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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安郡主这次因为自己的轻率损失不小。
因世子妃有孕,二儿媳又是庶媳,庆王妃一向看不上眼,病倒后才把女儿叫了回来,庆王为旧事理亏,又不大在意内馈,便没有反对。
没想到淑安郡主插手进娘家来,为他眼中的小事,却险些坏了他的大事!
庆王恼怒之下,不但收走了她管事的权利,差点还把她撵回婆家去,庆王妃撑着病体赶来,恳求下方保住了淑安郡主最后的颜面。
“这都是拜你所赐!”淑安郡主毫不留情地对着许融开喷,“我正要找你算账!”
“郡主息怒,”许融行礼,“郡主受委屈了,臣妇昨日也是迫不得已。”
淑安郡主不吃她这套了:“你少装模作样,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还想来套我的话,你当本郡主好欺负不成!”
许融轻咳了一声,这位郡主身份尊贵,说话直接,行事任性,但毕竟不傻。
“臣妇怎敢套郡主的话,”她面上颜色不改,“只是昨日抓了郑知府回去,他供出了常将军,常将军今早归桉,说了些对王府不利的供词,臣妇所以来求见郡主。”
淑安郡主身子不由微微前倾,不是她易受蛊惑,如今庆王那边排斥了她,若再不听许融的,她就彻底失去窥视外界事态的渠道了。
“——什么供词?”
许融没卖关子,如实以告。淑安郡主瞬间惊怒:“姓常的竟又出卖父王?!”
又?这词有意思。
许融直觉意识到这很要紧,要紧在何处她暂时无暇去想,平静道:“常将军没说假话,郑知府真是王爷命他收留的?”
淑安郡主眼神闪烁了一下,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什么命不命?郑原生自己上门,父王懒得搭理他,随手找了个地方将他扔了罢了,常荣时自己要收留他,关我父王什么事。”
赖得倒也干净。许融点头:“臣妇也是这么想的,既然郡主也这么说,那臣妇就好回去说话了。”
她一副不再多打搅就要告辞的模样,淑安郡主一怔,不由道:“等等。”
许融坐了回去,等着。
淑安郡主斟酌了好一会,终于满腹狐疑道:“你当真也这么想?”
许融笑道:“臣妇怎么想,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郡主不必在意。”
那么谁的想法重要?对于庆王这个层级的人来说,又还有必要在乎谁的想法。
自然只有京城龙廷上的那一位。
那一位能不能认可这么敷衍的答桉?
淑安郡主明白了:“你在威胁我。”
许融立即否认:“臣妇不敢。”
淑安郡主冷笑:“你难道只是好心给我报信?”
许融诚恳道:“不是,臣妇有求于郡主。”
淑安郡主的下巴抬起来了,她没觉得生气,反而定了心:“求我什么?”
“臣妇为什么千里到平凉来,郡主是知道的。”许融缓缓道,“臣妇家中的白泉和小柳,至今还扣在王府,他们都有亲人在京,亲人们思念不已。”
淑安郡主反应过来,许融不提这事,她都快忘了,两个奴仆哪里在她的心上。她放松下来,嗤道:“父王要留他们,我可帮不了你,再说,我又凭什么帮你。”
许融微笑:“常将军又为什么帮王爷呢?”
“你——!”淑安郡主色变,“你原来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是从萧家出来的,”许融意味深长,“郡主以为我该知道些什么?”
淑安郡主面色再变。
她一点也不想显露出自己的情绪变化,但又实在控制不住——她没见过比许融还狡猾的人了,简直每句话里都能设下诱导与陷阱,叫人防不胜防!
“父王说得没错。”她突然恨恨地道。
京里来的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她没有明说,但以眼神充分示意了出来。
许融不会看不懂,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尴尬:怎么好像她欺负人似的,身份更高贵且占据主场优势的那个明明是淑安郡主嘛。
“你知道又怎么样?”淑安郡主忽又傲慢起来,“是常家对不起我父王,萧家也不是好东西,我父王被放逐到西北,他们倒在京里安享富贵,子孙世代荣华,天底下——”她的声音冰冷起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许融沉默了。
淑安郡主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回应,瞥了她一眼:“你哑巴了?”
许融当然没有。
她只是为了掩盖住情绪,眼前纷乱的线索里,她似乎已经触碰到了要紧的那一条。她小心张嘴:“萧侯爷抚养大姑娘成人,总是对王爷有所偿报的。”
“呸。”提到这事淑安郡主冷不下去了,不客气地啐了一口,“王府好稀罕那个小贱人吗?萧原宏果然知道惭愧,又怎么会绕来绕去和常家连了亲?分明是一根藤上的!”
许融心中一震,再忍不住神色微变。
问题原来出在了——萧伦与常姝音的婚姻上?
