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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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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他们并没有夸大,这的确是两匹其快如风,其疾似箭的好马,仇恨没有追,以他的坐骑性能而言,是决然追不上人家那匹马的,而他本人也不见得有把握一招以内摆平对方——设若对方要逃,不错,他只有一招下手的机会。

    怔楞了片刻,他终于叹了口气,策骑上道。

    一路上,他在想,这两个不速之客会是蓝湖什么身份人物,他们消息怎会如此灵通,对于蓝湖的人,除了四老、司马长雄之外,就只有艾惠玫和她身边的几位婢女。

    看情形,蓝湖还有“百毒门”的余孽,并不象四老所说的全部撤走了,而且,这股潜势力还不小。

    不管怎么样,仇恨至少体会到一点——蓝湖从此堪忧了。

    一路上,仇恨有了惊觉,行动之间异常小心,他不但随时注意周围的情况,尽量掩隐本身的行踪,并且常常绕着圈子走路,东弯西拐,倏前倏后,以他可能做到的各种方式来回避可能的追踪者。

    终于,他找到了“九槐庄”

    找不着“九槐庄”那九株交叠或是穿插的槐树,这大概已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

    一路上,十分平静,再也不曾发生任何变故。

    好象那些隐于暗中,处心积虑的“百毒门”的人,业已忘怀了这件事,或者,由于自己扑朔的行踪使他们走入了岔途。

    这里叫“虎头沟”距离艾惠玫所提线索,那第一个目标“石家寨”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三十多里,策骑狂奔,至多也只是半个时辰的耗费而已,眼看着目的地就朝鼻尖凑近了!

    迄逦蜿蜒于荒原中的一条干沟,宽约丈许,沟沿叠集着风化了的层石如士,黄黄褐褐的,灰灰黑黑的。层石的间隙里杂生着野草,沟底凹凸不平的似凝覆着一片干涸了的泥浆,看不出任何“虎头”的象征来,然而,这里就叫虎头沟。

    奔骑向前,干沟最宽阔的横面便切过道路,好在筑有木桥一座,人马可以从木桥上面通行。

    当擂鼓也似的马蹄声敲击在桥面上,滚雷般往前卷动时,耳中听着桥下空洞的回声,仇恨的鼻子却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种呛鼻的气味,象烧焦了什么东西,又似点燃了硫磺一类的物质,带着点辛辣,刺激着嗅觉,虽然气息是轻微的。

    脑海里闪过了一抹灵光,仇恨的反应就如同心念的初动,他双臂猛振,人已冲向空中,凌空倒旋,暴泻向后。

    几乎就在他脚未沾地的刹那,一声“轰”然巨响倏而传扬,整座木桥随着这声巨响,卷裹在一蓬烈焰的浓烟中进升向天,又四散纷飞,而大地一震,热浪排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火药味,能把人窒息晕倒。

    本能的顺着这突起的震动滚跌出去,仇恨倒卧于地,良久不动,每一呼吸,全是薰心呛肺的烟硝硫磺气味,那种凝胶似的炙热浪潮,更似将他周身的毛也也裹罩住了。

    半晌,他缓缓站立起来,先检查自己的身上——还好,除了满头灰土,毛发表皮略有灼伤之外,就只有衣袍破裂了几处,其他尚无大碍。

    有些征仲地望着前面那座业已消失的木桥,仇恨不禁暗呼侥幸,木桥全被炸散了,只有几节乌焦黑烟的长短木桩还凄掺的竖在那里,周围几十丈方圆,皆是散碎抛置的木板,以及块块红黑交杂,撕裂般的血肉——那是仇恨的坐骑。

    尚有袅袅的烟硝在飘漾,尚有呛鼻的火药气息在浮动,但是,就没有人影,除去仇恨以外的人影。

    然而,这显然是人为的阴谋!

    多毒多狠的一条诡计,他们真是要赶尽杀绝,令仇恨烟消云散、死无葬身之地!

