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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才回府,沐雨便来报,说是赫连容备下了午膳在自己房中,请十四能去一趟。
“你去和王妃说,我连日来公务繁多,午膳就不去同她一并用了。”十四冷言冷语的拒绝早不是一次两次,话不走心,就连借口都不想多有更改。
沐雨向来也是不勉强子绍的,这原也是赫连容的意思,说强请来的人,即便是人来,心也不会跟了来的,也就无所谓了。
可今儿个,沐雨却和往日有些差异,一连跟着子绍,过了中厅,进到房门前。
子绍见她古怪,又久不离开,无奈又说,“我既说了没法去的,你也不必再跟。”
话才一说完,沐雨便俯身顿首。行了大礼,愈发让子绍奇怪,却也并不多问,只摇头,准备置之不理,哪知道沐雨起身便是一句,“今儿是王妃娘娘生辰,若王爷得闲,还是去看看吧。”
子绍暗自一惊,却也不改容换色,点了下头,一句话没说就进去房中去了。
十五闭过门去,立于阁中,取过几案上的伏羲琴,盘腿坐与榻上,瑶琴横卧双股之上,十指悬于七弦,如灌铅一般,不听使唤。
沐雨跪着,没得令不敢起身,只等十四房门早闭了许久,才讪讪然离开,转眼再望,身后清望阁未有一扇窗开,悠悠传出依稀的幽怨瑶琴之声,音色深沉不可追,余音悠远不可得。
初调之始,角羽俱起,宫徴相证,如初临清泉,优游自在,人绕山水月坠时,斜阳西下。调慢缓弹,是时心境,红云近,春风紧,仙衣玉钿梦依依。一抹指尖轻挑,琴音泠泠,人间离别已多时,古木斜晖,往事成非。玉轸朱弦瑟瑟徽,十亩梅花作飞雪,孤山脚下盼人归。七条丝,宫商不自持,往来苦涩,十指知。纵使风流绝代人,鸳鸯独宿,叹不能化作凌波缥缈身,同归去。
清望阁内曲声毕,泪眼迷离,抬眸看,美人犹在,笑眼相望,奈何壁上丹青。
凌志堂里,十五静卧着,床榻之下,哲暄仍旧跪坐,任十五怎样让她起来,都是不肯。她嘴里问着,偏要十五说子绍与念瑶的事,轻叹犹在耳旁。
“那年朝中议储,一个是身份尊荣的先后嫡亲皇子,一个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风流才子,朝臣各有支持,父皇持中,都是偏爱的。哥哥到了年岁,出宫立府,母后提请把李承章孙女指给哥哥为正妻,父皇也允准。哪知消息传出,六哥唯恐姻亲结成,吏部收归哥哥麾下,竟派了夏天无追杀念瑶姐,她虽也是承袭功夫,一手猿公剑法傍身,却终究未能躲过夏天无的脱手镖,不治而亡了。”
“她一个世家女子,竟也能承袭南派功夫?”
哲暄虽是不解,却一心向往这个十五口中的女子,想着她必然也与自己有着某些相近之处,未能有缘相交,不由又升起了哀叹之情,半身松弛了下去。
些许变化落在十五眼里,便也就会了意,开口解释道,“你不必遗憾,她不是个和你一般活脱的人。念瑶姐姐会承袭南派功夫,也是不得已,她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离口,李承章心有挂碍,奏请父皇,把念瑶姐姐送去了峨眉山,那年她也只有四岁,拜的正是赫赫有名的玄空老尼。”
玄空名震江湖,即便哲暄出生柔然,对其他江湖剑客鲜有闻之,却也是听闻的,接连点头,说道,“玄空老尼,初临峨眉之时,得见山中道士用吐纳、导引、坐忘、心斋、守一来修炼气功,便将之引入剑法之中,气与剑合二为一,算是一代宗师了。”
哲暄的境界,这些日子十五算是领教了,见她往往能言尽自己未言明之事,原还是容易惊讶的,现如今,也开始慢慢习惯,听她这样说来,爽然笑道,“是。因此十年后念瑶重回泰安之时,早已不像当年初送去时那般孱弱。”
“你可知,她与十四哥是如何得见的?”