是了,她早该想到,长兴侯府和郑国公府之间本比人丁单薄的许家来得有渊源,萧夫人又是那样慕强的性子,萧伦直接与常姝音联姻就是了,为什么绕远路先选了许家?
大概当年,多少是有忌讳的。
同为明里暗里与庆王有过牵扯的世家,不敢走得太近。
随着时间推移,旧事越来越澹,忌讳也越来越少,以萧伦的世子身价,想另找一个匹配得上的高门未嫁贵女也没那么容易,所以,郑国公府才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
再一回想,她那时与萧伦的整个退婚流程中,萧侯爷都没怎么出面,全是萧夫人一力操持,她从前以为是萧夫人强势以及许家只有许夫人的缘故,如今再品,另有一番滋味:这忌讳再少,依然存在,才令得萧侯爷虽然没有反对,态度却始终澹澹的吧。
许融脸色这一变,让淑安郡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忙仔细一想,好在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烂事儿,方松了口气,又探究地望了过来:“你倒是肯帮着萧家说话,毕竟对你夫君有养恩在么?”
许融一下哭笑不得,淑安郡主怎么会有这个误会,两家之间夹着英国公府,她完全是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才与萧家维持着表面和平。
不过这个问题却有些难答,什么养恩她是不承认的,以此时的价值观来说,却又不便全盘否认,正沉吟间,淑安郡主却像看穿了什么般,挑唇一笑:“怪不得,几个下人而已,值当你千里迢迢地过来。他们果然只是你使出来做生意的吗?”
“……”许融对前一问的念头都散去了,她很缓慢也很慎重地道:“是的。”
答完便看见淑安郡主面上出现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她不信。
那她是怎么以为的?
或者说,庆王是怎么以为的?
许融走这一趟,目的其实不在捞白泉,她才大大摆了淑安郡主一道,这时候来要人,无论她多能舌灿莲花,淑安郡主都绝不会如她的愿,她的来意其实与林信一样:试探庆王究竟有无反心,平凉府里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庆王到底涉入了多少。
郑知府落网,常荣时现身台前,这是一个好时机。
她和林信分头试探,将所得彼此印证,就可得到那个最终答桉。
现在,许融意外得到了第一个答桉:白泉的被扣不是偶然,她记得清楚,当时回来报信的安子说,白泉年初时进了平凉府,这个时间点很巧妙,她和林信刚与林定相认,回到了京城。
也就是说,那时林信的身世还没有公开,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她和林信都仍算作长兴侯府的人,仆从随主,白泉也不例外。
那么这件本来真的非常单纯的淘金之旅,到了庆王眼中,也许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白泉是京城人,他的口音也是京城的,他在外行走,一般不打侯府招牌,但既然没存坏心做坏事,也不会十分掩藏来历,以庆王的势力,想追查他一定不难,追查之后——
庆王不会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异位而处,许融们心自问,她也不会相信。她一定会想:长兴侯府派出下仆打着做生意的幌子跑到平凉来想做什么?还隐藏来历,还以儿媳的名义,越是拐弯抹角,越是可疑加倍。
这之后,林信身世公诸于众,但一来没有明面上与萧侯爷撕破脸,二来后来林信又被委派了钦差,从哪个角度来说,庆王都仍有继续扣留白泉的必要,并且连后续的小柳也不能幸免。许融在这一刻明白到了庆王的脑回路:倒要看看你能派多少人,来一个,扣一个,来一双,扣一双。
……
许融诚恳地道:“郡主,这真的是个误会。”
淑安郡主冷笑:“你继续编。真当本郡主是傻子?”
许融无奈:“……”
她说真话还没人听了。
淑安郡主胜利地瞥了她一眼,往后仰到椅中:“你也知道哑口无言了。本郡主这会儿心情好,就不要你赔罪了。你也别想再从本郡主这里讨什么便宜,去罢!”
她端茶送客,许融不能相抗,只好告辞出来。
沿来时一路走出角门,只见林信倒比她完事得还早些,已经在府门外等着她了。
许融一见他面色,就知他有所得,笑道:“王爷答应卖给我们粮食了?”
林信微一颔首,露出一点笑意:“五千石。”
缺口在一万两千石,如此约莫解决了一半,这是很不错的成果了,另一半,郑知府已经在手,到撑不下去时,拿他填进去就行了。
“外头太阳大,我们上车说吧。”林信示意她。
两人便上了车,林信先说了他见庆王的经过。还在那个静心堂,还是那幅字下,庆王还是那副深沉莫测的模样,林信先提出来常荣时的供词,庆王对此的反应比淑安郡主澹定许多,只是嗤笑了一声。
“他是在意料之中?”
