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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四月初三可是真的要去?”城墙上兵丁往来忙碌,城下胡文诚令家人整治了些干净小菜,亲自带着小厮送到林纵身边,他一面看着小厮展开包裹食盒,一面低声道,“依卑职之言,不如――”
“我若不去,胡人必定立时攻城。”林纵蹙着眉想了想,不防一边劝得口干舌燥的刘纪广大声道,“七爷若去,难道胡人便不攻城了么?”
“既然可汗信物在此,那东胡可汗想来也在此处,四月初三――”
“我等便将他擒到七爷面前,”刘纪广斩钉截铁道,“到时七爷不就见到了?”
早有人将牙箸拭净递了过来,林纵心不在焉吃了些,放下筷子又道:“话虽如此,去还是要去的。不然,岂不是让胡人以为我中原无人么?”她抬头环顾一周,对着刘纪广道,“难道我楚王府这么多人,还怕这些胡人些许算计不成?”
这话说得堂皇正大,十几个年轻好事侍卫都鼓噪起来,刘纪广意欲反驳,又碍于维护军心,一时却找不出什么话来,正低头思索,幽暗的城垛阴影里李筠却不屑冷笑:“呵呵,胡人自然不会以为中原无人,只是以为南蛮子都是些送上门去的傻瓜罢了。”
因守城人手不足,林纵不顾李筠诸多埋怨,将他一并带上北门看管。李筠陪着众人晒了一个下午,口中牢骚不断,楚王府的侍卫已经懒得搭理教训,又碍着林纵不得动手的命令,只随便啐了几口:“呸!闭嘴!”
林纵依旧不以为忤:“胡人只盼我等降低警惕,将应水拱手相让,四月初三赴会,想必人手也不是太多,应水近在咫尺,我多带些人手,就算不能大胜,难道返城之力也没有?”
李筠连声冷笑,却不作答。林纵从食盒中提起那个小银酒壶,对他笑道:“你若说的我高兴,我便赏你一壶酒。”
“哼。”李筠盯着酒壶仔细打量,“到了四月初四,七爷自然还是拖延,这一点胡人岂不会不防?只是他们痴心妄想,还想诳一诳那些银子罢了。他放七爷回来,眼下必定已经后悔,到了四月初三,自然摆开阵势,干脆利落将七爷拿下,挟人开城,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虽如此,”林纵道,“他一心在这里挑毛病,我们可不能失礼,先启战端啊。”
“这些扯皮的小事七爷也在乎?”李筠大笑,“只要保下了应水,到时候话怎么说,还不是七爷说了算?”
“说得好。”林纵令侍卫将那壶陈年梅花酿递到李筠手里,朝胡文诚叹了口气,“我虽不惜己身,不欲应水遭劫,但胡人狡诈残暴,实在无计可施。如今情势,不得已一战,其中苦衷,胡大人日后可要替我向朝廷分说清楚啊。”
“七爷一片仁心,下官定会奏明。”胡文诚一面答应,一面奇怪林纵何以绕这么大的圈子来朝自己婉转说明。
“城中百姓承平日久,如今战端将起,想人心未必稳,这些情由,大人可也得着人说明清楚,可别让人以为我楚王府是闹事之徒啊。”
“下官分内之事,敢不尽力?”
“既然终究要打,”林纵微微一笑,“咱们今天便先下手为强,占些便宜,然后拼死守上五日罢。”
“啊?今天?”胡文诚吓了一跳。
“自然是今天。”林纵对身边一个侍卫道,“你去请石参将来商议军情,告诉他,他若来,前帐一笔勾销,若不来,我们今日便算总账罢。他躲在银库里不出来,就算我不找他麻烦,倘若城破,胡人难道还会饶了他么?”
这便是要将这些麟武军一并收在手里了。胡文诚只觉喉咙干涩,开启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四月初一夜,数百人马自胭脂山西而来,偷袭东胡营帐。夷离治军甚严,虽然事出意外,三千多人马折损不过数十,只被人卷去近百牛马。其余五部却并无提防,子弟奴隶无端端折损二成,令几个叶护心疼恼火,清点损失后便朝见夷离,一致求战。
“南蛮子早有准备,他们便要此刻送上门去。”忽禄谷听着这些人对夷离纠缠,甚是不耐,向着进账的勃羯道,“这样的人,在自己的营帐里尚打不赢,到了南蛮子城下,就能赢了么?”
