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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忍冬随便找了个没人的房间, 把侍女赶走,倒头就睡。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入睡。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黑甜。醒来时, 他的精神很好,心情也从那种近乎麻木的钝痛中恢复过来。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累坏了。
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像这样好好休息过。他好像已经习惯于这种长时间持续的精神紧绷状态。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都在跟时间赛跑, 跟死亡赛跑。
每次在电梯中醒来,他的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 他的精神却像一块反复弯折的铁片,已经发白僵硬,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所以当连乔提出要自我牺牲的时候,他会失控, 咬了连乔一口。
所以当连乔抛弃他选择石见穿的时候, 他除了想找个地方睡觉以外,已经做不出其他反应。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精神其实已经崩溃了。他已经难受得想要去死,他再也不想挣扎。
可是死亡不过是重来。他连死都不能。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好好睡过一觉, 也重新有了点力气, 得以冷静审视目前的状态。
他听到外面传来很嘈杂的声音。狂风暴雨拍打在门窗上,中间夹杂着利箭破空声,昆虫扑翅声。有男女在哭喊惨叫,很快又消失于无。
渐渐地, 有淡红色的液体从门缝下面渗进来。是雨水混合着鲜血。
徐忍冬听着外面那些声音,心情十分平静。他相信连乔和石见穿的实力,这两个人合作,一定能找到出路。而他,既然不受诅咒影响,那就只要坐享其成就好。
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胸口,手指轻轻一勾,把颈上戴着的长命锁勾了出来。
长命锁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精巧的云纹。他把长命锁捏在手心,只觉沉甸甸硬邦邦,像是化为了实体的母爱。
……真可笑啊。
他曾经以为伤他最深的是钟秀。钟秀带给他二十年的孤苦与不甘,却在临终之际,留给他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她给了他一条出路。
他也曾经以为最爱他最舍不得他受伤的是连乔。可是现在呢?
徐忍冬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忽听房门被人砰砰敲响。他把长命锁藏回衬衣后面,还没来得及问外面是谁,就听那人声音嘶哑地喊道:
“开门、咳咳、忍、忍冬,快出来!”
是连乔啊。
光听声音就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徐忍冬起身来到门边,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到呛鼻的血腥气。
只见连乔扶着房门,艰难地单腿站着。他那条受伤的左腿上插着一支箭。长长的利箭贯*穿了他的大腿,血把整条裤腿都染红了。
幸好伤的是这条骨折过的腿。如果伤的是另一条,他现在只能在地上爬了。
徐忍冬把视线从他腿上移开,忽然注意到连乔身后的走廊上,栏杆上,竟然插满了斜斜的木箭。利箭全都深深插入地面,可见那箭射出来的力度有多大。看角度,好像是从空中朝着土楼四周射的,因此整个土楼内部都被插满了箭矢。
此时整个土楼已是腥风血雨。外面狂风大作,雨声如雷。土楼里到处都是尸体,有被砍断脖子身首分离的,有被撕破肚皮肠子横流的,还有四处散落的鲜红肉块,已经看不出那到底是不是个人。
雨水已经淹到了楼面上。空中弥漫着一股不像的薄雾,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腐臭。水池中一条巨蛇盘旋而起,天上黑压压的,竟是一群黑色巨鸟在绕着巨蛇盘旋。
“我找到、电梯了、咳、咳咳,快走!”连乔脸色惨白,眼睛耳朵里都渗出点点血迹,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伸手想拉徐忍冬,伸出来的却不是一只完好的手掌,而是一截白骨!
徐忍冬一怔,下意识地想去扶他。连乔却倏地缩回手来,转身咬牙道:“跟我走吧!”
他左腿重伤,那根拐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能扶着栏杆,艰难地一步步往前挪。
徐忍冬睡了这么长时间,麻木的心脏也恢复过来,又具备了心痛的能力。于是他很不争气地心疼了。
忍着心疼束手旁观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于是徐忍冬朝他伸出手,把他架在自己肩膀上。
“……”连乔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眼眶一下子红了。
徐忍冬不愿意看他,于是扭头望向天空,生硬地转移话题:“那是什么?”
“蛊雕。它要阻止我们出……咳咳、出去。石见穿在拦它。”连乔气息不稳,唇角也咳出一行血来。他带着徐忍冬来到一处破损的栏杆边上,停下脚步,“电梯在水里,我们一起跳下去。”
徐忍冬低头看着那幽暗深水:“在水潭里?”
连乔:“对。”
徐忍冬在心里估算着此处到水底的距离。电梯应该是在水潭底部,再加上雨水淹没楼层的高度,不知得有多深。
连乔见他犹豫,便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我算过了,按照咱们的肺活量,足够游到电梯那里……咳咳、但水位上涨太快,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连乔一边咳着,一边把身体往栏杆缺口上挪:“别担心,我先下去。”
“……一起下吧。”徐忍冬绕到另一边,抓住了他尚且完好的那条手臂。
连乔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
徐忍冬闭上眼。下一秒,两人手握着手,一起跳入水中。
雨水形成的深潭冰凉刺骨。徐忍冬屏住呼吸,在潭水中睁开眼睛。潭水是一种浑浊的绿,水面上射下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照亮了浅浅的一片水域。
这水很脏,进到眼睛里让眼睛有些刺痛。但此时顾不上这么多,徐忍冬硬忍着眼睛的不适,屏住呼吸往下游。
越往下灯光越暗。起初还能听见水面上方的打斗嘶吼声,渐渐的,那些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像一条小船越摇越远。
徐忍冬隐约看见下方稍暗处有什么东西。待他游得近了,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具惨白的浮尸!
