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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惟学的小船荡出里许,到左右无人处,一直低头摇船的船夫忽抬头道:“你看这李孝廉如何?”
他这一抬头,双眼精光湛然,哪里像个寻常船夫?而问的这句话更非仆役所能道——原来此人乃是在海商中地位与徐惟学齐名的叶宗满!这次徐惟学来探李彦直,他一时兴起便扮成了船夫来凑这热闹。
徐惟学望了望福太和停泊的方向,道:“你我是突然出现,他也毫不慌张,言语之间,不露半点破绽,立场亦把持得甚定!了得,了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叶宗满道:“比五峰如何?”
徐惟学道:“我也听说他只有十九岁,原以为他人纵然聪明,老辣必不如五峰。今日一见,方知不然。”这句话却没有直接回答叶宗满。
叶宗满沉吟片刻,说道:“许龙头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虽然和我们是老乡,对五峰也算看重,但大体上还是能秉持公心,否则李光头如何会服他?这几年许龙头贬斥陈、邓福建人,那也是他们实在不成才,许龙头师出有名,否则李光头怕早就起来闹了。但也正因为许龙头有这份公心,我怕……”
徐惟学接口道:“你怕许龙头见到李彦直后,竟会改了主意,要立他接班么?”
叶宗满点了点头,道:“今日与他一见,我亦深觉五峰压不住他。加上他又有孝廉的功名,非我等白丁可比,若再加上李光头从中出力,只怕五峰就……你知道,许龙头与李光头情谊匪浅,这几年龙头多提拔我等一分,多压制陈思盼等一分,心里对李光头的愧疚便多了一分。”
这些年双屿集团中闽籍私商地位日蹙,但那也是李光头没有奋起反动、一直顺着许栋的缘故,可在这接班人事情上,若李光头得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全力托李彦直的话,作为一把手的许栋只怕反而不好说话了。
徐惟学闻言笑道:“满双屿的徽商都如你这般担心,见了这李孝廉的风采之后,只怕会忧心更甚,唯有一人,却是高卧无忧。”
叶宗满问道:“谁?”
徐惟学道:“就是五峰自己。”
叶宗满愕然道:“这是为何?难道他对这个位子完全不动心?我不信!就算他表面再怎么冷静,那也必是装出来的!”
徐惟学也不与他争,笑了笑道:“今天本来我是怂恿他跟我来瞧瞧,暗中相他一相的,看看这李孝廉器量的大小,可是他却不肯来,你可知为何?”
叶宗满问:“为何?”
“他说没必要!”徐惟学道:“他说:若此人器量狭小,则不足为虑;若此人器量宏大,以他的根基条件,则其志必在庙堂之内!一个有机会翱翔于九天之上的人物,怎么会来和我们争这海角一隅?”
叶宗满听得怔了,徐惟学又道:“五峰这两句话我本来只信了七成,但方才和那李孝廉说了那一席话,便马上对五峰的这几句断语深信不疑!依我看此子不但不会来和五峰争这双屿,就是陈思盼、邓文俊这些人他也未必肯收归门墙!”
按下徐、叶两人不提,却说李彦直让张岳送走陈思盼、邓文俊等闽籍大豪后,蒋逸凡问他:“这些人如何?”
李彦直淡淡道:“贼性已深,甚难教化。没法用!勉强收入旗下,只怕反而要带坏本部机兵的纪律、习气。”
蒋逸凡道:“那你又收南澳上寨的那群海贼?那帮人可不见得比这帮人驯良。”
“形势不同啊。”李彦直道:“小尾老是孤弱之时来归我,他的人我也不是全部都纳入机兵之中,就是纳入了,我要大加斧削雕琢,他亦不好有二话,只得老老实实守我们的规矩。但这陈、邓等人却是盛时来归,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我锦上添花,认为自己对我有功劳,加入之后必然自恃功劳,不服管教,甚至还要对我们的决策指指点点。我们要将他们的习气整顿好成本太大,效果又不佳,还不如直接去招募一批干干净净的沿海渔民来训练。所以对这样一帮人,纳之不妥,杀之可惜,最好流放到三千里外,驱往日本、南海,为我朝之东进、南下开路。但眼下我们的实力还有限,还走不到这一步,就暂且将他们放在一边吧。”
“妙哉!”却是张岳去送客回来,在门口听到最后几句话,一边进门一边彩道:“三公子之豪情,毕竟与众不同!我就知三公子必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尽管时常向我示意,我也不怎么回应。不过这帮人虽然习性不好,但若能羁縻了去祸害我们的敌人,也是乐事一件。”
李彦直笑笑道:“此计倒也甚妙!可是要羁縻这帮人,也需要一个有大力量的人费大精力方能做到,眼下我没这个精力。”看着张岳道:“张阿帅,你可有这个精力?”
这张阿帅却是他的花名,他听李彦直点了他的姓名,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是啊。”李彦直道:“咱们六艺堂虽然英杰众多,但或年岁尚小,或另有专精,眼下还找不到一个能领袖东海群豪的人来。我自己又不能亲自来办这件事情。所以暂时来说只能先拖着了。”
却听屋外一人道:“那么这领袖双屿的大任,你是不想担当了?”
