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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十五府里,哲暄早就换了身轻便的罗裙,连白蹄马都让下人备了好的,只等着十五下了朝一道出城,这是昨晚本就说好的。可现在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哲暄难免心急。不时问着蕙儿,“什么时辰了!”
“公主, 隅中了!”
“蕙儿,你说他怎么就食言了呢?”
蕙儿也摇了摇头。
哲暄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不管他了,你陪我,咱们俩出城玩去!”
“公主,蕙儿可不识这城外的路。”
“这有什么,你虽没出过城,我可去过。你可别忘了,我郁哲暄可是草原马背上的女儿,这去过的地方,还能回不来吗?”这说着便往凌志堂外走,一面还吩咐着,“蕙儿,带上我的溟水剑。”
“是——”
太英殿里不仅太子到了,十四十五到了,公孙苻、裴才樾到了,曹厝和诸多军官到了,甚至是曹厝的幼子、因淮北战功擢升为越骑校尉的曹纶也到了。
“高车的战事,朕虽心意已决,不过,这该如何打,围而不攻是否可行,还需要众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帝话音才落,这大家都还揣摩拿捏话该如何出口,曹纶便首先拜在正中,“陛下,微臣愿为先锋,率一支小队,或整为零,扮作商旅模样,渗入高车国。”此话一出,引得在座纷纷侧目,曹厝更是措手不及,也跪在座位旁,“陛下,犬子莽撞,还请陛下恕罪。”
曹纶言辞恳切,继续说道,“陛下,微臣因军功受封,才做了这越骑校尉,可淮北一战若不是清河郡王身先士卒,哪来微臣后来的战功。家父一直教导微臣,无功不受禄,还请陛下准了微臣请求,微臣定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魏帝骤然大笑,声如洪钟,这还说着,“厝之啊——你可知道你老了!”
“陛下!”魏帝称自己表字,这让曹厝受宠若惊,可这话又让曹厝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回,“臣没有老,只要陛下信得过,这高车一战,臣!还能上!
话音高亢,像是唯恐魏帝把他当作了一饭三遗矢的廉颇了。
“厝之,朕的意思是,你年纪大了,胆子可比不过你儿子了!”
魏帝说着,挥手让曹家父子起身,坐回位子上去,这边说着,“朕知道,你们中间许多人还是不能明白,朕为何一定要出兵高车不可。”
曹纶虽勇,却也没参透魏帝心意,心中不免又怕魏帝问他,自然颔首低眸。
魏帝却也不难为曹纶,只点了十四回答。
十四微点了两下头,不假思索,娓娓道来,称,“我大魏自□□立国已四十有一年,一直北交南攻之策。在北,多年来广结联盟,欲保北疆安定之下,意图南征。可在南边,我魏军水师却遇到了宋军的顽强抵抗,魏宋划江而治的局面,多年来都没有得到彻底改变,究其原因,想必徐暲机大人更清楚些。”
这言中所提乃魏国水师都督徐暲机,列坐于曹厝正对,这时候听得子绍提及自己,不免投来目光。
子绍明眸锐利,徐暲机会意点头,细言道,“我水师楼船、艨冲、斥侯,大小战船总计约七千馀只,这军马嘛——马军两万,其余几乎全都是步兵,每每登岸作战,速度奇慢,伤亡极大。所以——”
“所以几番南征,皆无果而终。”十四接过徐暲机的话继续说,不过话锋再转,“可这南征失利,却绝非将帅之失,而是马军过少。登岸之时,我步兵全数暴露在宋军的火石之下,这才导致太祖、太宗久征南宋而不下。故而建立强大的骑兵,于我魏国而言,是必然之举。并高车,不仅为北方安定,更是为南征谋求新途。”
魏帝深喜,虽不言,可太子等人都明眼看得清楚。
“父皇,儿臣觉得,高车一战,派十四弟为统帅便是上佳之选了。”子缊顺着魏帝的心思,揣度着说。刚才大殿之上公孙苻提议过的,许十四、十五将帅之责,魏帝没有赞同,却也是没有拒绝的,却到底还是给了子缊底气了。
魏帝果然点头应允,点了公孙苻协同兵部户部,核算军马钱粮,又给十四指了曹厝曹纶父子等将领,限了天数,拟定出征细节再呈报。
太英殿里出来,甘淑妃特意令了贴身宫女玉奴来请十四十五去长信宫用午膳。
“玉奴,你和母妃说我就不去了,你引哥哥去,一样的。”
说着便要走,玉奴实在为难,“十五爷,这平日里您总是有事没事就来长信宫给娘娘请安,可自打您成亲以来,就来了一次。您不知道,今日,得知您和十四爷在太英殿议政,娘娘可是特命了我,在殿外等着二位王爷的,您不去,奴婢可怎么办。”
“玉奴,十五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我会代他和母妃解释清楚的。”看着玉奴面露难色,不尴不尬的样子,十四索性引着她走。
十五忙赶着回了府,进了凌志堂才从秋岚口中得知哲暄早已出了门。
“出去了?什么时辰的事?”