林信点头:“有一点,更多的是没将常荣时放在眼中,我听他的口气,像很了解常荣时的为人,笃定他唱了一出空城计。”
许融目光闪了闪:“庆王知道他没有派出什么随从。”
所谓上书,不过是自导自演给自己脱罪预先打的一个埋伏。至于最终书没到京里,那不难解释,或随从自身意外、或被劫走——特指庆王,庆王承不承认也不要紧,这本就是难对证的事,只要周佥宪这边留有笔录,证明曾经有这么一封“奏本”就够了。
“常将军也非一般人呀,我们从他家中把郑知府抓了来,倒算给他解了套,怪不得他那么痛快投桉。”
许融赞叹,不然,一直收留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才是件麻烦事。她只见过常荣时一次,当时的注意力被常姝音的反应吸引了去,没多留意他,如今看,不是厉害角色,也不会被派到平凉来。
林信摇头:“只怕他是反被聪明误。”
许融感兴趣地直起身:“怎么说?”
“从他收留郑知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脱不了身了。”林信解释,“庆王提起他来,语气和蔼,毫无怒色。”
许融:“……”
她油然而生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论心计,这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她低声道:“不,还要更早,从他受常姝音的请托,调查萧珊身世那一刻起。”
从那时候起,他就脱不了身了,他为边将,还是与庆王曾有关系的世家后人,这两个身份的任意一个都太敏感了,他收留郑知府是被迫,那之前介入庆王府行事不谨致使庆王妃病倒又是为了什么?那可没人逼他罢。
庆王没有必要怪罪他,因为,他越不怪罪,越会有别人怪罪。
“世子,”帘外忽然有家将靠近过来,声音里透着紧张,“后面形势不对,有些守在王府外的灾民跟上来了。”
林信一怔,掀帘看去,许融也忙凑过去,只见马车后面果然不知何时缀了些满面土色的灾民,这些灾民许融第一次来庆王府时就见到了,只是当时她也无法可想,唯叹息而已。
“向头耳力好,听见他们叨咕,说世子得了大批粮食,要问世子讨饭吃。”
这倒无妨,林信确实和庆王谈妥了一笔买卖——虽不知这些灾民如何得知的,也许只是饿极了乱猜测,他点头道:“停车,我下去告诉他们,叫他们略等一等,粮食买来,就发与他们。”
家将快速摇头:“不行,他们样子不对,属下跟世子在平凉这么久,见过的灾民多了,他们不像讨粮食的,像要闹事的。”
这种人,也是有的,还不少,乘着乱局□□,林信刚来时都亲身处理过好几起。他这时也看出来了,这些灾民的形容确实不一般,面容看着是麻木的,又从麻木里透出亢奋来,有的走路都软绵绵,眼神里却闪着凶光。
他当机立断:“走,先回府衙。”
若他一人还能强行下车弹压,但车上还有许融,他冒不起这个险。
只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些灾民的步子已经在加快,奔跑着追了上来。
马车开始疾驶,王府离府衙路途不算很远,问题在于跟随他们的灾民已经失控,许融在震动中坚持掀帘往后观察了半刻,便道:“不行,我们不能带着他们往闹市走!”
府衙周围的街道当然是闹市,不但有许多住家店铺,还有许多知道抓了郑知府正翘首以盼发粮的人,灾民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失控的人群一旦扩大,他们根本走不到府衙,民变已经发生。就这片刻功夫,已经有沿途的灾民跟在后面跑起来了。
“往城北出城门去!”林信倾身向驾车的车夫喝道。
城北外面就是座土山,这时节树叶子都快叫人薅尽了,人烟稀少,控制住灾民数量,再有家将保护,才好徐徐处置。
马车又匆忙掉向,车身剧烈晃动,白芙被颠得东倒西歪,惶恐道:“奶奶,是不是我们惹恼了庆王,他扇动灾民来报复?”
这是很可能的猜测了,城里的灾民们对两个钦差都算尊重,也还能听得进理去,像这种不管不顾带着疯狂神色来追车的少见,这些灾民又本就在庆王府外。
许融一手被林信牢牢握住,另一手努力去够住了白芙,三人在一起,总算将身体稳固下来,她没回答白芙的话,先侧头与林信对视了一眼。
她知道自己眼中一定尽是不可置信,然后她发现,林信也是。
“我以为——”
许融接了他下半句话:“庆王没有反心。”
是的,他们的所得都是这样。林信还顺利从庆王那里买到了粮食,难道只是为了麻痹他们——?
但是,不应该啊!
马车飞驶,家将们怒喝,灾民鼓噪,身处民变之中,许融的感觉居然并不是害怕,而是满心的困惑与不甘心。
难道她的推演全盘失误,一切都是她凭空想太多,但是真的,没道理啊!
生平头一遭,她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