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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泽没有太在意众人的神色, 他命金大将事先准备好的契约文书拿出来,让他当众念了一遍,金大家里两个兄弟顽劣,他这个老大倒是上过几年私学, 也识字。
契约书上白纸黑字, 写明了雇主和雇工的权利与义务。
所有的生产资料都由沈轻泽私人提供,所以这份契约也以他个人名义撰写, 而不是城主府的诏令, 换言之,盈余还是亏损,也由沈轻泽一力承当。
如果他成功了, 再以主祭的身份下令,在全城推广,来自贵族们的阻力自然不值一提。
相反, 他这次的“试点”一旦失败,亏得就不仅仅是他那点所剩无几的私房钱, 更是有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
“田地、农具、种子及耕牛以租借形式, 让渡使用权, 收获时换算一并计入粮租,粮租头一年定为十税四……”
金大念着念着, 忽而愣住了,瞠目结舌地盯着十税四几个字,握着契约书的手都在发颤。
“……第二年减免为十税三?!”金大的眼珠越瞪越大,忍不住抬头向沈轻泽看去, 想要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写错了。
沈轻泽只是神容淡然地伫立于高高的台阶上,对金大错愕的视线视若无睹。
事务官范弥洲干脆走到金大身后瞅了一眼契约书,上面清晰的字迹令他更惊诧了。
难道他想错了,主祭大人这是在博名望,还是他的算术不太好,亦或者……他是个圣人?
范弥洲轻轻拨了拨耳侧垂落的发丝,望向沈轻泽的目光透着迷惑,和几分好奇。
金大的话音刚落,人群瞬间传来一阵骚动,他们脸上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金大少,甚至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对方念错了。
人群骚动随着沈轻泽的默认而渐渐鼎沸,有农夫装着胆子问:
“主祭大人,您当真只收四成租?”
虽然契约书上写明了只有第一年是四成,往后最多三成,但这一点直接被压迫惯了的贫民们忽略了,哪怕是最美的梦境,也从没听过贵族地主只收三成的。
在他们看来,只收四成粮租,都做梦都能笑醒了。
贫农们不在意,可不代表沈轻泽不在意,这毕竟是直接影响到劳动力积极性的大事。
沈轻泽面容沉肃,着重强调:“只有第一年是四成,将来我们渡过眼下缺衣少粮的困局,会给大家再减免的。”
他的解释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应,大家还沉浸在农具种子全包和四成租的喜悦中,对减免这张大饼,哪怕最质朴天真的农夫也不太相信。
范弥洲轻咳一声,无声无息来到沈轻泽身侧,向他欠身:“主祭大人,关于只收四成粮租这件事,您与城主大人商量过了吗?”
沈轻泽侧目,淡淡反问:“城里的农事归我管吧,难道我没有决定粮税的权利?”
范弥洲一顿,嘴唇动了动:“您当然有,只不过……”
沈轻泽颔首打断他:“那就好。”
范弥洲无奈,斟酌着用词,又问:“那么您决定的四成,应该只适用于您自己拥有的土地吧?
他紧盯着沈轻泽无甚表情的侧脸,心下惴惴,他真害怕对方要求全城的地租都减免为十税四,甚至把府库赋税的税率也改掉。
传出去,可是要闹翻天的,别说上缴仓库的粮食立刻少一成,那些把田地当成命根子的贵族们,恼羞成怒之下,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轻泽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当然,别人的地,又不是我的,要收多少租,我可管不着。”
闻言,范弥洲暗自松了口气,还算此人明事理,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可以。
沈轻泽慢吞吞又道:“只要上交到城里仓库的粮食不拖不欠就好。”
范弥洲心里咯噔一下,刚放松的心瞬间往下沉。
渊流城的赋税是五成,指的是每年上缴到城主府仓库的公税。比起明珠城收的六成税,已经算轻。
地主雇佣佃农替自己耕种,向佃农收取的那七成,是私人地租。赋税则是由地主自己承担,他们成天钻营的事,就是想法子避税。
按照领主制的律法,城里的大贵族享有免税的特权,诸如颜恩伯爵,还有高层官员,沈轻泽身为主祭,地位崇高,同样享有特权。
真正需要缴税的,是那些中产小贵族,普通地主,以及数量最多的自耕农。
其中,有的小贵族依附大贵族,时常拖税欠税,甚至拒缴,一些大地主们则往往通过与贵族联姻等方式,将土地诡寄避税,因此,真正的税务负担大多都压在自耕农身上。
好在这里的环境地广人稀,土地兼并不算太严重,除了时刻要面临兽人族的威胁以外,倒是不缺地种,缺的是青壮年劳动力。
自耕农们日子虽紧,向城主府交完五成税,还尚能满足温饱。
家里没田地的农民比自耕农更没着落,除了去城里找活干,就只能给地主当佃农,辛辛苦苦劳作,却要被收走七成粮食,因而不到走投无路,谁也不想做佃农。
范弥洲反复思量,听沈轻泽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拿那些小贵族小地主开刀,逼他们上税?