秋岚手里点算了点算,“估摸着有一个多时辰了。”
“是出城吗?”
“这就不知道了。”秋岚边摇头,边说,“不过是和蕙儿姐姐一起去的。哦——走之前,好像还把房里的溟水剑带走了。”
十五顿时明了,同取了南山剑,甩下了余福,骑马出城去了。
“跟母亲说说,你怎么就拦着玉奴,不让她把绛儿给母妃带来?”长信宫里菜肴进出一时之间毫无断绝,甘淑妃又挽袖亲自为十四布菜。
“母亲,凭着十五弟的性子,他要是不想来,您就是把他锁在这长信宫里,也锁不住他的心。”
十四边说,边给甘氏倒酒,四目相对,甘氏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无奈道,“这孩子,又不是没成过亲的人。这从前也不见他这般啊。”
“托父皇母妃的福,十四弟如今是找到了个称心如意的人。”十四夹了口菜往嘴里送,细细咀嚼,不用抬头他也知道,甘氏略有失望却又难掩欣慰的神情。
“那你呢?”
“我?”
十四饮一杯温酒,装作糊涂样子,可偏躲不过甘氏的眼睛,“母亲看来,那赫连氏慎简淑德、温惠端良,柔嘉之质远胜郁氏。这几日,她服侍你,绍儿可还称心?”
十四点着头,原本几杯酒下肚,该是面色红晕,可此时这脸却冰冷得很,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哪里像个新婚之人。
子绍的一言一行,甘氏自然是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绍儿,母亲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念瑶——”子绍停杯投箸,静候甘氏后言,“念瑶已经不在了,你又何须如此久久挂怀。”
“母亲——”
十四说着,眼里泛红,似乎有千百句话不知从何开口,这便又闭了眼,提气抒怀,眉头微蹙,再睁开之时,早已经收了泪。
“绍儿,那念瑶是母亲在陛下面前为你求的,母亲自然也甚为喜欢,可是即便她如何与你情意相投,她已然离世,回不来了。母亲不忍看着你为了个离世的女子,郁郁寡欢,白白断送了你父皇对你的宠爱。”
十四重拾玉箸,给甘氏布菜,“母妃的心思,儿臣怎会不明白。”
十五在郊外找了一整日也没见着哲暄,快近了日落时分,郁郁而回。
“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从子绛匆匆出门起,余福就在府门外,像鹤一样伸长脖子,踮起脚跟,久久等着。
“王妃呢?王妃回来了吗?”
余福帮着牵过马,回道,“没呀!自从隅中时分出去,到现在也没见着回来。”
十五抢过缰绳,心中不免焦急忧伤,惄焉如捣,“不行,我要再去找找。”
“诶——”余福只觉不好,想着跟着十五一起,“我跟着您去吧,您等我,我去牵匹马来。”
十五只觉得片刻不能等,调转缰绳,想先走,却看着哲暄和蕙儿打马回来了。
“吁——”
她勒马而停,盯着十五,直眉楞眼,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被人釜底抽薪了一般,火儿是灭了,烟雾却没歇着。
十五只当哲暄安然而归,心中大喜,近前想扶,却不料才出几步,哲暄就翻身下马,缰绳递给了才牵马出了大门而来的余福,一语不发就进府去了,似乎丝毫没听到十五在后面问着,“你这是去哪里?”
