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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常清修的无情道,准确一点,原本其实叫“忘情道”。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说的是人不可能没有情感的,没有情感就不是人了,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些情感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
为什么会忘呢?因为你把自己的情感集中在了你信仰在意的东西上,比如在“道”上,那么自然你就会忘记其他不那么重要的情感。
据传f冲道人在教导弟子时,曾这样解释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所以忘情一道,并非绝情,因为人之一世,总有未绝之情,而一旦未绝之情牵动已绝之情,道心就毁了,大道就不成了。
咳咳,重点来了,为什么忘情道现在被称作“无情道”呢?
因为差生总是比优等生多的,而且是几何倍数的多。
他们不仅误读教义,而且证道的方式是杀父母和杀妻女,断情了欲,甚至有“六亲锅里煮,猪羊炕上坐”这样的说法,来证明自己已经斩去一切凡尘牵绊。
渐渐的,大家就把忘情道叫做无情道了,而且提起来总说“那群冷心冷性捂不热的疯子”。
而真正修忘情道有所得的人,早就不在乎自己被称作什么了,被叫做无情道还是忘情道根本不重要。
易业诚之所以断定杜常清不需要那柄鹿卢剑,就是因为一般无情道修士追求的就是无心无情、无欲无求,苛求外物是大忌。
杜常清信仰的东西是“礼”。
孝、悌、忠、信、义、廉、耻。
这里面当然不包括在兄长的新房中亲近自己的嫂嫂。
嫂嫂很美也不行。
父亲在他年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很有名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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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道接受世间存在“相濡以沫”的感情,但是认为这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呢?因为你看,“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涸”。“泉涸”的状态显然是不正常的,有害的。
所以你如果情不能抑、不能自己,一定是你周围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出了问题。
杜常清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只听得见自己愈响愈烈的心跳。
红衣的美人蹙着眉头,螺黛般的眉毛仿佛一痕春水,刚才拂过他手背的长发铺在合欢竹钿枕上,眼眸中似有盈盈水光,委委屈屈地小心看他,唯恐他不帮忙叫大夫,因为不喜欢她所以看她死掉:“郎君,我难受……”
她的声音还是哑的,真可怜。
这是嫂嫂。是兄长的妻子。不该是这样的,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
杜常清不敢看她,匆匆忙忙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总之他退到了门外,叫来了大夫,然后才如释重负般在寒冷的海风中闭了闭眼睛。
杜常清打开了玉简。
【杜常清:兄长,明日巳时一定能回来吗?】他快撑不下去了。
对面回得很快,兄长一直热爱秒回,如果没有秒回那就是真的有事。
【姬金吾:估计不行。】
杜常清:“……”
他叹了口气。
【姬金吾:我现在已经在刺桐港了,大约还要一盏茶能到船上。】
【姬金吾:怎么了?撑不下去了?】
【姬金吾:易家那姑娘是挺不好相处的,难为你了。】
【杜常清:不是因为嫂嫂难相处,其实她性格挺好的……】
【姬金吾:常清啊,你可能不能再这么闭关下去了。】
【杜常清:啊?】
【姬金吾:易家的如小姐,是河内有名的刁蛮任性不讲理,我埋在河内的暗线没有一个人对她有正面评价。你可能是太久没接触其他人了,这样下去要出问题的。】
【杜常清:那兄长你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娶她?】
【姬金吾:……】
【姬金吾:这件事很复杂,我会找个时间和你说清楚始末的。】
【杜常清:我觉得嫂嫂人不错,兄长你应该和她好好相处,传闻也不一定是真的。】
【姬金吾:好了好了,知道了。】
【姬金吾:常清你准备一下,我们得把身份换回来,船上不知道的人还是大多数,不要出了什么纰漏。】
兄长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新娶的夫人身上,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可能是南岭的巫族内乱,可能是北幽的恶党不臣,可能是北戎四十九部的虎视眈眈,可能是中部十二州的错综复杂。
核心思路总归只有一个:如何从这乱世中攫取更多利益。
兄长很不耐烦出世修行,他的兴趣在这凡世上。
他们兄弟两人从外貌上根本无法区分,简直一模一样。但是却仿佛两条相背的航船,分别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易桢喝了几副药,觉得浑身的难受劲总算过去了一点,她昏昏沉沉地听见自己的婢女问姬家的婢女姬家郎君去哪了,姬家的婢女说郎君的亲弟弟来了,郎君去迎接他了……
后面易桢的记忆就非常混乱了,药性助眠,尽管她挣扎着不想睡,可还是无可避免地堕入了沉睡。
她再次醒来是早上六七点的样子,冬日天亮得迟,天色还暗沉沉的,只有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永不停歇。