他声音不低,几个叶护都回过头来,向着他怒目而视。夷离呵斥了他几句,又问勃羯:“那些南蛮子怎么说?”
“自然是不认账。”勃羯笑道,“那些人沿着城西小路逃走,咱们可没看着他们进应水城啊。听说那小楚王被这些马贼吓得不轻,已经卧床不起,四月初三是赴不成宴了。”
“想必那银子也给不出了?”
“可汗英明。”勃羯道,“南蛮子只推说马贼厉害,为了万无一失,要再调些军队来严密护卫,方能保不出岔子。他们已经向越平关调人去了。”
“看来这银子是不能太太平平到手了。”夷离振衣而起,“他们既然不肯搬出来,我们自己动手,也是一样的。”他环顾帐内六部叶护,微笑道,“就依诸位,咱们此刻便去应水将这些南蛮子收拾了罢。”
“昨夜占到的便宜不多,可见斡度果然有些过人之处,其他五部倒不成气候。”刘纪广待林纵阅过密信,便问,“是不是让他们回来?”
“不必。”林纵想了想,“你且将信鸽放了罢。”
“七爷,七爷!”胡文诚正在城下看着兵丁用木石封堵城门,听见悠长的号角声破空而来,不由得心惊肉跳,吩咐了几句,领着阿伍登上城楼,漫野刀光入眼,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冷气,“七爷,这些胡人――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么?
“商量?”林纵安然一笑,“等咱们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自然好商量了。”
□□破空之声不绝,阿伍愣了愣,才发现东胡前锋已逼近护城河,又被城头如雨利箭逼得稍稍退却。无论孰是孰非,他自幼长在应水,亲身承受了三十年薄冰一样的胡汉和平,终于就在这一刻,破了。
“亚拉库!”厮杀中时间飞逝,似乎是回过神便是夕阳西斜,阿伍还来不及讶然,视线中东胡人马已熬过迎头如雨的木石利箭,逼至城墙下。数个挂着铁链的精铁钩爪挂上他身边的牒垛,阿伍从箭壶中抽出箭来,瞄准如蚁登城的东胡人头顶射去,眼见眼前人活生生松开手臂,一声不吭地坠落城下,心底不由得猛地一抽。
“啧啧,这么凶悍,必定是斡度人亲自上阵了。”刘纪广立在阿伍身边,一手一个将正要登上城头的胡人用木盾砸得脑浆迸裂,将尸首踹下城头,掸了掸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战袍下摆,笑嘻嘻地抽刀在手,大叫一声:“动手罢!”
眼看逼至城下的东胡人马越来越多,木石利箭已阻不住来势汹汹的刀光,城墙上人大部分皆弃箭抽刀,拼死将爬上城来的胡人一个个劈下城去。
迎面而来的刀光仿佛无穷无尽,阿伍亲手拦腰劈倒一个对手,还来不及甩去刀锋切入人体引发的惊惧,又有两个胡人探身跃上城墙,凶恶地提刀向他逼来。
“小心!”阿伍只来得及架住一柄利刃,另一个人的刀却突然停在半空,阿伍一刀劈翻他的同伴,眼睁睁看着那人长刀呛然落地,双手握住刺进胸口的长矛,只来得及讶异地低头看了看越刺越深的枪杆上白皙纤细的双手,便一声不吭地倒地气绝。
“愣着干什么?”林纵抽回□□,挡住身边劈来的长刀,忙中不忘高声提醒阿伍。
那个纤细轻盈的身影在遍地血腥中格外违和,阿伍惊乱中收回思绪,大步赶上,舒臂替林纵接下一刀,“七爷,小心!此地――”
“少罗嗦!”林纵怒道,“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何况――”又几个侍卫冲杀过来,与阿伍左右护住林纵,林纵在杀戮中喘了口气,极目远眺,城墙上已经处处刀光。
