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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氏夫人的嫁妆自香姨娘手中转到新进门的大少奶奶手中, 可算得是一件大事了。
府里不少下人都忍不住私下里议论,都说大少奶奶一进门, 大少爷的病就眼见着好转,可见大少奶奶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也就难怪大少爷如此爱重,连生母的嫁妆都交给她打理,毕竟是福星, 又是将来的主母,如此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因为沈云殊刚刚整顿过府里, 下人们虽则私下里免不了说两句, 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往外传的。这段日子,就连不当差的人也不敢随意出府, 杭州城再繁华,也没人有心思去逛了。就连从前托门上的小子去买点胭脂花线零嘴儿这样的事, 也没人敢做,生怕再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说不清。
不过这事儿外头的人虽不知道, 却并不妨碍沈大将军知道。
“殊儿将他生母的嫁妆都给了许氏打理?”沈大将军抬了抬眉毛,看着眼前送信的人。这次他来江浙, 虽然只带了五百余人, 却都是心腹亲军, 尤其来回送信的更是心腹中的心腹, 都是沈卓一手带出来的, 便是府里后宅的事儿,也能通过他们传信。
“是。”前来送信的是沈六——沈卓训练出来的人,都是西北那边捡来的孤儿, 有些甚至是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连自己的名姓都不知晓,便统一姓沈,以数字排名,“听说,大少奶奶十分聪明,学得很快。”
这个是香姨娘说的,这几日她夸过大少奶奶好几次呢。
“十分聪明……”沈大将军喃喃重复了一遍。可能确实是十分聪明吧,听说她居然还懂些东瀛话,真是想不到。许良圃背信弃义送过来的这个庶女,竟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也难怪长子同意将她娶进门来。
“袁家那边情形如何?”
沈六迅速回报:“上巳那日,袁府来了几个亲戚,说是姓桑。”袁家确实有一门姻亲姓桑,且还时常走动,但这次来的这几个,却并不是什么亲戚。
“倭人?”沈大将军冷笑了一声,“他们可看到城门上悬的头颅了?”
“应是看到了。”沈六也咧嘴笑了笑,“少将军说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属下等就没动手。”
其实他们真想当场就把这些乔装而来的倭人全部干掉,可惜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只能暂时忍了。既然如此,叫他们先看看自己人的脑袋也不错。他们可是把那三颗脑袋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只要出入城门一定能看见。
“你们的东瀛话学得怎样?”
一说到这个,沈六就有点沮丧了:“还是听不懂……”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也不必太过着急……”学东瀛话哪里有那么容易呢?想当年他们在西北学北狄话,也要花上好几年的工夫,现在才不过几十天,哪里就能学会呢?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不免就有些被动,恐怕目前当真只能跟着袁翦走,任他与倭人一起,先剿灭海老鲨了。
剿灭海老鲨自然是当务之急。毕竟此人盘踞江浙已久,对地形极其熟悉,倘若没有袁翦,恐怕极难诱其入彀。但袁翦若是联合了倭寇,那倭人必能得到不少好处,令其愈加壮大。沈大将军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十分不快。
“还是要寻几个通译来……”
“可朝廷那边——”沈六是知情人,自然知道朝廷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有给他们派通译的意思,“少将军说,还不如抓几个倭人来……”只可惜那几个假装桑家的倭人动不得,否则抓起来多方便。
“这也是后头的事了。”沈大将军摆摆手,“王御医如何了?”