房门紧闭着,房内的婢女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守着她,见她醒了,小声地询问了一句,就围上来帮她梳头发换衣服。
她从易家带来的婢女昨天都给折腾倒下了,现在值夜的全是姬家的人。
易桢都没太反应过来,身上简单的红色素衣就被脱掉了,没等她惊叫,新的红色锦袍已经从后披了上来,腰封精致而繁复,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动作迅速,立刻就给她穿好了衣服。
这是件重工刺绣的齐腰襦裙,裙摆上盛放着朵朵红莲,腰身收束得恰到好处,略一走动,裙摆摇曳,倾国颜色步步生莲。
接下来的洗漱和上妆,易桢也完全没什么记忆,她就是在床沿闭着眼睛稍微眯了一下,就什么都打理好了。
煎好的温热汤药随着早餐一起送了进来,甚至用来冲淡苦味的霜糖都备好了,用冰裂纹瓷碗盛装,摆在她面前。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
易桢愣愣地把药喝了,一边吃不知名的好吃点心一边唾弃自己沦陷得真快。
有钱真好,妈的。
姬家郎君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人不人的无所谓,主要是真有钱啊。
“夫人,要让观弈修士一起用餐吗?他一直守在外间。”婢女小声问她。
“小和尚?快让他进来吧。他怎么在这儿?”易桢不明就里。
“是郎君让他来的,”婢女答道:“郎君得知昨晚您遇刺的事情,在颉颃楼外面安排了修士值夜,但到底都是壮年男子,不方便进颉颃楼,所以请观弈修士守在外间,以防万一。”
这时小和尚已经走了进来,他脸上有淡淡的黑眼圈,看见满满一桌的好吃的,已经咧开嘴先笑上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一晚上不睡累不累啊?”易桢拿碗给他,银筷子拿着递给他才发现是温热的,已经提前用热水袋烫过了,怕冬日拿着冻手。
“是我答应大人的。”观弈说:“大人说我掷硬币输了就要乖乖待在你身边陪你玩给你解闷。”
易桢忍不住笑,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心想还不知道是谁陪谁玩呢:“怎么说?”
观弈拿出一个铜子给她看:“大人说正面他赢,反面我输,连续掷了十五次我都输了,所以我要一直保护你逗你开心十五天。”
易桢:“……”正面他赢?反面你输?不是,你这根本没有赢的机会啊?
易桢想提醒他:“你有没有发现……”
观弈果然停下了准备扒饭的手:“等等!”
“我的熊猫忘记带在身上了!”
易桢:“……”
虽然姬家郎君前后反差有点大,还经常干自相矛盾的事情,但是小和尚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憨憨呢。
“奴婢去拿吧。”旁边候着的婢女立刻说。
“我陪他一起去吧,我有点闷。”易桢说:“正好出去走走。”
她不是很饿,喝药都喝饱了,即使霜糖强行把苦味压了下去,她现在还是有点犯恶心。
清晨的风泛着甜,干凉,太阳要出来了,天边一大片铅蓝色的云,海水有一点波澜,云几乎要压在海水上了,水天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界限中有一线金红。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不会下雪。
小和尚咋咋呼呼地跑到他的屋子里去,去找他的熊猫。
也不知道姬家郎君怎么想得出让个小孩子来给她守夜。
或许只是随口逗这孩子玩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易桢快要被姬家郎君搞糊涂了,他迄今为止做的这些事情里,很少有不矛盾的,倒像是同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她安静地看着海面,颉颃楼附近一点响动也没有,大约是被吩咐了不要来这儿喧闹。
对于一个隐生道修士来说,这寂静中哪怕一点声音都十分明显。
“你们到上京去不必顾忌,北镇司那边已经通过气了……别管什么宣王,他有五万死士?假消息别理他,他手上连五万活人都没有……”非常小的男声,语速很快,应该是在和什么人边走边对话,声源在迅速靠近。
易桢看向颉颃楼最东边的那个曲廊拐角。
万方船上楼阁高下,轩窗掩映,玉栏朱循,互相连属,颉颃楼并不是完全独立于这艘巨轮的。
姬家郎君从那里走了出来,他约莫是整晚没睡,气色比昨晚差多了,疲惫嵌在过于耀眼的自信和自负中,倒不怎么明显。
他身边就是之前那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侍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桢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了,可能因为之前见他是在雪中月下,这一次则是在初升的朝阳前――
“夫人。”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一声黑底红绣深衣的男人停下脚步,唇边带着笑意,朝阳从他背后冉冉升起,“你怎么出来了?我都不知道你醒了。”
有哪里不一样。
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
姬金吾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抬手理了理她被风稍稍吹乱的头发,十分亲昵地说:“别担心,昨天晚上刺客的事情我会帮你报仇的。”
金黄色从他背后透出来,冬日难得的温暖仿佛厚实的树脂,疑心要随时变成琥珀,凝结这一刻的光阴。
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很轻,连同他的声音也骤然轻了下来,像是猎人唯恐惊扰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易家长女,易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