    向四周搜视了几遍,仇恨却未能发现什么,好象这一切乃是自然形成一样,好象那座木桥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爆炸而已。

    轻拂着衣袍上的灰土,仇恨来到沟边,这里,也一如变异之前,只是沟底有了掀震后的斑剥,增加了一些欲碎的木板及勉可辨认购焦黑肉块。

    那匹可怜的,饱承辛劳奔波之苦的马儿啊!

    咬咬牙,仇恨掠过干沟,毫不因为炸桥的诡谋而影响他前往“石家寨”的决心。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的两条腿了。

    好在他很习惯,他这两条腿,原就跨越过荒野群峰,寒漠叠岭,这本来就是一双受得起千里奔波跋涉的腿。

    他目不斜视地奔往“石家寨”实则他在行动之间凝神聚意,全力贯注,一路上丝毫不敢松怠,他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越是将达目的地的这段路程,会越发凶险。

    飞跃着,奔掠着,他提住一口气,腾起纵落,宛如一头鹰隼,一抹流光,快得只见影幻如风,瞬息里已是巷飘老远

    很快的,他已赶出了十里路。

    至少,十里路的过程中,没有再出差错。

    前面是几座土丘,零落地分布在大道的两侧,土丘上生长着矮小的野松,风吹声动,隐隐然意味着险恶,似乎有着不妥。

    仇恨业已憋了一口怨气,他双目盈煞,面寒如霜,来近土丘分布零散的这段路面上,他故意缓下身形,放慢脚步通过——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现,然后加以狠杀痛歼。

    一座座巨坟似的土丘,那么阴森森的突耸在地面上,宛如一个个庞大的,带着沉寂邪恶及恶作剧意味的怪异的头颅,而野松摇晃得统统有声,更似发出那种沙哑得仿佛钦泣般的讥笑,这样的情景,不止透着凶险,尤且显示着极端的沉郁与慑窒,令人兴起非常憎恶又忑忐的感觉。

    仇恨怒火满腔,但表面上却冷水如昔。他从容地向前走,目不斜视,嘴唇紧闭,甚至双手的摆动也颇有韵律,其实,他早已集中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周遭稍显异状,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对方有还手的机会,他要一击之下便追夺对方的生命。

    金龙赤火剑靠在他的右腕肘上,冰凉冷硬,他弓觉得剑身在隐隐地跳动,在轻轻地震颤——象是一头饥饿猛虎,一条干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会迫不及持的脱射于袍袖掩遮之外,啮肉吮血!

    但是,预料中的变异竟然没有发生,他平平静静地通过了这片险地,除了风吹草动,除了他心头的疑惑,未曾发生任何意外。

    回过头来,他又微觉迷惘地打量着他方才行经的所在片刻,摇摇头,他感到十分宽怀地洒开大步继续走去。

    心中的负担顿轻,不仅步履轻快,连周身的肌肉也因由紧蹦而散软,不觉有种懒洋洋的倦意,他在盘算,这遭“石家寨”之行,不知将掀起何等血腥!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狙击的发生便宛如突起的旱雷——令人措手不及,又带着暴煞凌历,雷霆万钧之势。

    道路两旁的旷地中,原本是并不平坦但却一眼分明的地形,视野广阔,掩蔽不住什么,然而,就从地面的下方,一个事先挖好的浅穴里,一片土堆杂草为掩饰的薄木板,猝然掀扬,一条人影暴窜而起,随身闪耀着白刃的寒光,自后撞击向前。

    仇恨蓦闻音响,身形斜偏,视线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眩花了双眼,危急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锋刺来的势子,右腕上扬“呛”声金铁交接处,他的左掌已将对方劈了个跟头。

    路边,又是两块伪装木板飞抛,灰土与草屑溅散飞舞里,另两条身影跃自浅灾,疾若鹰隼般扑到,一个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斩,狠削狠切!

    “金龙赤火剑”便将两次流射并连成一抹横接的光带,两人两柄大砍刀“当”的一声,分左右齐齐荡开“金龙赤火剑”的锋刃已在同一时间里进出于这两个狙击手身上的同一部位——胸窝。

    “嗷”

    “哎哟”

    鲜血赤淋淋进洒,嚎叫声里,两名狙击手全弯腰弓身地倒翻出去,那原先被劈倒在地的汉子却猛一挺身,凌空跃起,人和他的“三尖两刃刀”一起冲荡!

