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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变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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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征北军一众的封赏恩旨才到了门下省,便同时收到了归州发回的塘报,除了报捷,就是大致把夜袭伏尔部的事情前后疏离清楚了报来的。第一个看到奏报的门下侍郎,便是左仆射公孙苻,见得塘报之上细细抹去了关于哲暄失子的事情,便知道,这事情子缊已经是心中有数了,就原样承报了魏帝阅览。

    前方战事得胜,又说了如何安民的法子,还有高车大片草原的肥沃之状,如此人莫予毒之事,魏帝看过自然是大喜过望,又逢了朔日的大日子,便早早到了梦君这来,说是要好好与她喝上一杯,先庆祝一番的。

    “陛下开心,臣妾自然也开心,只是饮酒伤身,陛下前些日子的风寒才好,还是少喝点酒才好。”梦君拦着,并不让魏帝多喝,只是话音柔顺如水,即便是拂逆心意的话,说来也很是让人难以拒绝。

    魏帝虽说手上的酒杯是暂且放下了,好兴致却是一点都未消,这时候正好拉着皇后的手说话,“梦君,朕可得好好谢谢你,你给朕生了两个好儿子。”魏帝俯仰大笑,一面还纠正道,“不对,是三个。朕今日已经下旨了,晋封绍儿和绛儿为亲王。朕还让工部,在城外百里之处建高台,搭彩棚。待他们班师回朝,朕还要再出泰安城,亲自相迎,你说好不好啊。”

    皇后听到这话,赶忙撤了手中酒樽,起身拜倒,道,“臣妾先替孩子们谢过皇上隆恩。”说着,有抬起头拒绝道,“可是出外百里亲迎,这样的恩典太大了,他们可承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魏帝早料到梦君会有这样的拒绝,一如之前淮北之战捷报传回的时候一样。只是梦君心里也是有数,有些事情,魏帝拿定了主意的,即便她如何劝阻也是无用,更何况,她并无此意。皇帝亲自出城相迎,不仅是圣恩优渥的体现,更要紧的是让文武看得清楚,皇上对这两个皇子非比寻常的态度,梦君又岂会真的拒绝。

    “你啊——”魏帝一手扶住梦君的手肘,轻轻一托,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是怕太子心中有疙瘩,是不是?”

    梦君低首不语,却是此刻最有利的默认。

    “他已经是太子,要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做好一个兄长,就要有这个气度。否则——”

    魏帝的话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梦君知道,他是有意给了自己丁点信号,等着看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此刻的她,是皇后,更是十四、十五的生母,他二人既不在京中,母亲如何行事自然有着分外的重量。

    “陛下说哪去了,太子是怎样的孩子,臣妾还不知道吗?”梦君一面斟酒,一面抬眸说道,“不说别的,就是这做兄长,就再没比他还懂得疼爱弟弟妹妹的了;对臣妾,太子也一直是孝顺至极,至于其他的政事嘛——臣妾虽不知,但是前朝有陛下呀,那还不是洞若观火吗?”

    真要说,谁也再没有梦君这样的功力了,倒还不仅仅只是会说话,更主要的是她那样说话的口气,速度,还有绵长的调子。

    魏帝笑得意味深长,说起太子,又说起弟妹,难免想到了他求请给郁氏格外封赏的事情,便与梦君商量到,“你觉得,绛儿新纳的王妃郁氏,如何?”

    太英殿的事情,梦君早听说了,这时候偏又装作不知道,只问,“陛下这没头没脑问的,到底是要臣妾说郁氏什么呀?”

    “你只说,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吧。”

    “陛下给挑的,自然是一顶一的好孩子。”梦君说得漫不经心,“如今又怀了身孕,臣妾只想等着她回了京城,好好地选位太医,到绛儿府里替她安胎。臣妾——可就等着做皇祖母了。”

    只字不提哲暄无旨出京的事情,也不提其他,安心说道起子绛未出世的孩子,梦君哪里需要掩饰遮盖,句句说来已经最是肺腑之言。

    “你呀——”魏帝不置可否,显然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可梦君要是答出其他切题的答案,他反而更不满意了,如此想着,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梦君说了,便也就只摇头道,“朕想着给她个恩赏。一来,之前李氏的孩子没了,朕总想着是不是因为老十五常年为国征伐,杀戮太重,折了这孩子的寿数,如今郁氏身怀有孕,正巧又遇战事,多加封赏既安老十五的心,抬了生母的品级,也是算为这孩子多积福德;二来嘛——”

    魏帝盯着正布菜的梦君,拦下她的手,说道,“也让朝臣知道,绍儿和绛儿是朕看重的皇子,为国征战有功之人,朕比重赏,如何均不为过。”

    梦君葱段般的指甲划过魏帝的虎口,“陛下言过了。臣妾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至于郁氏嘛——陛下太过恩赏,只怕是会有人不服,臣妾想不如就赏些奇珍异宝,再有就是些安胎的好东西,也就足矣。”

    魏帝摆手拒绝,“不可不可!太轻了!朕想着,这郁氏本就是外邦公主,若是再加封个翁主,位同宗亲之女,那便既抬了位份品级,又不算为过,你觉得如何?”