那蕙儿跟着,拦住了想赶上前去追哲暄的子绛,“王爷,公主听说了王军准备征取高车的事。”
蕙儿此话出口,眼见着十五变颜变色,片刻思索,转了身去追哲暄,只比刚刚更是着急了。
凌志堂里没有人影,十五一路追寻,直到墨雨轩。
朱门之后,烛火之下,哲暄一身青衣站在先太后所赐的那张紫檀几案前,背对着行色匆匆的十五。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爽约迟回?”镇定的十五,不知道问什么比较好,只能避重就轻。
“因为我知道。”她转回身来,看着蹙眉不展的十五,走到他身边,“你去了太英殿议政,你在正阳殿上同意皇上对高车用兵,这些我都知道。”
十五如何能相信,且不说高车一役尚在谈论,只说哲暄居于宫外,如何能得知,“你怎么会知道?”
“你且先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只说这事情,你是不是同意了?”
哲暄语气窝着火儿,不容分说,就是要十五解释,就连眼神里都充满着满满的逼迫,她问的斩钉截铁,那是因为心中早有了答案,十五不敢直言以对,却是因为知道她必不会同意。
“这件事情,不容许我同意或是不同意。”
十五避开她的目光,虽是不忍,但到底是真实的答案。
哲暄点了头,却是失望和无助的神情,“我到底成了和荟沁姑母一样的人。”
只一句,就让十五的心,跌进谷底,哲暄是没有眼泪的,只有满腔的困顿之情。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见了我便苦苦哀求的老人。”哲暄看见了十五疑惑的眼神,他还在为最初的那个问题感到不解,哲暄轻笑了声,说道,“户部尚书——韦良愬韦大人。”
原是哲暄临出城,在那朱雀大街与下了朝的韦良愬碰了个正着。哲暄总是马蹄飞快,可在这泰安城内总不好太过,多少也是怕伤着个路人就不好,哪曾想,便是因此,被坐与车辇之上的韦良愬认了出来。
“说来也是凑巧,朱雀街行人往来,他的车辇一时调转不过,而我马也不好跑得太快。可怜那韦大人,年过五旬,也不知靠着双腿在后面追了多远。”她的话语开始慢慢变得平静,可以听到细腻的呼吸声。
墨雨轩的门外,蕙儿和绿绮都在,余福也赶了来,离着门三五步外站着,不用细细听,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求我,望我劝你,也劝劝十四哥,高车之战,是劳师远征,银钱粮草,军马装备,都需从长计议;更何况,淮北战后尚未休息养民,高车一战,切莫心急。”
哲暄脸上有种说不清的神情,着急又恍惚,十五看着直摇头。
“不对!不对,不是的!”十五走到哲暄面前,拉着她不知如何摆放的双手,“韦良愬如果只是求你带话,你不会这样目光空洞恍惚的。暄儿,到底是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哲暄抬眸看十五,明晃晃的烛光映着十五紧盯不放的双眸,恳切、哀求,说不出何者更甚,“见过韦大人之后,我去了——东宫?”
东宫?!十五越想越觉得奇怪,心头惊愕,急忙追问,哪知道话没出口,哲暄就自个儿给了答案。
“我去见了长姐!”看着十五点头,哲暄略平和了心气儿,说道,“子绛,暄儿听过母妃的训导,知道后宫尚且不能干政,更何况是我;今天就连长姐都说,安邦治国是你们男人的事,让我不要掺和到政事中,可是——”
十五拦着她的嘴,“我知道,要让你有话不说,太难为你了。”说着松开手,“说吧!”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些兵书的渊源吗?”