    仇恨的身形倏然左右晃动,动作之快,象是他根本没有挪动过半剑一样,对方强悍的下扑之势力立即落空,那人好歹毒,拧腰措步,刀刃回扫,打横反斩过来。

    这时,仇恨早已鬼魅般贴上了敌人背后死角,当对方的刃锋回斩,也是他的“金龙赤火剑”十一次透人那人背脊,又是十一次拔出的时刻。

    狂号着,那人往前扑撞,连连翻滚,每次的滚动,地上便印下一滩殷赤的血迹!

    那么快,又那么毫无征兆,在破空的锐风尖啸甫始入耳之际,仇恨才发现七道冷芒到了腰际。他斜着蹬跃,右手伸缩如电,青莹的光焰仿佛电火掣闪,击飞了七道冷芒中的灾道,仍有一溜“嗤”声穿过他的袍袖,遥坠向远处的荒野里!

    那是七枚小指祖细,长只两寸的“锁骨钉”入肉透骨,最为霸道阴狠的几种暗器之一。

    仇恨即顺着暗器射来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之外一块以杂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额动,道路两边又象被凭空揭翻了地坑也似“砰砰”连声里随着尘土的飞扬出现了八个凹坑,八条人影宛若随地层下钻出来的鬼魅,沾着满身的灰沙,凶神恶煞般合围过来。

    那样酷厉的神色凝布在仇恨的脸庞上,他凌空倒翻,对准一名手舞双斧的大汉飞射疾扑,当那名大汉怒叱着挥斧来拒的瞬息,他扑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折回,青光流灿,那握剑他的汉子已经尖叫着摔出,摔跌的起点与终点之间,拖着遍地瘰疠的肠脏。

    一条“七节鞭”呼啸临头,仇恨的剑尖不向敌人的身体攻击,只是突然以上磕的角度精确至极地撞击鞭头,于是“七节纲鞭”突然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一条发了疯的毒蛇,反转疾射,尖锐的鞭头,便深深插进它主人的胸膛,强大的反撞之力,更将这位持鞭的主人碰跌五六步远。

    狂吼着,两个体形魁梧的大汉不要命地冲上来,一个用双锤,一个使双匕首,轻重不同却同样是可置人于死地的同样家伙,泼风飘雪般卷到,仇恨身形旋飞,随着这陀螺似的转动,他的四周恍若滚乱——围剑轮——闪掣的、无差的,可以任意调整其刃齿长短的刀轮。

    两柄匕首和两柄铜锤分成四个方向抛上了天,此外,还有一块决、一条条奇形怪忧的血肉,宛如被干百斤巨斧剁斩一般同时上场。

    那可是些鲜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齐眉棍便在此际奋力砸向仇恨剑轮欲收的一刹空隙里,仇恨背对着砸来的棍子,连人带剑幻为一抹经天的虹光,弹掠至五步外那个正待冲近的黄脸大汉跟前,红光略沾即起,黄脸大汉一对“手钩子”拼命挥戳,却次次戮空,只是眨眼的顷刻,这位仁兄猛的将身体扭曲,一头栽问地下,——求生的机会,在搏杀里往往是稍纵即逝的。

    砸空的“齐眉棍”堪堪再度举起,执棍的人却骇然发觉仇恨已站在棍头之上,这人在惊恐中正不知是弃棍还是挥扬好,仇恨已贴着棍身似溜滑梯一样一溜而下,但见他身形着地“金龙赤火剑”的刃锋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迟疑,乃是拼斗的过程里最大的致命伤——仇恨十分了解这个道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尚未学及这一门经验,是谁说的来着?经验乃是血汗与生命的积累,有的人不幸,却只有承受一次教训的机会。

    不似人声的啸叫出自那手执双斧的大汉口中,他贴地滚进,双斧就随着身体的滚动而翻飞起波光似的寒彩,仇恨眼神凝聚,卓立不动,在敌人接近之前须舆,他猝而横跃,一剑闪现,那名大汉贴地的身子蓦而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剑,正好穿透他的心脏,准确无比。