    “这——”皇帝的提议,梦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惊诧,这样的事情本朝又无先例,此刻却也不知皇帝是意在试探,还是真心有意为之,只得说,“既然这事情牵扯到了外邦,那便不只算是家事了,陛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中书令和宗正卿一同商议。臣妾不敢妄语。”

    魏帝看着她,试探地扬了扬眼睛,憋着一个笑容,突然绽放开来,小把戏逗得梦君忍俊不禁。

    逗笑之后,魏帝才缓缓说道,“这俨文宪为父扶灵归乡是朕准了的,一时哪里找得到人,倒是辛苦公孙苻还要多担着他这个中书令的事儿。”

    正说话时候,却有消息传至椒房殿来。是余福亲自来的,怀揣着一枚子绛的腰牌,如今在宫中又有谁敢不给他递个话,更何况,带的是子绛并哲暄的请安折子,一路便到冯智眼前。

    “哎呦,这不是清河王长史吗?怎么亲自来了。”冯智在前拦着,总是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何事,才好判断着是不是可以打断帝后饮宴,又或是如何打断。

    余福归京数日,也曾回过府中,左右都找不到尹禄的他,已然对事态起了疑心。

    子绛却又来了份要紧的飞鸽传书,所言之意,不外乎是突然丧子,请安奏折并非要事,又用不上驿站的八百里加急,唯恐皇后闻之伤心。要余福打探消息,小心应对,着他便宜行事。自从知道鸾台收到归州驿塘报,歼灭高车流兵的事情都变成了街头巷尾市井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却没有一丝哲暄小产的消息传出,余福更是不免疑惑不已,连夜在府中仿子绛笔迹,拟了份请安折子,隔着火光荧荧,把墨迹烤了干,小心翼翼折了清楚,递了进来。

    如今面对冯智,余福却是拿捏不准他的立场了,便说道,“王爷有请安折子入京,因为是给皇后娘娘的,在下不敢耽误,趁着宫门还未下钥,赶忙就送来了。”

    “原来是清河王的请安折子。正好陛下也在,一定也想知道王爷的消息。”说罢便从余福手中把密封好的信收好,转身进了椒房殿。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份请安折子,就足以激起千层浪。

    冯智刚递进去的时候,虽说是给皇后的请安折子,到底还是先到了皇帝手中。

    梦君还在一旁说道,“这孩子,倒像是算好了日子时辰才递着折子。”

    哪知道打开折子的惊喜才不过在魏帝脸上留了片刻,就凝住了,很快,梦君就看得清楚,这个鬓角斑白的老人,眼底微微泛起晶莹的光,牙关紧咬,强忍着没有落下。

    梦君知道事有不好,一颗为母之心悬了起来,由不得什么礼数,便从魏帝手中夺过子绛的折子,略过前言,只一行字闯入眼眸,“奋勇杀敌以致丧子”,顿时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在一旁服侍帝后用晚膳的玉奴眼尖,一把扶住了被震得险些从椅上倒下来的梦君。

    即便这样强忍着,也最终没能忍住夺眶而出泪水,从清澈的眼底翻滚而出,一对明亮的如同鹿眼温柔的眼睛,旋即便成了一股泉眼儿,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还喃喃道,“好孩子,你怀着身孕,怎么糊涂了!”

    魏帝在一旁早已是红了眼眶,他不比梦君,却是看完了通篇奏折,余福有喜无意间提及,已经在塘报中提及此事,这样的话是字字刻进了心里。他从未想过,子缊有一天竟然敢截下塘报,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料想得到公孙苻这个门下侍郎早也成了子缊的人,一同欺瞒于他,顿时怒由心中起,气冲斗牛,无名孽火对着一桌子珍馐美食就发泄了出去。

    一时之间哐当当的响声就如同召人一般,冯智忙就跑了进来,见得皇帝发怒,皇后虽悲戚却没有惶恐告饶的样子,便断定了与梦君无关,一眼就把目光注视到了同膳食一道打翻到地的请安折子上,虽也是一个字看不清楚的,却心中大致有了方向,忙紧的跪下,畏畏缩缩道,“陛下您有事吩咐,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魏帝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扬眉眴目,戟指嚼舌,恨恨道,“你去,去把老六那个逆子和公孙苻给朕叫来,还有——”魏帝顺了口气,继续道,“马上让左铎去天牢把夏天无也给朕压到太英殿去,朕今天倒要听听,这个逆子究竟要怎么说!”