虽是斯人已逝,缘起却仍就易被人探寻,哲暄也不能免俗。
十五嘴角浅笑,如一抹弯月,恰到好处,“哥哥本是翩然公子,不喜朝堂之事,不较尊位之荣,闲云野鹤,也不知像谁。他年少时候也常爱偷溜出宫,时而带上我,时而又喜欢清静,孤身往来,往那朱雀街的茶馆小楼里一坐,与文人墨客饮酒作诗,渐渐也有了盛名。那年念瑶姐姐初回,便是一个因缘巧合,便是那样相遇的。”
哲暄看着十五喜色由心而生,浅淡悠长,不禁也被感染,脑海里钩织出一副画卷,一个豆蔻年华的温婉少女,背负上乘武学,一个文武兼备的皇家公子,赋诗词,作对子,以友相交,虽不明身份,却也是最真实自然,没有一丝利益纠葛。不正如自己和子绛吗?哲暄心头想到自己,伤感哀叹之感比十五更甚,却又转念想着,无论现今如何,也曾有过随意洒脱的年代,不知哀愁,不惧别离,于子绍和念瑶,也是好的。
感叹之情流于口中,莞尔道,“真没想到,不怒而威的十四哥,也有那样的一面。”
“是想不到,太难想到了。就像那时谁也料想不到,念瑶的死,会成了哥哥心中打不开的死结。”
十五的浅笑凝住了,就像是被打了霜的花枝,只微微绽放了一丁点,便止住,再也不愿吐露芬芳。
一抹沉寂渐起,弥漫着整个凌志堂,十五的话不用再往下说,他知道,哲暄就算是猜测,也总能八九不离十。
哲暄心中暗自有了答案,细枝末节不作数,真情已付不能收。她突地想起子绍走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说她若是故意伤了十五,他必不答应。当时不过以为这话单纯是维护十五的一番心意,如今想来,凄苦之言原是有了这般心思——皇家真心难得,失了,便就找不回了。
清望阁里琴音休了许久,子绍却依旧那样坐着,闭目凝神,像是追索往事。晚来风急,吹起清望阁北角,松柏稀疏,阴阴呓呓的声音透出深远之感,不由寒从心起。
沐雨复来请,跪于清望阁下。
清望阁门前素来无人递话,即便是妙丹,没有十万火急的意外之事,也不会到这儿来的,这是他的规矩——他若是进了这清望阁,便是何人也不得再进来的,一应食饮,除非早有吩咐,即便亲近服侍的婢子、小厮也只能侍奉到门外。无人能扰,也就害得沐雨禀报了声,只得痴楞楞跪着不走了。
约摸着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清望阁里骤然有了声响,暗漆漆的屋室内,渐渐有了烛火的光辉,摇曳着,在窗上倒出十四的身影。
影子开始拉得老长,又渐渐近了,伴着吱呀呀的开门声,沐雨知道,出来的自然只有子绍,顿首道,“王妃恭请王爷东跨院用膳。”
没有答应,甚至也没说不答应,这还是第一次。沐雨没有抬头,她不知,若是贸然抬起头来,是不是又与往常一样的结局。她仍旧跪着,提起一口气,拉长了耳朵听着,却除了风过枝桠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又是许久,只听得门下有了声响,不是说话的声音,又是门发出的,沐雨赶忙抬起头,却看得十四走到了近前,不知意欲何往,起身跟着,却总隔着三五丈远。十四的脚下丁点声响都没有,沐雨也不敢出声,一颗心悬着,唯恐误了赫连容的事儿。
直到出了清望阁的院落,外间灯火才多了起来,说话的吵杂声也跟着多了起来。
服侍的婢女、小厮,见得十四也都依礼问安,十四仍旧是没一句话。到了东跨院前,沐雨看着,自个儿心底都有意外之喜,却暗藏了下来,说道,“王爷到。”语气仿佛像是寻常事情一般。
跨院内的人旋即便动了起来,房门也开了,赫连容一席湘色衣裳,配了珠钗和璎珞,也是规整模样,虽不出挑,映着烛火却尤显得明艳。
身旁自是有人扶着,施礼请安。十四走进了,也不打量她,只说,“我听沐雨说起,才知今日是你生辰,来不及备礼相赠,就来陪你用个晚膳。”
子绍话说着,虽说不出严肃,却没有亲近之感,温雅却又如不相干的人,竟连早间在清河郡王府上的轻松神情都没有了。
赫连容却是喜不自胜的。她不在意十四是什么言语,什么神色,她只知道今日与她而言,已然是进了一大步的。她进府月余,除了新婚之夜一起饮了合卺酒,一连下来,竟也是食不同桌,寝不同榻。
十四的冷落,府里上下全看在眼里,纵使赫连容担着郡王妃的尊荣,揽着府中上下主事的大权。萃云轩,却也早不知冰冷成了何等样子,往来婢女小厮,竟一众都是她从渤海带了来的,就连西苑儿里的伺候的人,竟都比自己这儿多上了一倍。
子绍进到里间,赫连容便跟着,沐雨低手一招,屋内服侍的侍女也尽数退了出来。
漏刻中的水,滴滴往下,漏箭也跟着一点点降了下来。萃云轩里寂静地如同无人一般,沐雨虽是站在阶下候着,也免不了细细听,竟真的没听出什么动静来。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得轩内赫连容的声音,“恭送王爷。”
沐雨来不及细想,忙上了前,怎知子绍还未稍加擦拭,已然出了来,沐雨正不知如何服侍,只见十四在阶前站定,说了声,“早些服侍王妃安置”,就走了。
沐雨也不知是喜是悲,在身后补礼道,“谢王爷。”
十四去了萃云轩用膳的事情,是婢女传了开的,虽说清宁郡王府里,上下规矩极严,可这嘴,却是最难管的。
风声是先去的西苑儿的华樱楼。
竹青着急跑回,大气还喘着,青菀倚着坐榻上打起精神来,着急问,“可打听清楚了?”
“是!”竹青回着,像是手中握着珍宝,“是在萃云轩用的膳,除了东跨院里的侍婢,没惊动任何人。”
“她竟能在昨儿那样的日子——把王爷请去用膳?”
青菀往坐榻上重重一靠,心下沉了。窗外稀疏落进的阳光,打在青菀一身松花色的罗裙身上,脸也多了抹姜黄。她本是进府最早的侍妾,如今也是居于赫连容之下的侧妃,出身虽然必不及赫连容高贵,但到底也是服侍十四的老人了。
“夫人不必失落。奴婢打听了,听闻昨儿个是东院儿里那位的生辰,王爷也就是去贺寿的,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也便就出来,并没在那儿歇着。”竹青说着,自己觉得机敏,前后事情打听的清楚,想着能得青菀的高兴。
青菀却是撑着头,如葱般白且长的指甲拨着坠于额前发间的华胜,嘴里喃喃,“要紧的不是去了多久,而是终究去了,寻常日子也就罢了,偏偏又是昨儿——五月半——那是李氏的生辰,王爷哪次不是把自个儿关在清望阁里。这些年,何人能在这日请得动他,现在竟这么凑巧,也成了她的生辰——”
竹青也未免心头一震,惊愕地发出了声音。
青菀也不怪罪,只点了头,“只怕日后,王爷再去东院,就不是这一日两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