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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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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殿原是个很清凉的地方,因长久无人居住,物什虽齐全,却也只有些常备的,无非就是那么些桌椅,连个隔窗都无。

    自赵十一住进侧殿,也已有些日子,赵琮其实来得很少。

    他平常说悠闲也悠闲,并不需要上朝,也无需见各位大臣。

    可说忙碌却也忙碌,每日上课、休息等,这些时间段是早就安排好的,他的生物钟也一向规律。尤其近来事儿多,不时有人来问他拿主意,他更是常想亲政之后要做的事,一想便容易出神,一晃一两个时辰便没了。

    他上回来侧殿,还是赵十一不愿回魏郡王府的时候。

    此刻再过来,他无心去看殿中变化,急急便往内室走去。染陶替他撩开厚重的布帘,他一眼便瞧见了床上的身影。茶喜本在床边,见他过来,立刻跪到了地上,正要说话,赵琮手一抬,没许她说话。

    赵琮大步走至床前,去看赵十一。

    一看他就知道,这孩子是中暑了。不过也难怪,天本就热,内室中却未开窗,帘子也拉得那么紧,被子还盖在身上,不中暑才怪。古代医疗水平不发达,还真有许多人是中暑死的。就连那鼎鼎大名的苏东坡,也有说法是中暑而亡的。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不得而论,但中暑在这个时代的确不算小事。

    赵琮一想,立刻伸手去扯开赵十一身上盖着的被子,又去解他里衣的扣子。染陶见状,上来帮忙,很快便将赵十一上身的里衣给脱去。赵十一才十一岁,还是未长成的孩童,染陶比他大上十来岁,自是不用避。

    脱去衣服后,显出了赵十一的身体,白倒是白,就是瘦得跟排骨似的。

    赵琮看在眼里就十分心疼,他既然把人留了下来,却没有好好照顾。赵十一好歹也算是他的福星,他平常就随宫女、太监们去了,他也太过相信宫女、太监。因时代所限,宫人们到底有疏忽。

    他对染陶道:“去兑盆盐水来,叫个小太监给小郎君擦身子。”

    染陶应声退下。

    他才回身看茶喜:“说吧。”

    “陛下。”茶喜磕了一个头,她已被赵琮派来专门伺候赵十一,原本她就是个小宫女,如今却要掌管侧殿的事,她也是头一回当小头头,赵十一这么一晕,她被吓得也有些慌,却还是尽力冷静叙述,“这几日天热,婢子瞧小郎君热得很,便在殿中放了冰。午间小郎君歇觉时,额头上汗直流,婢子也在内室里头放了两盆冰。又怕外头正中午的暑气进了屋里头,冷热交替,反而伤了小郎君的身子,便将那帘子拉上,窗户也关上,还给小郎君盖了被子,哪料――”茶喜说不下去了,她无比自责。

    赵琮又问:“晕了多久?”

    “婢子半个时辰前进来看过一回,小郎君的脸色还未变白。”

    那就是才晕了不到半个时辰,那还好。赵琮再看了看内室中,床边的高桌上,果然放了两盆刚化没多久的冰,已经没了白气。

    正在此时,福禄带着御医走了进来,赵琮让出身子,让那御医去瞧赵十一。

    御医摸了脉,瞧了脸色与眼睛,得出的结论果然是中暑。

    “陛下且放心,小郎君虽身子弱,但晕得不久,不妨事。”

    “可有办法让人快些清醒过来?”赵琮知道中暑喝些盐水,放到通风的地方也就没事了,可也得人醒过来才行。这要放他上辈子那时候,中暑压根就不是个事,实在不行,挂瓶盐水也行。

    “待臣为小郎君施针。”

    赵琮皱眉,也不知赵十一小朋友怕不怕疼?

    “只有这一个法子?”他又问。

    “这个法子较快。”

    赵琮看床上躺着的可怜的赵十一,脸色惨白,嘴唇也乌紫,到底一挥手:“施吧。”反正他也晕着,能早些醒过来也是好事。

    御医准备施针时,染陶带人抬了盐水进来,小太监手快地帮赵十一擦身子,赵琮一直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赵十一可怜,比他还瘦。他瘦是因身子骨不好,赵十一瘦是真的因没能被好好对待。

    御医施针时,他便看不下去了。他有些晕针,怕这些尖细的东西,他索性走到高椅前坐下,再叫茶喜过来问话。

    “你们的做法原本也没错,可这天热成这样,哪能连窗户都不开?”