    圣旨传到东宫,子缊便知出事,而且定是事有不好,却又一时找不到人商量,只问贵福宫中可有透出什么消息来。魏帝既知道了子缊与公孙苻之间结党,也就断定了这□□并非只有他二人,心下也就狐疑,是自己身边有人作祟,只让冯智亲自替自己来召。

    冯智到底是滴水不漏之人,因是奉了圣谕,只微微行躬礼,对着从书房缓步而来的子缊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太英殿觐见。”

    子缊领旨起身,试探问道,“这样时辰,父皇突然召见,不知可是前线出了什么要紧事——宫门可还方便?”

    “陛下既然召殿下,宫门自然是要行方便的,这样小事不敢劳殿下操心,奴才已经让人预备下了。”

    子缊见得冯智明知自己想问为何,偏是婉转不答最为重要的那一句,也只能认了。暗自只想着,闾信时常耳提面命的话来,要自己遇事静心远观,方能知万变不离其宗,不由放慢了脚步。行不至宫殿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贵福说道,“有些起风了,贵福,你去欣华楼帮本宫把那件麒麟纹披风拿来。”

    贵福一怔,太子把夏天无父母妻儿安置在欣华楼,那里又怎么会有太子的披风。可是这话既然说出口了,便不可能只是胡乱说的,贵福面里不敢显露诧异,只躬身退出了。

    子缊才行至东宫门口,正欲翻身上马,贵福就带着子缊那件暗棕红金丝团麒麟祥云纹披风赶上了,手中还揣着一个青白玉透雕五福捧寿环形珮,玉虽做工精细,却难以掩盖暗暗透出的裂痕和佩下坠的有些发了黄的流苏。可以看得出,这样的玉佩断然不会是子缊的。

    “殿下,您的玉佩。”贵福说着,趁着西南新月眉弯,把环形珮递给了子缊。

    子缊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公孙苻也来了,跪在太英殿东偏殿中的两人正面面相觑,拿不准魏帝深夜传召的意思,如此时候又不见魏帝开口说话,心下更是万分着急,却不敢直言,只看了一眼公孙苻。

    公孙苻拜倒问道,“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公孙苻——”魏帝冷冷笑道,“好你个公孙苻,朕敬重你父亲公孙亚为□□□□两朝元老,勤勤耿耿,你也未有过错,朕一直重用于你。可你呢?你倒好,结党营私,欺瞒君上,无恶不作。”

    “陛下——”公孙苻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显然,结党营私还能容忍,欺君罔上,是所有君王断断不能忍受的,恳切道,“微臣不敢。这些罪名罪臣不敢认,也不能认。”

    “不能认?你还有不敢认的——”魏帝一时气急,一口怒气用上,顿时脸红筋暴,好不吓人,“朕让你位居左仆射,领门下省,俨文宪离朝,朕让你暂领中书令之职,朕让你位极人臣,你可倒好。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你与太子一向走得亲近。朕不多加过问,是念及你们一心为了政事,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们搅弄在一起,都在筹划些什么!”

    公孙苻本能地瞥向了子缊,了悟了,连忙磕了三个响头,“陛下——微臣自由受教,遇政事可发箴言,余事不敢有违圣意,更不可能——”

    魏帝哪有心思听他把话说完,抄起一个奏折劈头盖脸就砸了下去,“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朕还没死,你就等着效忠新君了。”

    这样的话虽然是明指公孙苻,实则却是字字句句落在自己的心上。

    子缊想开口,开口为公孙苻辩解,但他不行,这时候他只要多说一句话,魏帝的话锋和怒火就会瞬间燃烧到自己身上。

    说,还是不说?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时候,说任何话都是无力的狡辩;不说,很显然,他已经置身其中,早不能隔岸观火了。

    “父皇,儿臣从未有过不敬之心。”

    “从未有过?”魏帝嗤声道,“你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朕身后的这个皇位。”

    话已至此,仍旧不敢冒进,唯恐多添祸端,只一味道,“儿臣不敢。”

    “你连塘报都敢做假欺瞒,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罢,大手一挥,御案上奏折塘报,纷纷被打落在地,远些的甚至就打在子缊的脸上,他却仍是一动不动。

    “父皇,儿臣若是曾做过任何事,也都是为了父皇考虑。父皇这些年为征伐之事劳心伤神,举全国之力,灭一国之兵,这是大事。儿臣是担心父皇的身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子缊尽力辩驳着,“父皇,儿臣终究也未有欺瞒过您任何要事。”

    “要事?”魏帝冲下龙椅,上去就是一巴掌,“你还要等出什么要事?杀了你两个弟弟才算是要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