十五当然记得,点着头,算是知道哲暄气从何来,也是知道了她如何会无来由的说起荟沁公主。
“子绛,不能出征高车的!不可以。”哲暄摇着头,沉心静气地说,“高车虽然国家小,但是兵强马壮,丝毫不输柔然。当年父汗也曾想过举兵高车,可是到头不仅徒劳无功,更白白断送了庸城和嘉宁城。荟沁姑母为了能拦住父汗,不惜一度与父汗闹翻,父汗一意孤行,这才把姑母送嫁去了渤海。”
哲暄在房中来回踱步,着急神色浮于脸上,早已是眉头紧锁,双眸炯炯,“虽然现如今的高车可汗额齐格沉溺酒色,奢糜腐化,全然不同于当年哲勒可汗的勤俭之态。我没出嫁前也曾听闻,如今的高车早已不复当年,由盛转衰,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可是子绛——”
她停了下来,一则也是想要盘算着心意如何表达,二来总也有甘氏和青琁的话徘徊在耳边,刚刚子绛一句,非自己左右的了,也印在了自己心里、脑海里,转眼看着他一直的看恳切神色,又怕话说重了。
“你我之间,直言便可!”
“故语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可高车到底马背上立国,而魏兵多以步兵为主,要攻克高车,难上加难。我看《司马法》,书上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
听得哲暄说起来头头是道,话虽也有理之处,十五还是难免窃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后一句是什么?”
“当然!”哲暄点了点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听着哲暄字字顿顿念来,十五故意挑了下眉角,“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十五展眉,缓缓而道,“其实边疆之事与南征宋朝息息相关。□□太宗两位先皇都不曾能完成一统大业,父皇即登基之日起,遂将完成先帝遗愿作为毕生功业,然一度南征,未有所成。去年淮北战事打响前,父皇因为一次风寒,病情反复,调养了三四个月,甚至一度下旨让六哥监国。自那之后,想必是深感人生无常、岁月苦短,父皇就加快了南北两方开疆拓土的进度。”
哲暄听得不太懂,眉头低压,很努力在想。
“其实暄儿,你不应该拦着这件事的,一举拿下高车,也是你父汗一直以来的愿望,不是吗?”
她也觉得左右为难——她虽不算饱读圣贤,但穷兵黩武,古之有训的道理她也懂;可书上却也写着“杀人而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的道理。
哲暄不说话了,她细细想着,念起了荟沁,那是她的姑母,曾经规劝的是自己的哥哥,到底还是成了那样的下场。哲暄突地,也不知自己如今能和十五安然说着这些话,到底是喜是悲,她也说不清楚了。她远是要比自己的姑母更加无奈的,她无法阻拦,不知道战事前程究竟会如何。可她多少还是欣慰着,十五的眼神不再有躲闪,他是真心把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的,可他在这朝政之事上多少也是无可奈何的,他有的尊荣,何尝不是和当年的荟沁姑母一样,他也最多只能做一把利刃。
“高车是势在必行,这是父皇和郁久闾汗王的意思,我无力阻拦,你切莫疑心我。”
十五这话淡淡说来,却也就真的说到了哲暄心口上了,他竟也就这样知道自己心里想着什么,她的害怕,无非就是十五只当她是个无用的女子,不肯听她的话,或是听了也未有听到心里去的。
不知怎的,这样想来,哲暄竟真的有些害怕了,痴痴地看着十五,须臾说道,“如果对高车用兵,你也是也要去?”
从正阳殿大婚,父皇面前直言以对;到长信宫家宴,母妃面前,一样举止端庄自然,雍容闲雅;再至出剑战亲夫,来往之下,反倒是越战越勇,十五从未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的神色,脉脉含情,却暗自神伤。
十五伸手抚着她的面庞,“暄儿,我魏军此战,只动用北部四郡的五六万戍边军,和五万从晋陵军中抽调的将士,欲胜不在众寡。你放心,我哥治军严谨,我魏军将士更是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你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