    由人力挥动的物体,其连贯的间隙总有疏密,分的是个宽与窄,快及慢罢了,仇恨要求的便是这一点——他仅须寻找那一剑之薄的缝隙,他的对手实际上已给予他更多的破绽,以这位运斧的朋友功力来说,仇恨已胜任愉快到可以挑选下手的部位了。

    现在,狙击者只剩下一个人了——至少,露面攻击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是个干瘦焦黄的中年人,鼠眼兔唇,颧骨特别高耸,他满脸惊怖绝望之色站在那里,双手紧握着一柄生铁锏,眼下的肌肤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仇恨注视着对方,他并没有悲悯或者不忍的感觉,他深深知道这一类的人,这是属于狠毒、刻薄、斩尽杀绝的一类,当他们在双手染血之时,他们或是为名利、为律令、为填恨,却不会有一丝半点的道义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终,对个人的生死表现得似对别人的生死一般无动于衷,但有一些,待轮到自己面对死亡的辰光,便完全没有屠戮他人时那种狠劲了。

    眼前,似乎便是一个。

    仇恨走近几步,冷漠地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个好时辰么?”

    那人猛的一震,往后倒退,连嗓音都走了调,道:“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我会我会死拼到底”

    仇恨硬邦邦地道:“谁要你屈服?我又哪来这等耐心?对你这等三流无赖,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杀净尽。”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锏的双手在发抖,他近似于嚎般叫着:“姓仇的,你不用卖狂——你的好日子也不远了今日我不论死活,总会有人找你算帐,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仇恨冷冷地道:“那是后事了,与你再也无关,朋友,你的伙伴们皆已上道先候,你,也就早请吧!”

    “格崩”一咬牙,那人也似豁出去了,他半声不响,朝前连抢三步,挥锏狠劈而来。

    仇恨鄙夷地哼了哼,轻飘飘地倒移一尺,锏身便擦着他的左边挥空,那人吼喝如注,一脚暴跳,铣锏顺势横翻,动作倒也干净利落。

    “金龙赤火剑”闪缩指顾,那人踢来的右脚齐踝斩脱,翻挥的铣锏也不分先后被磕截荡开,仇恨甚至不愿再多看对方一眼,剑锋反飞,那人已嗥叫着抚胸坐倒。

    仇恨已经够慈悲了,以这人刚才那大开的门户来说,他原可以戳上对方三十余刀,但他只用了一刀——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欢采取简捷的方式。

    现在,他回头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并未忘记寻找那个曾以“锁骨钉”暗算他的人。

    尚未定近,他已废然止步,那里,一块上覆沙土杂草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开至一穷,露出一个刚够人体蹲优的浅坑来,当然,这坑里已经没有人迹了。

    不可否认的,那个以“锁骨钉”为暗器的人,手法相当高明老到,而且,他选逸的本领也可与他的暗器功力并为比美,都是一样的来去无踪,不见征兆。

    仇恨向四周搜索了一阵,并无发现,他不禁有些懊恼地哺哺着:“你等着吧,锁骨钉,或早或晚,当我再遇见你时,你就会尝试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

    望了路边及野地上十数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咽了一口唾沫,挥拂去衣袍上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来路上走去。

    走着,他估量,距离“石家寨”不会太远了,至多。十五六里吧?虽然是步行,这也是个很近的距离——如果不再出纰漏的话。

    约莫向前走了两里多路,他看见了路边一片青翠馆子外面筑有一间瓦屋,瓦屋的前面,便正对着道路,而屋门是开敞着的。

    这一路来的拆腾,也着实够累了,他便觉得唇干舌燥,口渴得紧,望着那间瓦屋,他在迟疑着是否需要前去讨碗水喝。

    就在这时,瓦屋的门内施施然走出一个提着小桶的人来,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白净清癯,五宫端正,穿着一件钉有补钉的玄色夹衫,乌黑的头发柬以布冠,衣着虽寒伦,但却透着几分儒雅的书卷气,似是个不如意的读书人。