想到捅了那个马蜂窝的后果,范弥洲背后隐约见汗,不敢深思。
沉默片刻,范弥洲仍不想放弃劝说,轻声细语地委婉开口:“主祭大人体恤贫农,初心虽好,但也应该想到如今我们渊流城面临的困境,不正是缺少粮食吗?”
沈轻泽颔首:“我正是为解决困局而准备。”
范弥洲一对细长的眉紧紧蹙起:“您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身为属下,我也很感动,但您若还打算将来降低全城赋税,府库收到的钱粮就少了。”
“城内修缮、卫队训练抚恤、兵器铠甲、还有救济赈灾,经营工坊矿场,那么多人要养活,哪里不要钱粮?财政本就捉襟见肘,岂不是加剧了缺粮的困境?”
沈轻泽“呵”得一声,轻轻摇头:“你们总是把眼光放在钱粮的分配上,却从来不想想,如何令田地收获更多亩产,开辟更多的财源。”
范弥洲一时无言以对,良久,以一种极含蓄的不信任语气,缓缓道:“主祭大人既然自认有通天的本事,那属下只好拭目以待,等您创造奇迹了。”
他暗自摇摇头,这位主祭大人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又自视甚高,那田地里的收成,向来看天吃饭,自有定数,又不是随便就能疯长的荒草。
※※※
渊流城是临水而建,一条名为赤渊的大河,自西北而来,流经北城门外,往南方流淌而去。
百年以前,从远东逃难至此的流民先祖,背靠赤渊河,开荒垦地,繁衍生息,修建了这座北地小城,故此命名。
赤渊河北岸是大片未开荒的稀疏林地,林地更深处就是城民们闻之色变的迷雾森林。
穿过迷雾森林再往北,有一线东西延伸的巨大的裂谷,像被大自然用巨斧将大地劈成两半,裂谷下面的无尽森林里,住着数不清的强大妖兽。
还有整个人族的大敌——兽人族,它们由各个不同群族部落聚集繁衍而来,在百年间,渐渐成了气候。
正因为有兽人族的存在,渊流城的城民不愿意越过赤渊河,去开垦新土地,而赤渊河南岸的土壤有天然灌溉,相对肥沃,大多被城里各大贵族瓜分完毕。
沈轻泽携泼天大功初成主祭,在城中地位虽仅次于城主,但毕竟没有根基背景,也没有什么人脉,更无一个得力的下属,想要从贵族嘴里挖出肥沃的南岸良田,不啻于痴人说梦。
沈轻泽虽眼馋这些地,但暂时也没打算虎口夺食,他决定另辟蹊径。
稍远离河流的土地,得不到河水滋养,再加上人们没有节制的耕种,土地肥力不断下降,终于在年复一年的刀耕火种下,成了贫田。
沈轻泽从村民手中购置的一百亩连成片的贫田,就在城郊以西,离赤渊河不远但也不近。
曾有一条沟渠联通,但在长时间的人口流失中逐渐荒废了,如今已成了附近村民倾倒尿粪和垃圾的臭水沟。
想要引水灌溉,必须先把这条沟渠疏通了不可。
沈轻泽带着一众应召的农夫和工匠们来到城郊的田垄边。
一百亩土地已经全数升级为上等黑土,抛荒时期长满的荒草和枯枝落叶,已经焚烧得一干二净,农夫们察觉土地颜色与别出不同,也只以为是烧荒造成的。
“生产队分为两个组,每组人数各半。”沈轻泽缓缓走在田间一条泥地小道上,望着被小道一分为二的田地,对众人道。
“两组生产队,一组负责耕种一半农田,享有同样的农具、种子,各一头耕牛,到了收获的时候,哪一组的收成更多,我会给那一组分发额外的奖励。”
说了好处,沈轻泽又慢条斯理地立下规矩:“同时,我也会根据你们平时的劳动情况,随时调整人员,凡是偷懒耍滑的,就要开除出生产队。”
农人们一听,脸上神色各异,有的跃跃欲试,有的惴惴不安。
沈轻泽细细观察他们的神色,满意地舒展开眉宇,有压力、有奖励,才会有动力。
他又抬手指向不远处那条死水一潭的沟渠。
“这条沟渠疏通以后,建造队要建一座水车,利用流水的力量,可以一整天不间断的自动引水,灌溉农田。”
立刻有人问:“什么是水车?”
