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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铁石抱着阎王神医,一路飞奔到天涯,觑准羊皮人偶所在之处,跃了下去。他此时已存必死之心,哪里还顾得上有没有人跟踪?一落到人偶之上,他立即一指戮出。羊皮登时被他戳了个洞,咝咝声响中,两人飞速向谷底落了下去。
鬼音娘子正挥舞着一棵藤条,驱赶着蝇虫,不让它们靠近江玉楼。这些小生灵倒是无处不在,远较人的生命力为强。
辛铁石一落地,便将阎王神医的穴道解开,道:“在下朋友的琵琶骨被人折断,请前辈施以援手,速加救治。”
阎王神医穴道虽然解开,但他的身子仍然丝毫不动,似乎连辛铁石的话都没听到。
鬼音娘子有些不耐烦:“你可知我们魔教有三十六种酷刑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你想不想一一试试?”
阎王神医淡淡道:“古人云弱丧而归,安知死为苦、生为悦?疾病痛苦,不过是故乡音书,召魂兮归来,又何必强加医治?所以我宁愿做阎王,不愿做神医。”
鬼音娘子一呆,什么死苦生悦,这些鬼道理可从来没听说过。但阎王神医不愿为江玉楼医治,却是一眼就看的出的。
鬼音娘子一咬牙,冷冷道:“你若是真的不肯出手,就莫怪我无情了!”
阎王神医淡淡道:“就算你能逼我救他,我救人时只要略做手脚,生不如死的就是他而非我,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得?”
鬼音娘子一呆,阎王神医缓缓在羊皮人偶上坐下,道:“我既为医,自然会救人。只要你们符合了我的规矩,我就救他一次又何妨?”
辛铁石脱口道:“什么规矩?”
阎王神医缓缓道:“生多辛苦,何如死之安乐?世人贪生怕死,不过是因为凡世中有种种羁绊痴留。等无所留恋、无所珍视时,便会觉得生不如死。你要让我救他,就须献出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辛铁石喃喃道:“最珍视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珍视的?”
阎王神医摇头道:“不,你有。”
辛铁石苦笑道:“若是你觉得有,那你就拿去好了。”
阎王神医凝视着他,这道从薄纱中传出的目光似乎通透之极,竟然直射进辛铁石的心底。
阎王神医淡淡道:“你最珍视的,就是你师父的养育教导之恩。我要你从此之后,再也不对你师父存着感恩之心!”
辛铁石一震。
从此再不对师父感恩,那不就是要他斩断师徒之情么?
这薄纱后面,究竟是神医,还是恶魔?他惶然地看着阎王神医,一时说不出话来。猛地,一阵霹雳声冲天响起,他吃惊抬头,就见几团炽亮的雷火从天而降,轰击在四人的身侧。那羊皮人偶受了火炽,立即燃烧起来。
鬼音娘子脸色一变:“江南霹雳堂!”
阎王神医缓缓走近江玉楼:“我现在开始救治,你若是想保住他的胳膊,最好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他从背后取下一个小小的木箱,放在地下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玉瓶,刚旋开盖子,立即一股幽香透了出来。他用一只小小的金匙舀了半勺,仔细地涂在了江玉楼的肩胛上,然后从木箱中取过一柄银刀,将他的肌肤划开。
江玉楼鼻息微微,竟然丝毫都不觉得疼痛。奇异的是,肩胛划开之处竟然连一丝血都未流出,那血肉全都化成玉膏之青色,就如一团软玉一般。阎王神医手指灵活地挑动着,避开血脉纠结之处,银刀划到了断裂的琵琶骨处。
这瞬息之间,救治便到了紧要关头。辛铁石知道的确也不应该让阎王神医受到打搅,若是一刀划错,只怕江玉楼就会终生残废。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跨了出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守住谷底,不让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长剑已折,辛铁石手中空无一物。他折了一段枯枝,眼见对面闯来一群红衣汉子,心中反而一宽。
只要不是熟人,他心中的愧疚之情就不会那么重,便可放手一搏。
倏然一团火光扑面而来,辛铁石手抬处,枯枝已然抵住了那团火光,只觉一股强猛巨力呼啸而来,他手腕一沉,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诀窍,枯枝尖端连接划了几个小小的圆圈,将来力抵消。
火光嵌在枝尖上,宛如一只熊熊的火把。辛铁石手指处,只见当先一人,虬髯怒张,大叫道:“江南段五,来捉九华孽徒辛铁石回去!”
辛铁石眉头皱了皱,心中暗怒,冷冷道:“江南霹雳堂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这几日迭受不白之冤,无处宣泄,当真郁闷之极,此时见段五言出无状,便不再打算手下留情,枯枝一摆,向段五刺了过去。
段五世袭霹雳堂堂主之职,火器之能冠绝天下,哪里受过别人闲气?日间见辛铁石已然重伤,便没将他放在眼里。哪知道九华山武功本就有不可思议之能,辛铁石更是九华老人得意弟子,倾囊传授之下,这一柄剑实已有了极高的造诣。此时只见枯枝刺出,平平无奇,但暗里已锁住了段五前后左右所有的去处。
段五身怀火器,自然没将这毫不起眼的一式放在眼里,尚还不愿动用雷火之威,抬手向那枯枝上挡了过去。哪知就在他手刚接近枯枝的瞬间,那枯枝倏然不见!