    “婢子知错了。”茶喜是个很喜庆的小宫女,此刻却满面愁容。

    赵琮也看不得她这副样子,不想再追究,说白了,茶喜他们也没什么错,只是好心办坏事。他说道:“回头便将布帘全部换成珠帘,这天热,窗户定要常打开。小郎君身子虽弱,却也不至于如此。本不必就着朕,连冰都不让他用,早该用了,他许是怕热体质。他刚来没多久,你们拿捏不好分寸,也是理所当然。”

    “是。”茶喜低着头,没了往日的活泼。

    “平常是哪个小太监近身伺候小郎君?”

    “是福大官身边儿的吉祥。”

    赵琮还记得这个小太监,名字就是他给的,他道:“叫他过来。”

    “是。”

    吉祥本也在床边伺候着,听人叫他,赶紧走来,规规矩矩行礼:“小的吉祥见过陛下。”

    “如今就是你在近身伺候着小郎君?”

    “正是小的。”

    “朕素日里不爱用人守夜,只令他们在廊下站着。但小郎君身子尚未养好,往后,夜间你便在榻上陪着小郎君睡。”

    “是。”

    “茶喜,你再调两个小太监过来,三人轮班倒。”

    茶喜正要应下,吉祥又道:“陛下,全由小的来吧。”

    “哦?日日守夜,你竟吃得消?”

    吉祥立刻跪了下来:“能得陛下赐名,再伺候小郎君,是小的天大的福气,怎会觉得苦累?”

    赵琮仔细看了眼吉祥,他倒真是没半点儿勉强。没法子,这样的时代里,苦孩子太多了。这小太监没准还真的乐在其中呢。

    御医已经施针完毕,赵琮起身便要往床边去,再看了眼吉祥,说道:“知道你心诚,但想伺候好小郎君,你们也应保重身体。茶喜,你调一个太监来即可,他们二人轮班。”

    “是。”

    “这就去办吧,今晚便守着。”

    茶喜再行一礼,往外去安排。

    赵琮往床边走去,去看赵十一。

    吉祥却抬头,悄悄看了眼赵琮的背影。这小皇帝还真是个怪人,竟然真的有一副好心肠。连他们做下人的,他还要他们保重身体。何时见过贵人拿他们当人看?便是他自己,为郎君所用,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命都是郎君的。

    在这宫中,最不能有的便是好心肠与善心。

    小皇帝倒也是个可怜人,难怪被那孙太后逼至如此地步。

    施针过后,大概两刻钟,赵十一醒了过来,他悠悠睁眼。

    一直盯着他看的赵琮轻声道:“醒了?”

    赵十一也没料到他居然中暑并晕倒,更没料到一睁眼便看到了赵琮。这真是一件无比丢面子的事,本来脸色便不好看,见赵琮还盯着他,他的脸色更为难看。

    赵琮只当他不好受,叹了口气:“还难受着呢?只可惜殿中无活水,否则朕也给你造个风扇车出来。”他伸手摸了摸赵十一的额头,倒还是凉凉的,脸颊却又有些烫,面色却还是那样难看。

    他有些心疼地一一往下摸。

    赵十一被这么一摸,身体立刻僵硬起来。

    幸而被子刚好拉至他的腰间,赵琮摸到腰腹处再没继续往下摸。

    赵琮再叹道:“身上有些凉,又有些烫,还是虚。染陶――”

    “陛下。”

    “扶小郎君起来喝些盐水。”

    “是。”染陶上前去扶赵十一,尚迷糊的赵十一被赵琮摸了一通,才知他身上衣服没穿的事。但他前世里便是个坏事做尽的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也不觉被染陶扶起是难堪的事,他身子也的确虚,再丢脸,也只能靠在染陶身上。

    “陛下,婢子来吧。”茶喜要给赵十一喂水喝。

    赵琮直接拿过那碗盐水,用小金勺搅了搅,不在意道:“朕来。”边说,他便舀了一勺水,往前递去,递到赵十一嘴边,“来,张嘴。”

    在一边陪着的御医也好,站着的宫女太监也好,全部低头不敢再看。

    谁敢看皇帝给人喂水喝?