王御医如今在袁家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给袁老夫人治风湿之症。他有意无意地透了一丝口风出去,说是出京之前太医院就有人暗示他不要尽力救治沈云殊,无奈沈家人像疯了一般,恨不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救人,他为保自己小命,只得拿出十二分本事。
“王御医说,也是少将军命大,大约少奶奶真是八字旺夫,这冲喜竟管用了……”沈六说着都有几分好笑,只是在沈大将军面前不敢随意说笑,“他说如今他要回京,还不知如何交待;可若是不回京城,少将军的伤外头虽好,底子却是损了,将来只怕还要寻他,又不知如何推托。”
冲喜之事,本朝多有相信,王御医索性就将沈云殊痊愈的功劳推到了许碧身上,袁家也不能质疑。加以王御医说的话本就是七分真三分假,沈云殊又做出一副伤势未曾全愈却硬撑着的模样,倒叫袁家人对王御医信了八分,一心想从他口中打听出沈云殊如今的情况。
沈大将军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能长久……”袁老夫人那风湿之症亦不是什么重症,王御医如今还留在袁家,也不过是因为袁家人想打听沈云殊的情形。然而此事毕竟并不算重要,王御医究竟能以此为借口在袁家呆多久,他身边那药童又能探查到袁家多少内情,都未可知。
沈六低声道:“这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皇上也不过抱了万一的希望罢了,毕竟要往袁家内部安插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沈大将军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遂不再问,只道:“这几日袁翦那边调兵遣将,已是准备动手了,只是袁胜玄至今未曾归营,只怕也是在防着殊儿。你回去告诉殊儿,此事务必小心,否则若被袁胜玄发现,袁家必定借机将这通匪的罪名扣在我沈家头上,绝不会客气!”
沈六一凛:“是!”袁翦果然够精明,即便胜券在握也仍旧小心谨慎,若是他们沈家军大意,只怕打蛇不成还要被反咬一口呢。
沈卓手下十二人,均是伪装至江浙,根本不在五百沈家军及沈家下人名录之中。沈六便装成一名货郎,每日担着些针头线脑从沈家后门那条街上过,九炼自会出来与他传递消息。
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九炼一得着消息,立刻直奔沈云殊的院子。
沈云殊正在书房里与许碧一起看账本,听了九炼的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终于要动手了!”
许碧扔下那写满了壹贰叁肆的账本——话说阿拉伯数字真是伟大的贡献,现在这些数字简直看得她头痛死了——问沈云殊:“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要动手?”这几天沈云殊就在念叨这件事了。
九炼低着头没吭声。他没想到少奶奶也在书房里——虽说这不是前院那种谈军事要务的书房,只是沈云殊院子里单辟出来的一间屋子,但平素紫电青霜这两个都是根本进不来的——更没想到少奶奶居然听了还要问。这个,这个不是外头爷们儿的事吗?内宅女眷,哪有对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感兴趣的?
就比方说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吧,凡有战事都是大将军和大少爷在前头守关,夫人带着儿女们在关内,只要她们不撤退,在城中稳定人心也就够了,最多招来各家女眷募捐些银钱粮米。他可从没听说,夫人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大将军战事的。
沈云殊自是不知道九炼心里的讶异,这些日子他与许碧说的事已然不少了,因此顺口便道:“你知道宫中要选秀罢?”
“自然知道。”要不是有这条出路,或许嫁过来的就是许瑶了。哦,当然也不一定,许夫人肯定舍不得亲生女儿来冲喜,多半还是要另给许瑶找一条出路的。不过如果不是许瑶已经报名,她恐怕还诈不到这几千两银子呢。
“袁家要送袁胜兰入宫。”
“袁胜兰?”许碧回忆了一下袁胜兰的容貌,再想想许瑶,不禁摇了摇头。以貌取人当然是不好的,可后宫里若是没有美貌那就更要不好了。偏偏袁胜兰不但相貌不够出众,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才德的模样。而袁家送女入宫又肯定不是只想做个低位的小嫔妃,难不成仅靠着袁太后就真能一步登天吗?
沈云殊嗤笑了一声:“太后自也不能做得太过分。须知此次参选的可不只有袁家女,还有梅氏女呢。”太后家有人入宫,皇后家里也有人要入宫,谁能压倒谁,这可得有个比较了。
“袁家出武将,梅家却出大儒。”沈云殊叹道,“梅皇后的一位族叔父梅汝清,是北地有名的大儒,据说曾在衍圣公孔家求过学,颇得本代衍圣公赞赏。他在家乡设立白鹿书院,北地学子俱以能考入此书院为荣。另梅家女子亦设有族学,梅皇后的亲妹妹,也就是这次预备入宫的那位姑娘,就在族学中颇有才名。”
虽则总有些人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知书达礼的女子更好。袁胜兰出身武将之家,梅姑娘却有个大儒叔父,若是提起才德来,世人会觉得谁更好些?更不必说梅姑娘确实有才名,而袁胜兰倒是听说她会射箭会骑马,但这些在宫里有用吗?