李彦直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呆,随即大喜道:“二叔!”要冲出去迎接,门外那人却已走了进来。李彦直于灯光下打量方才进门的李光头,见他眼神中的猛烈比十年前暗弱了许多,双眉白得透了,可比他的年岁看起来要苍老得多!想必这些年在海外受了许多苦。
李光头进门之后将李彦直上下打量,满脸的欣喜那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眉毛挑动,道:“好,好!咱们李家的顶梁柱,可完全长成了!好,好!”又道:“当初我离开老家时常想,再见面时多半是你坐在监斩台上监斩我,你也不好叫我叔叔,我也不敢认你作侄儿,不想东海形势变化却远出乎我的意料,咱们叔侄竟然还有平安相见的一天,呵呵,呵呵。”这几句话,真是欢喜与心酸皆有了。
李彦直自转生以来,和李光头只见过一次,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虽然如此,但他对这个叔叔的感情却甚不一般,在海内常常惦记得最多的事情之一,就是如何帮二叔洗白,好让他上岸养老,这时与李光头重逢,被他几句话一说,喉咙忍不住哽咽,道:“二叔,你这十年受的苦只怕不少。如今咱们李家羽翼渐丰,小一辈也都已经长大,也不一定要你在这边苦苦支撑。不如你就弃了这边,洗脚上岸,回乡下颐养天年吧。也免得我爹在老家天天惦记着你,担心着你。”
李光头听了后出神半晌,似乎想起了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乡下的长椅上睡午觉的场景,向往了好一会,却终于回到现实,摇头道:“算了,我在海上颠簸惯了。再说我与许老二相依多年,也不想就此弃他而去。还是再过些年,等我们都跑不动了,再说吧。”又道:“其实我们都有个心愿,是希望你能开了这海禁,把我们的污名洗刷洗刷,若有那么一天,我们再回去,就算是一登岸就死了,心里也甘!”
李彦直听到叔叔的这个愿望,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这个时代越介入得深,就越知道要改变它有多难!李光头似乎马上有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容易。慢慢来,慢慢来。”顿了顿,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救回二仔!”
蒋逸凡张岳听了身子都直了一直,李彦直道:“二叔说的是,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救回二哥!”
李光头问:“你可打听清楚了,真是倭奴搞的鬼?”
“十有八九了。”李彦直道:“就算有人想坑我,但应该也不是田大可。我想不出倭奴能有什么办法叫田大可烧了半个镇海卫来用计——这件事对田大可来说太危险了!所以我料他这次不是在撒谎。虽然这中间仍然有些疑点我一时还没想通,不过这一切怕得到了日本才能找到答案,在这边空想无益。”
李光头沉吟道:“这件事若真是岛津家做的,那我们去到九州,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事可有些麻烦。”
李彦直问:“萨摩那帮倭奴,真有那么厉害么?嗯,他们的倭刀确实了得,只不知岛上训练有素的长刀武士,数量几何?”
“倭奴有多厉害,倒也不见得。那些刀法高强的武士,其实数量也不多。”张岳道:“别处不知,但九州的大名,大多数只有少量的武士,一城之内,或十数人,或数十人,有上百人就很不错了。千人以上部队,其中必多农兵——那些就不值一提了。”
李彦直又问:“他们的兵甲又如何?”
“兵甲精良的,也有。”张岳道:“不过数量也不多,大多数农兵的装备,比起我们的机兵来大大不如。”
李彦直又问:“他们战船如何?水性如何?”
“倭船不足为虑,那些倭奴能驾出远洋的船,大多是我们卖给他们的旧船。”张岳道:“而且说来好笑,他们虽住在岛上,但对大海竟是怕得要命!擅水性者十中无一。”
李彦直道:“既然如此,叔叔为何还说麻烦?”
这个问题张岳就不好代为回答了,李光头叹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啊!你带着几千人过去,去做生意没问题,但要去打人家,别的不讲,光是粮食一项就能叫你焦头烂额。他们只要坚壁清野,便能叫你无计可施!”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如此一说,我已知破倭关键了。”
他没直接道破,但屋内都是聪明人,个个都明白在这等情况下,澎湖机兵破倭的关键便在“补给”二字!
张岳忽道:“若能不让九州、山口大名群起抗拒我等,光要对付萨摩一藩的话,补给也有可能就地解决的。”
李彦直道:“你是说——在日华商?”
“对。”张岳道:“而且这件事情,不必等到了日本再筹谋,在双屿就可以敲定了。”他这么说,那是因为在日华商的头头,此刻大半都在双屿,李光头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张岳继续道:“若是山口、肥前的大名不排斥我们,我也可以募集到部分粮食,但光靠我们自己,还不大够。我们必须争取到其他通倭华商的支持。”
李彦直道:“那么现在通倭华商最活跃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些人?陈思盼、邓文俊这些,在日本可吃得开?”
“这些人没用!”张岳道:“他们大多只是在近海活动,到了日本打不开局面。要能在日本把水搅浑,这方面的领袖,还得是许龙头。不过这两年跑日本跑得最多,又在各方面都有关系的,却还是王五峰!”
李彦直噢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沉思半晌,对张岳道:“你和逸凡去安排一下吧。我想是时候和他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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