    那御医姓邓,常在禁中走动,知道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情形。原本他也是等着赵琮死的那批人之一,也不怪他,陛下从小到大身子都弱,幼年有好几回眼看就要咽气,却又活了过来。陛下刚登基那一两年,身子格外不好,大家嘴上不敢说,心里都在暗暗数着宗室中还有哪些适龄子弟呢。

    就等赵琮一去,孙太后再把人过继进来继续当傀儡。

    却不防赵琮活至今日,虽说身子还不算好,却日渐精神起来。这几年来,孙太后如何行事,他们都看在眼里。邓御医平常少来福宁殿,今日这么一看,心思却活络了。

    这宫中啊,将来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说。就连魏郡王都站到了陛下身侧,这位中暑的小郎君,不正是魏郡王的孙儿?瞧陛下这在意的模样,邓御医又将腰弯了弯,他们家也得快些做下决策来才是。

    其实如邓御医这般,京中近来很多人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心思也全部都活络了起来。赵琮却不甚在意,这种就是墙头草,你高他便来,你矮他便踩。偏偏这种草,还不能少,他随他们去。

    他很有耐心地喂赵十一喝水,赵十一却不愿张嘴。

    茶喜胆颤心惊,生怕赵十一惹怒了陛下,她却不敢开口。

    到底是染陶开口:“小郎君,陛下亲自给您喂水呢,您好歹喝几口。”

    赵十一沉沉地与赵琮对视,他曾与形形色色之人打交道,与他们玩心眼,更是骗过了所有人,可他却突然看不懂赵琮这个人。

    赵琮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无论他看得懂,亦或看不懂,赵琮却出声哄道:“喝了这个好得快,小十一要乖,来,张嘴。”

    赵十一在王府里头,从来是没人搭理他,他娘叫他“儿”,他大姐叫他“小石头”,其他人只叫他“喂”。他又鲜少出门,家中下人从不在意他,连叫他“小郎君”的人都没有。

    只有赵琮叫他“小十一”,赵琮的宫女太监们居然还叫他“小郎君”。

    他初次听到这些称呼时,是觉得好笑的,如今听久了,倒已习惯。

    饶是习惯了,此刻再听到赵琮这般轻声叫他“小十一”,他的身子还是不禁微微一抖,似乎更凉了。他到底也张开口,喝了赵琮递来的那勺水,继而喝完了那一碗。

    赵琮松了口气,将碗递给茶喜,对染陶道:“放他继续躺着。”又看向邓御医,“你今儿就在这里候着,明日再细细为小郎君看过一番,无事了你再回去。”

    “是。”邓御医长揖到底,心中却又不由再次对魏郡王的那位孙儿刮目相看。明明就是个痴儿,倒得了陛下的垂怜。

    赵琮则是露出一丝笑容,对赵十一道:“今晚起,你的小太监陪你睡,就在你床边,有事儿就叫他。不要怕,生病不碍事,都有朕在呢。”他当赵十一之前沉沉地看他,是病怕了,还出言安慰他。

    赵琮说罢,伸手再抚了抚他的额头,温度逐渐变得正常,他才收回手,再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起身并往外走去,他留这儿也是碍事。

    茶喜与吉祥等人均跪送他,赵琮摆摆手:“都起来吧,伺候好小郎君便是。”

    他带着染陶等人离去。

    茶喜站起后,静了静,转身对身后的太监、宫女道:“你们也瞧见了,陛下的性子是最好不过的。陛下宽和,不罚咱们,不代表这事儿便能掠过去。正是因为陛下信咱们,咱们更应将事儿做好。如今我掌管这侧殿的事,稍后,我便去染陶姐姐那处领罚。这次就免了你们这顿罚,但你们要警醒。无论小郎君从前是什么模样,他住进咱们福宁殿,便是咱们福宁殿的人,是陛下的人,我们就应当尽心伺候,不能有一丝疏忽。要事事以他为先。”

    小太监与宫女一起应道:“是――”

    “做事去吧。”茶喜先一步走进了内室。

    本就在内室里奉命陪着的邓御医听完整了这段话,再一瞧床上躺着的赵十一,心道,一个痴儿真是不得了了,捧到天上去了快。他往日里给公主们瞧病,也没见这般过。

    到底还是魏郡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