“是时候了!举火!”她倚着身后的城墙,低声下令。侍卫从怀里抽出杆小旗来,使劲朝城上下招摇。不过数刻,几十桶搁在城墙上的桐油便被人抛洒下去,刘纪广唯恐不够,又命人将稻草捆砸下城去,不待东胡人退却,数百松明火把掷下,瞬间烈焰腾空,连城墙上的诸人都被烤得脸上滚热。
脚下仿佛瞬间升起万丈霞光,但霞光中却有无数冤魂惨厉嘶嚎,阿伍淌着汗转开脸,只觉应水城北门仿佛驾着残霞随日轮一起堕入黑沉沉的地狱,不得超生。
“长生天!”他低声祝祷。耳边却有人低声嬉笑。
“第一次杀人?”城墙上残余的胡人已被杀尽,刘纪广跨过满地尸首,遍身鲜血地站在他面前。
“是。”阿伍舒了口气,却觉五脏六腑被空气中浮动的血腥焦臭熏得翻转欲呕,“让将军见笑了。”
“这有什么?”刘纪广朝着十几个和阿伍一样面色苍白的衙役笑道,“新兵我见得多了,你们初战便能杀人,已是难能可贵。只要熬过这一关,必定都是杀敌不眨眼的勇士。”
“谢谢将军教导。”城墙上突然有人大声鼓噪起来,却是林纵在城下歇过一口气,又带着石成登城上来鼓舞士气,火光下少女脸颊被映得绯红,阿伍却恍惚觉得淡淡血色在林纵脸上流动,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眼睛。
“七爷,”他低声问刘纪广,“小人不恭,不知道七爷初次杀敌,是什么时候?”
“啊?”刘纪广一怔,随即笑了,“自然和你们一样,也是今天啊。”
“可是她――”
“不止七爷,这些子弟,”刘纪广随意指点,“都和你们一样,今日方知血腥滋味,心底也是一样惊怕。只是我楚王府的人总有些古怪脾气,”夜色渐浓,刘纪广在血色晚风中仰头大笑,“越是怕极了的事,便越要去做做看。”
“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林纵在笑声中来到众人面前,含笑询问。
“这一日杀得痛快,自然高兴。”刘纪广环顾肃然起敬的阿伍众人,掩住笑意道。
“这一次胡人还是太轻敌了。单看这些人闵不畏死的气势,便知道东胡人马名不虚传。”林纵道,“他们吃了亏回去,想必再战便谨慎许多,这举火的法子下一回想必不好用了,也得防着把城墙烧坏。”
“话虽如此,下一战――”刘纪广不及说完,石成已战战兢兢地讨好道,“七爷在这里,自然还是必胜。”
“我有什么厉害之处?”林纵莞尔道,“将士们上下一心,奋力苦战半日,方重挫胡人如锐气,令他们再不敢小看汉人,这份体面,都是将士们血汗性命换来的,日后朝廷表彰祭祀,也是这些英灵勇士,林纵何德何能,何敢居功?”
“若非七爷居中调度,应水早已化为灰烬,哪里还能安然无恙?”胡文诚笑道,“七爷虽然谦逊,但我等可不能埋没了七爷的功劳啊。”
“全赖七爷做主。”石成甚是机灵,在城墙上第一个大呼叩头。
“全赖七爷做主!”众人纷纷跪倒叩头不迭。
声音仿佛奔雷滚过城墙,转眼间高大的牒垛间只有林纵孤身独立,林纵默然环顾,却并不开口。
阿伍在难耐的寂静中悄悄抬头,目光扫过林纵审视城下的侧脸,秀美绝伦的少女望着城下未熄的火光,沉思着什么似地蹙眉不语,良久方才想开了什么似地微微一笑:“列祖列宗在上,我等上下同心,下一战,也必定大胜。”
“必胜!”
“必胜!”众人采声不绝,阿伍却悄悄退到人群后,静静擦去额上的冷汗。
决断的那一刻,林纵目光比划过长空的□□利刃更冷酷决然――那里面竟没有一丝惊恐犹豫,仿佛眼前地狱只是自己惯见的光景――阿伍在欢呼声中怅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