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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肆里出来,凌准沿着坊内的大道直行,快步出了坊门。
只要往南走两里地,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右一拐,就能看到自家医馆的招牌。
他很有把握能赶在落雨前踏进屋门。
许是都忙着躲雨去了,路上除了他竟再无旁人。
四周安静得过分。
道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槐树,树冠张开如巨大的头颅,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偶尔有风刮过,无数片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琐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头顶上窃窃私语。
天色越来越暗。
凌准已经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没有看到熟悉的路口。
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那座荒废的老宅。
屋顶的瓦片像是经历了积年风雨的摧残,已经褪去原先青黑的色泽,变为黄里泛灰的模样。
墙角荒草丛生,蛛网密布,从墙头探出的一树海棠却红得像是在滴血,被晦暗的天光一衬,无端端的显得妖异。
破旧不堪的大门“吱呀”一声漏了条缝,像是有东西藏在后头窥视。
凌准的神情有些凝重。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无论是改路线还是做记号,最后都会鬼使神差的绕回这座宅子前。
他估摸着自己是遇上了鬼打墙。
据说鬼打墙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要恶狠狠的骂上几句,便能破局而出。
但凌准在这方面的造诣不深,骂来骂去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几句,全无杀伤力。
他也不想再浪费体力兜来绕去的转圈,被躲在暗处的邪祟看笑话。
于是凌准拾级而上,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先瞧瞧里头有什么古怪的,然后再作打算,最不济也能避避雨。
“求求你,不要吃我”
门后突然响起一声稚嫩而怯弱的哀求。
凌准心下微惊,立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很快便瞧见了躲在门后的女童,她的个子瘦瘦小小的,面上满是惊恐。
“你别怕,我不是鬼。”
凌准尽量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对女童说道:“我是迷路了,才走到这里来的。”
“真的吗?”
女童仰起脸,怯怯的望着他,“你不是骗人的吧?”
凌准摇头表示否认,又问:“你也迷路了吗?”
女童“哇”的哭出声来,“我出来买胡饼,不知怎么的就到这里来了我好怕,好想阿娘”
凌准想起了自家同样爱哭的妹妹,不由心头一软,温言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带我出去吗?咯咯咯”
女童忽地停止了啜泣,桀桀怪笑起来。
笑声如长指甲缓慢的刮过门板,刺耳至极,在空阔的庭院里回荡不休,惊飞了盘旋在林间的乌鸦。
与此同时,大门发出“嘭”地一声巨响,两扇门板死死的咬合在一起,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下你出不去了。”
女童得意的眨巴着眼睛,想要欣赏猎物惊慌失措的表情。
“是吗?”
凌准面色如常的看着紧闭的木门,伸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右手腕一翻一转,刀锋破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朝着大门劈了下去。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门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微黄的木屑纷飞四溅。
“不过是两扇破门,劈开便是。”
凌准收刀入鞘,望着女童沉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对劲。”
习武数年,他的感知极为敏锐,能清晰察觉到周遭最细微的变化。能离他如此之近,还不被他发现呼吸和气息的,绝不可能是活人。
“你当自己是游侠儿吗?”
女童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嗤笑一声。
“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凌准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下去,“因着这个缘故,我才没有对你下手。”
女童先是愕然,旋即冷笑连连。
“既然你这么好心,不如就留下来做我的养料吧。反正你不管走多远,最后都会绕回来,一直到死,都休想出去”
养料?
“杀了你,不就能出去吗?”
半空中忽然飘下一道平静的声音,打破了凌准的沉思。
说话的是个白衫红裙的少女。
她轻盈的坐在一截斜斜分出的树枝上,微微低下头来,看向地上的一人一鬼。
少女的声音如冰玉相击般清冷疏离,偏又裹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羽毛般轻飘飘的挠在心口。
换做是其他男子听了,恐怕早已酥掉半边骨头。
凌准却没有。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下意识的问了句,“是你?”
少女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
“是我。”
树上树下,年轻的男女互相凝视着,说着只有对方才能听懂的话语。
这幅画面很美丽。
但放在这座古怪的宅子里,就变得诡异起来。
少女答完这句便转头盯着女童,一言不发。
女童似是怕极了她,自她现身后就发着抖缩成了一团。
此时恰好起了风。
几片微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悠悠的坠下。
少女的人也如叶片般轻巧掠下,纤足点在树干的突起处,借着下坠的力道落至女童身前,从口中低低的吐出一字,“破。”
这一字的语速快到极点,发音咬字又十分古怪。
若不是凌准耳力过人,又一直关注着少女的言行,只怕还真听不出来。
少女话音刚落,周遭流动的无形的风瞬时凝成一束,看似轻软毫无力道,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杀气,向着女童斩了下去!
伴随着令人心惊的骨断肉碎之声,一蓬血雾如烟花般自女童颈间炸开。
几滴鲜血溅上了少女的裙摆,就如水滴入海,顷刻便消融不见,看不出半点痕迹。
风渐止。
微黄的叶片终于坠了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女童便痛苦的倒在了泥地里,蹬着细瘦的腿儿滚了两滚,喉咙里发出一串嘶哑刺耳的怪声,眼神犹带乞求,直直的看向少女。
“看在你没有造下杀孽的份上,我会把你栽回去的。”
少女毫无感情色彩的说道。
女童顿时松了口气,不再挣扎,下一刻便现出了原形。
细瘦的枝条,粗糙的纹理,凌乱的根须。
竟是棵即将枯死的小槐树。
少女弯腰将它捡起,抛到了凌准面前,“给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凌准怔怔将它接过,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跟我走。”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语毕,她衣袂飘飘的走向大门。
黑发,白衫,红裙,在绿树和黄土的掩映下显得格外耀目。
说来也怪,同是做鬼的,她身上却没有半点阴森之气,反而由内而外散发着让人信任的气场。
凌准望着她的背影,心不在焉的想道。
“随便找个地方,把它栽了吧。”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四句话。
明明是她答应女童的,最后却轻飘飘的撂给他,用的还是如此理所当然的口气。
凌准竟生不出半分拒绝的力气,只能木木的点头。
诡异的宅子已经消散,熟悉的十字路口又出现在眼前。
少女的身影也如上次那般消失,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她给他留了样东西。
戏文里的女鬼都会给小郎君们留下丝帕或是香囊,她倒好,留了棵树就把人打发了。
凌准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是见了两面,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真是见鬼了。
“真是见鬼了。”
妇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暗自腹诽道。
天已经黑了,崔五娘安插的人果然如约而至,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胡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黑发如瀑,纤腰如束,只看身段便知是个美人儿。
就她这副小身板,真的是来驱邪的,而不是陪夫人扑蝶的?
妇人又看了眼她的打扮。
素白的衫,清淡到极致,束腰的裙却是朱红如血,艳丽到让人移不开眼。
我的老天爷啊!
哪有除邪祟的人自己却穿得跟个妖精似的?
虽说戴了帷帽遮脸,但这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恐怕更容易让男人心痒痒吧?
即便心内诸多腹诽,妇人也不好在面上流露出来,只一味殷勤的笑着问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淡淡答道,“我姓许。”
她没有说自己的排行和别号,妇人也知趣的没问,只捡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来说。
“还要多久?”
少女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她问的,和妇人方才说的,完全搭不上边。
但妇人毕竟在内宅浸淫已久,顷刻明白过来,讪笑答道:“马上就到我家夫人的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