浮尸不知死去多久,整个身体都泡得发白。看身材是具男尸,但五官已经模糊,不知是被钝器砸烂还是被鱼群啃食,根本看不清原来相貌,只能看到碎肉纤维在潭水里飘荡。
连乔拽了拽他的手臂,带着他朝另一个方向游去。
肺里残存的氧气越来越少,鼻翼不自觉地收缩着,想要呼吸。徐忍冬努力屏住呼吸,但越往下潜,外界的水压越大。潭水拼命往他鼻子里挤,耳朵深处也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担心鼓膜被挤破,潭水从耳道里灌进脑子。
又下潜了一段,所幸,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身体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尽管对空气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但他还撑得住,还能在保持理智的同时慢慢地划水。
相比之下,连乔一定比他辛苦得多。
连乔身受重伤,在岸上的时候就拼命咳血,真不知道他此时怎么受得了。
徐忍冬忍不住侧过头去,望向连乔。水光在连乔脸上晃动,他脸上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只是脸色太差,看起来竟不比那浮尸好上多少。
毕竟腿上插着一柄贯穿肌肉的利箭,还要费力在这冰冷肮脏的水潭里潜水,连乔显然忍得很痛苦。
徐忍冬心里一刺——如果这几天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和连乔一起去找出路,或许连乔就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一念至此,徐忍冬又生硬地勒住自己的感情。
这种程度的伤,谁又没受过了?
他受过的伤,遭受过的非人的痛苦,他付出的一切甚至没有人知道。
或许也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连乔会瞒着他背叛他……让他付出的这一切显得如此可笑。
真的,太可笑了。
徐忍冬漠然地移开眼,不再去看连乔惨白的脸。连乔却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人的注视,只是艰难地用腿蹬着水,努力往下潜。
忽然,他表情一亮。
徐忍冬向前看去,只见一个银白色的巨大金属块,明晃晃地立在面前。
电梯!
徐忍冬也跟着心中一喜。紧接着想到:电梯找到了,那按钮呢?
连乔忽然脸色一变,把手伸到他面前。徐忍冬一愣,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连乔似是忍耐着什么,皱着眉头掰开他的手指,把一样东西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是按钮。
那个触感不会有错,是按钮。
电梯近在咫尺,水下静默无声。徐忍冬侧头看了连乔一眼,发现连乔正捂着嘴,身体一颤一颤。红色血丝从他指缝里渗出来,很快在潭水中晕开。
深水里浮力很大。连乔咳得厉害,整个人开始很快地往上飘。徐忍冬急忙抓住他,却只抓到个衣角。连乔咳得厉害,根本没法自己游水,徐忍冬只好死命攥着那衣角,试图把连乔拉回来。
好不容易把他拉到身边,徐忍冬扒住电梯门,总算维持住两人的身形。
连乔还在强忍咳嗽。他遮着口鼻,只露出上半张脸来,却笑弯了眉眼。
徐忍冬正要去装按钮,无意间瞥见连乔的笑容,心里莫名被撞了一下,又酸又疼。
然而下一秒,连乔眼中笑意消失。
徐忍冬的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想躲,却已被连乔抓住手臂。
他要干什么?!
徐忍冬拼命缩回手,却被连乔越拉越近。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去摸身上的刀,可惜连乔借那一抓之力已将他拉至身前,徐忍冬还未抽出刀来,连乔已经把他整个人甩到后面去!
他到底——
徐忍冬眼中惊诧且剧痛,他用力摆动手臂,试图在水里掉转方向。却在回头之时,看到水流里飘过的一截鲜红。
血。很多的血,更多的血,从他身后炸开。
徐忍冬瞬间浑身冰冷。一股刺骨的冷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终于转过方向,看到近在咫尺的水域里,连乔被咬成两截的身体。
大量的鲜血弄脏了视野。一口细密且尖的牙齿从连乔腰后渐渐退去,隐入黑暗。徐忍冬认得那双牙齿,那是鱼人,是曾经一口把他咬得开膛破肚求死不能的鱼人。
原来——连乔是为了救他——
推开他,是为了替他去死!
“走——”连乔尚未断气,他用尽全力大吼一声,血水混合着气泡,承载着他最后的话语,涌到徐忍冬面前。
徐忍冬头皮发麻,浑身僵硬,眼睁睁地看着连乔露出的肠子在水中飘荡,看着连乔变成两段没有生命的肉块,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徐忍冬想哭,可是潭水太重,把他的眼泪压回眼眶。
他也想放声大叫,可是一张嘴,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潭水就灌进口鼻,剧痛的刺激让他连昏过去都不能。
他其实……其实内心深处是知道的。
连乔怎么可能背叛他,怎么可能舍弃他来给自己铺路。
他只是太痛苦了,可是他的痛苦无人能够分担。他只能故意刺痛连乔,他想让连乔和他一样痛,和他一起品尝绝望的滋味。
可是……可是……
明明已经千疮百孔的破烂心脏,原来还可以更痛的。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因为他爱连乔啊。
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怎么可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啊。
……
幸好,一切还可以重来。
此时此刻,徐忍冬忽然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你会经历无数折磨,但这不是惩罚,是奖励。”
果然是奖励啊。
徐忍冬牵扯嘴角,勾出一个苦笑。与此同时微微松开手指。
硬硬的金属按钮从指间滑落,顺着水流,沉入水潭深处。很快就不见了。
身体里残存的氧气也越来越少。带着血腥味的潭水倒灌进肺叶,把他整个肺里填满连乔的味道,冰冷且剧痛。
让一切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