他背上一痛,已然吃了狠狠的一记。
段五哪里受过如此折辱?狂吼一声,回手一拳打了出去。耳听辛铁石冷笑之声不绝,身上、脸上又连接吃了几记。这几下虽未伤及根骨,但在他的手下面前,让他如何能忍?
段五一声虎吼,探手向鹿皮囊中,欲取火器应敌。
刹那之间眼前棍影飞动,辛铁石攻势倏然疾动,连接几十招,招招击在段五身上,段五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却哪里还能取什么火器、应什么敌?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之声,辛铁石陡然就觉身上一凛,他尚未来得及躲闪,一道霸悍的剑气已透空而下,将他全身笼罩住。这剑气锐利之极,辛铁石的枯枝绝不敢与之接触,当下只好矮身躲过剑气的锋芒,跟着身子斜掠了出去。
但那剑气来得迅捷之极,一旦得势,便再也不肯饶人,剑气纵横,追着辛铁石的身形噬了过来。辛铁石若是一味躲闪,绝躲不过这剑气的第三个变化!
辛铁石一声大喝,手中枯枝运劲投了出去。就听啪的一声响,那枯枝被剑气爆成粉末,而剑气也为之一窒。辛铁石就趁着这片刻空裕,飘身脱出剑气笼罩。
那人从空中落下,剑芒已然隐入了身中,辛铁石身子一震,道:“六弟!”
沙月雪紧紧盯着他,默不作声,忽然,他翻身跪倒,咚咚咚向辛铁石磕了三个头。
辛铁石大惊道:“六弟为何行此大礼?”
沙月雪目蕴热泪,嘶声道:“求求二师兄给我一颗解药,救救我爹爹!”
辛铁石身子又是一震,呆呆道:“你爹爹已饮了井水?”
沙月雪垂涕道:“他老人家也上山来给师父贺喜,那知道就只是一口茶”
辛铁石叹了口气,极乐散的毒性猛烈之极,就算武林中人也抵受不起,何况沙老爹这样的寻常人呢?
沙月雪稚气的双目中充满了希冀,快速道:“只要二师兄给我一颗解药”
但他的话语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辛铁石的脸上充满了歉疚与痛苦。
沙月雪一颗心坠了下去,但他仍不死心,急道:“二师兄,你会给我解药的,是不是?就一颗!”
辛铁石闭上眼睛,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沙月雪那失望的眼神。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一篮子的解药,每个人都送上一颗,但是他没有!
他紧紧攥紧了拳头,却忽然发现,他无法说出“他没有”这三个字来!
谁会相信他呢?
沙月雪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的脸渐渐由失望而转为愤怒,跟着便是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连一颗解药都不肯给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亲哥哥,我每次回家,都会把最好的礼物留给你,可你竟然连一颗解药都不给我?你你还是人么?”
辛铁石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牙关紧紧咬住,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
——究竟是什么样的阴谋,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地杀了他?
沙月雪越说越激动,他突然一声大吼,雪亮的银芒闪过,长剑倏然出鞘,化作一抹冷冽的月光,向辛铁石挥斩而下。
他此时狂怒出手,心中只充满了一个念头:杀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念头将他心中所有的杂念全部挤掉,无形之中,暗合了剑术的要义,剑芒才一出手,便轰然怒发暴涨,交织成一条乳白色的光晕,缭绕飞溅向辛铁石。
辛铁石大吃一惊,他霍然后退,那剑气光晕夹着浓重的嘶啸声,追袭而来,一直飞出两丈余远!辛铁石就觉脸上一冰,这道剑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条两尺多长的伤痕,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胸膛之下!
他惊骇地看着沙月雪,沙月雪双目赤红,跟着又是一剑飙出。
辛铁石有心再退,但背后已然是江玉楼与阎王神医。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阎王神医的手一偏,银刀已然刺破了江玉楼的血脉。
鲜血瞬间涌出,湮湿了本已血迹斑驳的狐裘。
辛铁石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退!
若是再退,只怕阎王神医的心神惊动,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差池,也会为江玉楼留下终身遗憾。
如果他不想江玉楼死,那他就必须舍弃。
舍弃他对九华一派的师徒之情,兄弟之义。
他能看着江玉楼死去么?
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人。江玉楼可以为他而死,他为什么不能?
他不能让朋友牺牲在自身的利弊权衡中!
辛铁石深吸一口气,他的人突然跃出。
冷凛凛的剑光当空挥下,辛铁石就对着剑光冲了过去。但就在他窜近剑锋的瞬间,他的身子猛地一斜!他能感觉到那柄长剑就贴着他的身躯猛挥而下,只要他慢了那么片刻,他的身子就会被这柄剑一剖两半!
