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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方圃过分的小心使得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多疑。风雨沧桑这些年,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但是,谨慎过了头,就滑向了多疑。凡事,还是要讲究个度才好。
那个夜晚,方圃跟吴小淘和孙庆一样,他也没有睡好。
对于吴小淘他没有感到有太多的担心和不安,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大男孩身上有很多纯粹的东西,虽然这样的人在现实的人群中看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甚至还有点犯傻。
自己那么好的条件,还留学M国多年,一个正常的人大概谁也没有这样的思维,去选择一个偏远的山区作为历练自己的第一站。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而在一般人看来他正好把方向选错了。
他是一个逆流的弄潮儿。
对于这样的人,方圃虽然没有什么疑心,但是他也不会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
因为一切都不确定,包括自己也是一个不确定的成分。
什么事情什么人一旦确定了,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了,甚至存在都成为一大问题,不是吗?
是那个来自G州的电话,给他带来了极度的不安。
接电话的是一个上了几分年纪的男人,但是从电话里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精力充沛。别看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两句话,方圃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几乎也就等于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几十年的经验使他明白有这样声音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有头脑,很有分寸,很能够掌控局面,也很霸气。
无论任何时候,这样的人都不会甘于平庸。
这样的人,做朋友可以让你如虎添翼,可要是成为一个对手,那无异于……
他不想再往下想了。
别看来这里有几个月了,但是他还一直用着SH的号码。大概也是出于习惯的原因,这部手机虽然用得时间有点长了,但是他已经很习惯了。
而且一抓起这部手机的时候他莫名地还有一种亲切感,因为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披肩的长发,秀气的脸庞,柔和的眼神……
现在的他却是有点想念屏幕里的她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住在朦胧的屏幕般的水晶宫里,一个住在穷困的小山沟里,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这才是应了那句话:可望而不可即。
其实,他贮备的手机卡不止一张,备用手机就有几部,并且电几乎都是满格的。随便拿起那一部来都能够很方便地派上用场。
他拿给吴小淘的就是其中的一部。
他想帮一下吴小淘,毕竟一个人离家在外,又遇到了小偷,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也是不好的。
方圃离家在外这么多年,他深深地知道危难之际,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的力量有多大。好比是给一个突发心脏病的人来了一针强心针。
很多事情是不能够预料的,人们往往是会做梦娶媳妇,但是又有谁会做梦出大殡呢?
很多事情也是不能够多想的,一想过了头,伤害的往往是自己——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精力。
其实,很多事情大概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想,往往会过了头;但是做,永远在后头。
几乎整个夜晚,方圃都不能够好好地入睡。偶尔睡着了,可是隔壁孙庆的房间里传来如雷的呼噜声,一下子又把他给弄醒了。
这个深山的大汉,有着虎豹一般的身躯,有着如雷的声音,不管走到哪里,铁塔似的身躯往那里一站,不亚于一二级的轻微地震啊!
如今这样的大块头就住在自己的隔壁,而且还打起了如歌的呼噜。
其实,孙庆那晚根本就没有睡踏实,呼噜是他打的,他是个一沾枕头就会睡着的人,可是,那一晚,他却好久都没有睡踏实。
但是,呼噜是他打的;方圃,是被他吵的。
方圃的头疼得针扎似的。头皮里好像瞬间长出无数条钢针,一针一针比赛似的扎着他的每根敏感而微弱的神经。
老了?自己真的老了!
一丝老来的落魄的感慨袭上心头。年轻的时候不管外面有多大的动静,哪怕就是周围站满了几十个唱歌的人他能够照睡不误。
是这些年的奔波和操劳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不但身体垮了,心也疲惫了,心态也老了。
可是,自己这些年的操劳,收获的又是什么呢?
开了几家像样的公司,养了几千号来自不同地区的人,银行里存的钱比全身的毛孔都多。自己虽然没有腿,但是比人家有腿的跑的路还多。
可是就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家。
想到这里,他有禁不住打开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沉稳恬静地冲他一笑,好像在说都几点钟了,你还不睡?
他冲着里面的女人苦笑了一声,把自己的心思用力地压了压。
脑袋上的头发随便抓一把,每把都会有几根白头发。
人已老,而家未安。
现在还到处飘零呢,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自己一路从农村到城市,现在又从城市返回农村。
从农村离开的时候,自己年龄还小,但是身体结实得跟个牛犊子似的。
现在从城市回到农村了,年龄一把了,可是身体却几乎要散架了。
空有一个支架的身体还有什么用呢?
唯一好用的就是那个圆圆的脑袋了。
他曾经跟战友们笑谈他的目标就是要农村包围城市,可是没有想到城市还没有包围呢,自己却从城市退了出来,而且退得这样神秘,这样狼狈,这样不光彩。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几乎没有人了解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包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但是他的身后就是有那么一群人在到处找他,甚至想抓捕他。说他犯了罪——一个无人知晓又无人不晓的罪。
他曾经申辩过,说这样的罪就等于是没有。
他们笑了,说不认罪就等于是有罪。
他说你们纯粹是想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扣在我的头上。
他们狞笑着说莫须有不也是一项罪名吗?还是最高的罪名呢!哈哈!
他知道有些人肯定是疯了,要不然的话就是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总是做一个几乎相同的梦。
而且梦醒后往往是一身的白毛汗,连背心都湿透了,黏贴在身上一阵阵的冰凉——透心的冰凉啊!
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个寒颤,其实,今天他根本就没有做那样的梦,只是他想到了那个曾经的梦。
他的白色的背心一点汗水都没有,但是他却冷得打了个喷嚏。
他记得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老孙头一家把他当伸来供奉,每逢跟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要竖起大拇指再说话,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别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是一个有着十几个股东的董事长。别人看他的时候眼睛闪着亮光,仿佛看他一眼就会给自己带来喜气,看上一眼就能够把他身上的金子挖下来一块。
在别人的眼里,他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尊神,一尊真金塑身的神人。
这种荣耀是他的父辈想也不敢想的,但是他做到了。
但是,功成名就以后,他跟家乡却一步步地疏远了。
就好像他们之间多了一座莫名的天河水——他们不能够逾越,只能够站在河边眺望。
家里给他寄了封信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在回信上只写了几个字:没有时间。
家里给他打电话来了,问他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有打电话了,他只说了一个字:忙。
家里给他打电话说妈妈可能不行了,妈妈希望他回家看看。
那一次,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沉默了半天,直接挂断电话——哭了。
家里给他打电话来,说妈妈走了,你还回来吗?
他知道那后半句意味着什么,那就再也不用回来了,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来央求他回去了。
那次,他沉默了半天,直接挂断了电话,但是他并没有哭。一点儿眼泪都没有。其实,他本来想哭的,但是就是哭不出来。
在这一方面看来,他不适合做演员。
不会教书的就去当校长好了,他想起了以前他们讲着玩的笑话。现在,他想了想,却想起来几乎同样的一句话:不适合做演员就去做导演好了。
于是,他做了一次导演,不但导自己,也导别人,但是他自己觉得自己导演的戏都没有办法收场了,成了一个烂尾片。
以前想回农村老家都抽不出一点时间,现在他却在另一个农村住了下来,而且一住下来就没有了归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不管回到哪里都可以。
他知道,时间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一遇到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人们往往会说再等等看吧。
可是,人的一生就这样被时间拉扯走,被时间拖着走。
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虽然不信命,但是现在他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他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当演员,更不适合做导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