沈轻泽命金大送上一卷牛皮纸,在一众工匠面前展开。
上面有几副简单且细致的透视结构图,还有一系列参数数据、和原理说明,甚至连建造步骤,也交代得一清二楚,正是系统奖励的水车图纸。
“这个东西,应当不难做,只不过,它真的能自己动吗?”
“我听人家说,东边的大夏帝国就有类似的东西,立在水边,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呢……”
工匠们唯一能看懂的只有水车的简笔绘图,文字就如同天书了。
沈轻泽摩挲着厚实细腻的纸面,心思却忽然飘到了别的地方。眼下这几十个农夫工匠,几乎没几个是识字的,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公共教育,纸笔书籍价格又昂贵的关系。
等来年开春,纸张的改造,和学校的建立,也要提上日程了。
沈轻泽清了清嗓子,让众人停下讨论:“建造队跟生产队获得的酬劳不一样,你们都是工匠,我每个月会支付给你们工钱,工钱的多寡跟职称挂钩。”
工匠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壮着胆子问:“主祭大人,职称又是什么?每个月几个铜币啊?”
沈轻泽招招手,金大立刻展开那张契约书念道:
“工匠职称分为学徒、初级,中级和高级工匠,学徒每人一个月40铜币,初级工匠每个月70铜币,中级每个月一银币,高级工匠每月两个银币!”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主祭大人如此大方,给出的待遇远远超乎他们预料!
在渊流城,工匠的地位甚至还不如自耕农,他们中有能耐的,往往被贵族们招揽,只为他们服务,几乎等同于贵族的仆人,剩下的人在城里做点零散的活,艰难的养家糊口。
如今加入建设队,成为中级工匠就有一个银币的工钱,高级再翻倍!就连工匠会里资格最老手艺最高超的那些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众工匠们皆是满脸喜悦,甚至有人喜极而泣。
“先别高兴得太早。”沈轻泽慢悠悠地泼了一盆冷水,“还是那句话,我仍然会根据你们平时的工作成果,来判定职称的晋升以及去留。希望各位好好把握。”
“除了水车,还有几样重要的东西,需要建设队建造。”
沈轻泽瞥一眼肮脏污秽的臭水沟,皱了皱鼻尖,道:“头一件,就是旱厕!”
※※※
城主府,二层书房。
厚重的窗帘从两侧卷起,夕阳的余晖一点点蔓上窗框,映红了窗前一小片地毯。
颜醉坐在宽大的暗红木质书桌后,伏案处理公文。
“他是这么说的?”颜醉头也不抬,一面执笔蘸墨,一面奋笔疾书。
范弥洲恭恭敬敬地站在书桌前,双手叠握于小腹,说话声轻声细语:
“是的,主祭大人给的酬劳异常丰厚,这事传出去,恐怕会引起相当多人的不满。而且,我有些疑惑,主祭大人之前不过一个小小铁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颜醉手里的笔微微一顿,想起沈轻泽给自己打造折世枪坑走的钱,不由得按了按额角。
“啾啾!”
一声奶声奶气的啼鸣从窗口传来。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圆滚滚的小黄鸟,从半掩的窗户间拼命往里挤,两瓣嫩黄的小翅膀怀抱着一只竹木小鸭子,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一不小心用力过猛,鸭鸭一个跟头从窗口摔下去,跌了个屁股蹲儿,又委委屈屈地抱着小鸭子蹭到颜醉脚背上。
“啾啾啾!”麻麻2号!陪我玩儿嘛!
颜醉将两只鸭一同捞起来,托在掌心。
昨夜侍从明明回报说小鸭子找不着了,原来是被某人藏起来了。
他注视着这只失而复得的小玩具,微微眯起眼,嘴里发出一个微妙的音节:
“噫……”
作者有话要说:沈:不要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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