许碧眨巴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沉吟着说:“所以袁家想立个大功,然后袁胜兰趁势入宫……”挟袁家建功之势,封个高位也就顺理成章了?
沈云殊微微一笑:“少奶奶英明。”
许碧白了他一眼:“不敢当。少将军才英明呢。”所以他弄出海匪行刺的事来,这是给袁家抛了个大诱饵呢——沈家才被行刺,袁家就剿灭了行刺的海匪,如此一来不但立下大功,还让人看看,袁家就是比沈家强。
“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沈家一点好处都没得着啊……
沈云殊笑了一笑:“不然。如此一来,让袁家随着我们的意思走,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你想摸什么鱼?”许碧睁大眼睛,“就是大将军说的行动吗?”什么行动被发现了会被扣上通匪的罪名,难道是打算跟海匪联系吗?
沈云殊轻咳一声,没有立即说话。虽说许碧令他刮目相看,但此事已涉及军中机密,按说后宅女眷是不该过问的。
许碧可不知道他这咳嗽一声是这个意思,还当他故意卖关子,要让她自己想,便再次沉吟起来:“袁翦与海老鲨勾结多年,此事海老鲨匪帮之内定然不止海老鲨一人知晓,所以袁翦才不惜与东瀛人联手,必要将其一网打尽,这样一来,就再无人能指证他与海匪勾结了。想来他更不可能留下什么书信,那我们若想得到证据——”
她忽然间灵光一闪:“莫非是要把知情之人保下来吗?”若是沈云殊救下一名海匪,那被袁翦发现,的确可以被扣个通匪的罪名!
九炼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许碧,又忍不住有点怀疑地看了看沈云殊——大少爷真的不曾跟少奶奶说过此事吗?怎么她会猜得这般准!
沈云殊瞪了九炼一眼——这小子,竟然敢怀疑他,他是这般会徇私的人吗?不过,许氏竟真的猜得如此准确,这可叫他怎么办?若是承认,难免有些坏了规矩,若是不承认——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罢了,可他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许碧一看九炼这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兴致勃勃地道:“果真如此?若是海老鲨等人知道袁翦要杀人灭口,他们必定愿意出来指证袁翦了!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大将军不是说那袁胜玄只怕正盯着你吗?”
沈云殊干咳一声,有些无奈了:“我亦在想,该用什么法子离开……”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就乔装打扮混出城去,留下五炼九炼在家中妆样子。
许碧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口道:“去看茶山怎么样?”香姨娘不是刚刚买了一处茶园吗?那她接了账册要去实地考察一下也是顺理成章的吧?她一个新妇,怎好自己出去乱跑,让夫君陪同也是应当的吧?
沈云殊沉吟一下:“这法子倒也好,就说我心里憋闷出去走走。只是——”他当然不可能陪着许碧真去茶园,只要出了城就会悄悄潜往沿海,许碧必得自己去茶园。那个地方到底偏远些,许碧自己前去,难道不怕?
“怎么是我自己去?”许碧惊讶地道,“难道五炼九炼不跟着我?还有好些丫鬟婆子呢。总不会到了那里还有人想要挟持我吧?”总不会再那么巧像宣城驿一样倒霉吧?
“这倒不会……”之前那几个倭人是自福建绕过去的,还是劫持了苏阮才有机会走得如此之远,这样的事在杭州附近应是不可能的,除非袁翦现在就丧心病狂,纵容倭人上岸行凶。不过若真是杭州附近便有如此之事,那从袁翦到杭州知府,都该被罢官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许碧睁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满脸疑惑。这不就是出去郊游一趟么,又不用她去非洲,她要怕什么?
沈云殊再次咳嗽了一声,无话可说。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确没什么可怕的。但是——独自一人住去陌生的茶园里——好吧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很多下人跟着——但在不少女儿家眼中,这不就是独自一人出去么?
沈云殊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打了个结,只得把这一团乱麻般的念头抛开:“既是如此,咱们只怕要早些走。”
“明日就走。”许碧干脆地道,“留下几个人守院子就好。”说着就叫外屋的知雨:“去收拾东西。”
青霜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定,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怎么出门,直到紫电推门进来,她才听见外头仿佛有些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明日少爷和少奶奶要去看新买的茶园。”紫电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少奶奶要留人守院子。那边正房里留的是知晴,这边——留的是你。”
“去茶园?”青霜原本歪在床上拿了个络子打发时间,闻言顿时坐了起来,“去茶园做什么?”去茶园好啊!这些日子她也想过就如红罗所说那般……可这院子里头多少眼睛看着呢,又正是刚被整顿之后,守院门的婆子都不好打发,又让她如何能悄悄去书房寻沈云殊呢?
