“他挺喜欢你的,伯恩……阿奇。”
“接着说。”
“对高级工作人员而言,你是莫斯科检察总长办公室派来的秘密人员,是个美国专家,来检查诺夫哥罗德是否存在向西方泄密的问题。不管你需要什么他们都得提供,包括武器,但谁也不能主动和你说话,除非是你先开口。考虑到我的背景,就由我来担任你的联络人;你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得通过我来转达。”
“非常感谢。”
“别谢得太早,”本杰明说,“没有我陪同,你哪儿也别想去。”
“这绝对不行。”
“我们只能这么办。”
“不行,不成。”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决不能受到妨碍……我要是真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还希望有个叫本杰明的家伙的母亲能看到这小子活得好好的,来回往莫斯科跑跑。”
年轻俄国人盯着伯恩,那眼神很凌厉,也蕴涵着极大的痛楚,“你真觉得你能帮助我和我父亲?”
“不是觉得,我知道肯定行……所以你也得帮我。照我的规矩来,本杰明。”
“你这个人真怪。”
“我这个人现在很饿。咱们能不能弄点吃的来?也许再搞点绷带?前段时间我中枪了,今天这么一折腾,我的脖子和肩膀都在提醒我呢。”伯恩脱掉了外套;他的衬衫被血浸透了。
“天哪!我这就找个医生——”
“不,你不能找。叫个医务兵过来,就行了……本,按我的规矩来。”
“好吧——阿奇。我们住的是来访政治委员的套间,在顶楼。这里有客房服务;我来给医务室打电话,找个护士过来。”
“我刚才说自己饿了,而且身体不舒服,不过这并不是我关注的主要问题。”
“用不着担心,”苏联裔加利福尼亚人说,“一旦发生异常情况,不管是在哪个地方,我们都会得到通知。我来把地图卷好。”
出事时正好是深夜十二点零二分,恰恰在全区警卫统一换岗之后,那个时候的夜色最浓。政治委员套间的电话一阵疯响,躺在沙发上的本杰明蹭地跳了起来。他急忙穿过房间,跑到叮铃铃响个没完的话机跟前,猛地摘下听筒。“喂?……在哪里?什么时候?怎么回事?……知道了!”他砰地一声挂断电话,转向坐在餐桌前的伯恩,桌上客房服务送来的餐盘已经换成了诺夫哥罗德的地图。“不可思议。在西班牙区的隧道——河对岸的两个警卫死了,这边的一个值班军官死在离哨位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喉咙上中了一枪。他们放了监控录像,只看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拎着个行李袋走了进来!他穿着警卫的制服!”
“还有其他的情况,对不对?”三角洲冷冷地问道。
“没错,也许真给你说中了。隧道另一边死了个农场工人,手里攥着撕烂的证件。他躺在那两个被杀的警卫中间,其中一个警卫的衣服给扒掉了,只穿着内衣和鞋子……他到底是怎么干的?”
“他假扮成好人了,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伯恩自言自语地说。他迅速站起身,伸出手往地图上西班牙区的位置猛地一指。“他肯定是花钱让别人假扮成自己的样子,让那家伙拿着蹩脚的伪造证件;然后他自己再装作一个负伤的克格勃情报官跑过来,在最后一刻说起外语,戳穿了骗子的面目——假扮他的人既不会说外语,也听不懂。本杰明,我跟你说过,侦察、试探、骚扰、制造混乱,再找个机会混进去。他肯定会偷一套制服,然后在混乱之中靠着它穿过隧道。”
“但不管是谁使用了那些证件,都会受到监控、被跟踪。这可是你的指示,克鲁普金已经传达到第一线了!”
“库宾卡。”伯恩说。他正在研究地图,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说的是军械库?莫斯科在新闻公报里提到的那个?”
“没错。就跟卡洛斯在库宾卡用过的伎俩一样,这个地方也有他的人。此人很有权力,能命令警卫部队的一名军官——一个可以牺牲掉的军官——把穿过隧道的任何人先带到他那边,而不是立即示警、通报总部。”
“有可能,”年轻的教官立即回答道,语气很坚决,“要是因为假警报把总部惊动了,可能会很尴尬;你刚才也说了,当时的局面肯定是一片混乱。”
“在巴黎,”伯恩从西班牙区的地图上抬起眼来,“我听说尴尬是克格勃最害怕的敌人。没错吧?”
“如果从一到十打分的话,最起码也得是八分,”本杰明回答说,“但他在这里的人是谁?这儿怎么可能有他的人?他都三十多年没来过这儿了!”
“如果我们有几个钟头时间,有几台保存着诺夫哥罗德全部人员档案的计算机,我们也许可以输进几百个名字,查出可能的嫌疑人来;但我们现在可没有几个钟头。我们连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另外,要是我对‘胡狼’的了解不错,查不查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见鬼,我觉得这关系大得很!”美国味十足的苏联人喊道,“这里有个叛徒,我们得搞清楚此人的身份。”
“我估计你们很快就会发现的……那只是个细节,本杰明。关键问题是:‘胡狼’在这里!咱们走,出去以后找个地方停一下,你帮我去弄我需要的东西。”
“好的。”
“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
“我有这个权力。”
“然后你就赶快走人。我是认真的。”
“老兄,没门儿!”
“加利福尼亚腔又冒出来了?”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要是这样,等小伙子本杰明的母亲回到莫斯科,她也许会发现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去他的,变就变吧!”
“变就变吧……?你干吗非得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这话好像挺合适。”
“闭嘴!咱们快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