时机容不得他停顿,辛铁石身化一股轻烟,倏忽就飘到了段五的面前,夹手抓着他的脖子提起,跟着挥舞而出。
沙月雪一剑失手,大喝一声,翻身追袭而至,就见段五肥硕的身躯向自己长剑上撞了过来。他不由得一惊,急忙收剑,辛铁石运劲一挥,将段五向他掷了过去。
沙月雪虽在愤恨之中,但神智尚清,急忙接住了段五,就见辛铁石手中握着段五的鹿皮囊,喃喃道:“早闻江南霹雳堂火器天下第一,却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倒提着鹿皮囊一阵摇晃,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倒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辛铁石微一沉吟,从地上捡起一个黑绢手帕,就见上面绣了几个小字:“九霆雷迅”他打开时,就见其中包了几颗小小的黑色药丸,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辛铁石笑了笑,惨笑:“就让我来试试吧。”
此言一出,段五等几人脸色齐齐大变,狂叫道:“不可!万万不可!”
辛铁石哪里管他们?一扬手,一枚九霆雷迅向上飞去。
初出手也没觉得有什么奇处,但那药丸才撞在崖壁石头上,没来由地,众人就觉头上一黑,嘶啦一声细响,药丸中猛然拉出一道紫色的奇光,迅速幻成九朵拳头大的巨芒,倏然涨大起来。
就听霹雳一声暴响,尘烟弥漫,偌大的崖壁竟被炸下一块小山大的石头,向着众人当头砸了下来!
辛铁石也吓了一大跳,急忙后跃躲闪,只听天翻地覆的一声响,那大石深深嵌进了他面前的土中,将深谷牢牢封住。
沙月雪一声怒啸,远远道:“辛铁石!若我爹爹有个三长两短,走遍天涯海角,我必要杀了你!”
辛铁石苦笑,他猛然记起一事,急忙回头张望,就见江玉楼微笑着向他致意。
宽大的狐裘中,江玉楼的脸色依旧是那么苍白,但血迹斑驳的衣袖下,他纤长的手指正努力曲起,向辛铁石做了个手势。
这是他的右手,本来已被捏断琵琶骨的右手。
辛铁石一喜,急忙走上前来,笑道:“你终于醒来了!”
江玉楼叹道:“你这个朋友总算还有些良心,不枉我为你出头!”他一伸手,摸出了一个酒葫芦,笑道:“来一口?”说着,仰首一大口喝了下去,将酒葫芦递给辛铁石。
辛铁石苦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死活,骨头刚接好,就暴饮。”
但他也忍不住接了过来,也是仰首一大口灌下。烈酒宛如烈火自喉咙中烧灼而下,他郁闷的心气不由一阔,忍不住纵声长啸起来。
在这苍茫的深谷之中,这啸声是如此苍凉而无奈,仿佛一只离群的野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曾经的家园,只能发出长长的哀叹。
江玉楼默默听着他的啸声,叹道:“我经此大难,才知道人生实在不必太刻意,当饮酒便饮,醉生梦死不妨得过且过。”
阎王神医突然道:“醉生梦死还不是最高境界,要悟到生不如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江玉楼曳过狐裘来擦了擦唇边的酒渍,玩味道:“生不如死?这句话听来有些道理,就为之干一杯!”
阎王神医淡淡道:“可惜你们两人不是生不如死,而是马上就死。”
猛然就听空中传来几声嘹亮的鹰唳,辛铁石一惊抬头,就见谷顶上盘旋着几只九华飞鹰,正缓缓向这边落了下来。
他忍不住脸上变色,道:“不好!”阎王神医悠然道:“既然你们都觉悟到生不如死,那就不妨坐以待毙吧!”
江玉楼望着空中缓缓飞行的鹰影,苦笑道:“我这个人向来不懂得趋乐避苦,既然生不如死,那就不如活着受罪!”
辛铁石漠然不语,他抓住江玉楼的手,道:“你还能走么?”
江玉楼淡淡道:“死都死不了,还有什么走不得的。”
辛铁石道:“好!我背你!”
阎王神医淡然道:“你不能背他。”
辛铁石皱了皱眉,道:“为什么?”
阎王神医道:“因为你要背我。也因为他的琵琶骨只是勉强能动而已,若是想要完全恢复功力,至少还要做一次手术。所以你只能背我。”
辛铁石怔住了,眼见正道中人掩杀而至,他与江玉楼只怕都未必能自保,如何还能带着这么个累赘?
他苦笑道:“我不能带你走,你还要救你师父。我先将你劫过来,耽误了救治师父的时辰,已经非常歉疚,他们既然来了,你就随他们去吧。”
阎王神医摇头道:“我不救你师父。”
辛铁石惊道:“为什么?”
阎王神医淡淡道:“因为我刚才见到了一个人。只要他肯出手,拿出囊中之物一用,你师父的伤势决然无碍。为什么还要我去呢?”
他道:“我阎王神医向来只救无人能救之人,你师父既然有人救,那就与我无关了。”
说着,他从木箱中取出了一叠木片似的东西,随手一拉,变成了一只极为精致的架子。那木片青郁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所生,坚韧之极。阎王神医走到架子上坐好,淡淡道:“可以走了。”
九华山庄中还有高明的医者?上山来贺的豪客极多,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