可到了外头就不一样了!青霜两眼都发起亮来。茶山那种地方,自然不如沈府这般门禁森严,到时候她不就能……
紫电低头收拾东西,并没看见青霜的神色,只道:“刚买的茶园,交到少奶奶手上,自是要去看看的。大概总得去个三五日,你看好了院子,莫要出什么事——”
青霜这会儿才听见看院子的话,失声道:“让我看院子?”
“是啊。”紫电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一眼,“方才我就说了,那边留了知晴,这边留你。少奶奶说了,这院子里不能没人守着——”
“可你——”青霜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错,她和紫电两人总有一个要留下看院子的,她不愿留下,难道紫电就愿留下吗?
青霜咬紧嘴唇低下了头。紫电虽然从未提过这些话,可是当初她们两个是一起被沈夫人挑出来的,青霜不相信她就不曾想过要留在沈云殊身边。既然如此,紫电又怎会愿意放弃与沈云殊亲近的机会?说不定让她留下来守院子,根本就是……
“我,我去找鹦哥借个花样子。”青霜说了一句,就起身往外走。紫电喊了她一声,却见她头也不会,只得叹了口气,自己收拾起东西来。
青霜紧握双手,一路走到了芥子居。香姨娘在歇午,百灵和鹦哥在这春日午后也有些眼皮打架,见她来了倒都欢喜起来,拉着她进屋说话解闷。
“你要怎样的花样,用在哪里?”鹦哥说着就翻出好几个花样子来,“是做鞋还是做帕子荷包?”青霜针线平平,也就做做这些小物件了。
青霜随便指了两个,便摸着两颊道:“我这脸上这几日又做痒,只怕又犯了藓,可惜那日把一瓶子蔷薇硝给打了,再要叫人去买,这几日又不好出门。只怕去了茶山犯起来,就要受罪了。”
百灵素来心热,立时便道:“我这里还有呢,给你倒些先用着便是。这些日子门禁森严,倒是别叫人走动的好。”一边起身去拿,一边顺口又道,“你说去茶山?怎么你们要出门吗?”
“是啊。”青霜便笑道,“少奶奶说,新接手了这些账,西北那边的铺子看不得,这边的茶山离得近,该去瞧瞧到底怎样。”
百灵不由就怔了一怔:“是少奶奶要去?”
“可不是。”青霜轻笑,“如今我们那院子,都是少奶奶做主呢。”
百灵还想说什么,鹦哥已经咳嗽一声道:“后宅的事,可不就该少奶奶做主。莫不然还要大少爷忙着外头顾家里不成?”说着便笑道,“其实少奶奶进了门,你和紫电也就轻松了。”
她这般一说,青霜也就不好再往下说什么,只接了百灵给的蔷薇硝笑道:“这味儿当真好闻得紧,跟从前夫人得的那两瓶玫瑰露似的。”
百灵笑道:“那可差得远了。玫瑰露能冲水喝,这个可不能。这里头加了银硝,若误喝了可是要泻肚的。”
青霜便笑着道过谢,起身走了。百灵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轻啧了一声:“她惯常要强,怎的今儿竟露了怯,这蔷薇硝哪里能跟玫瑰露一样呢?”说出这般没见识的话来,岂不让人听了笑话?
鹦哥摆手道:“不过随口说笑罢了,你听了就听了,难道还要笑她?这会儿姨娘怕是要醒了,你还不去瞧瞧呢。”
百灵便起身道:“我也不过说说罢了,笑她做什么。我只怕她心眼儿小,回头再想起来,倒记恨上咱们。”
她说着去了香姨娘房里,只见香姨娘竟起来了,见了她便道:“方才听见青霜那丫头说话了,怎的大少奶奶要去看茶山?”
百灵忙上前伺候,笑道:“是。说是少奶奶想去瞧瞧那茶山是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倒茶,便听香姨娘缓缓地道:“大少奶奶这是要去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