    仇恨与对方打了个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却望着仇恨一楞,神色之间显露着讶异迷惑,可是,却看得出颇具善意。

    仇恨不似笑的冲着那人一笑,匆匆走了过去,他刚刚走出不远,已传来那人急促的呼叫声:“且请留步,这位兄台——”

    仇恨站住了,回过身来,静静地道:“尊驾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书生的中年人连忙拱拱手,堆着笑道:“不敢,只是刚才在下眼见兄台憔悴倦意,且衣发之上似有火焦痕迹,正自讶异,兄台走过之后,又见兄台肩胛处渗有血迹,痕印宛然,仿佛受创在身,是以不揣冒昧,招呼兄台。有心要请兄台暂且于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为兄台肩上之伤略作诊治”

    仇恨笑笑,道:“这敢情好,就怕陌路之交,太过于打扰。”

    那人意态恳切地道:“兄台无须客气,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之人,或遭波折,吾辈乡里在此,聊尽绵薄,也是做人本份,哪里称得上扰!”

    仇恨走了过来,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人往旁一让,微微啥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请。”

    仇恨不再推却,向前走近瓦屋之内,瓦屋是一明一暗两间,明间当然是间客厅,显然也是吃饭读书的地方——屋角置有一具内叠碗盘的竹橱,桌上摆有文屋四宝,以及一堆书册,陈设简单,但却清爽干净。

    那人替仇恨拿过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怀茶水端来,歉然道:“蜗居狭小简陋,倒是怠慢兄台了”

    仇恨笑道:“我不客气,尊驾就更不须客气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无上福泽,总比荒郊野地干耗着来得要强,再说,此时此境,又岂是挑拣享受的辰光?在我看来,虽不堂皇,却是令人感到清静幽雅呢!”

    那人微喟道:“在下三代书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识诗书,剩下就是明月在肩,两袖清风,若非祖上留下这点房地用产,生活都将难以维持,所谓清幽之趣,实乃孤寒之意,只是聊作解嘲罢了”

    读书之人着不得意,难免都有一肚子牢骚,仇恨不便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他岔开话题道:“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着手道:“在下真是失礼——在下姓简,名朝明,简朝明便是在下。”

    仇恨道:“我叫仇恨。”

    简朝明在嘴里念了一遍,道:“仇兄不是本地人民吧?”

    仇恨摇摇头,道:“不是。”

    简朝明道:“仇兄尊府是住在——”

    仇恨安详地道:“落籍扬州。”

    简朝明“啊”了一声,道:“好地方,‘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玉树琼花,金粉之盛,远村秦淮,东南数百漕艘浮江而上,有十里长街及二十四桥之胜。‘晓超恁栏,六代青山却在眼。晚来把酒,二分明月正当头’。扬州的景物太多了,实在是笔不胜书”

    仇恨道:“兄台对扬州景物,说来如数家珍,惜在下江湖草莽,未能领略其情趣。”

    简朝明道:“仇兄太谦了,在下虽手无缚鸡之力,对江湖侠士,草莽群雄之冠,倒令在下钦羡慕名。”

    仇恨道:“还是不要钦羡的好。简兄,江湖道乃是陷人坑,勾心斗角,波谲云诡,再加上无尽的血雨风腥,不绝的杀伐拼戮,能把人逼疯了,尤其是所谓‘侠土’、‘豪雄’之誉,更不易承当,在这个大染缸里,邪魔鬼祟的角儿来得更多!”

    简朝明不解地道:“跨刀跃马,傲啸山林的辰光,该是如何慷慨豪壮,昂扬英发!那种气吞河岳,威武盖世的雄心,又该是如何至大至高!仇兄怎的却把江湖岁月说成这般可怕又可憎?”

    仇恨舐舐唇,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简兄,隔行如隔山,只是我奉劝你一句话,老老实实的读你的书是最好不过,别做些不明究里的憧憬,否则你便上了自己的当了”

    简朝明笑笑道:“在下只是随意问问而已,即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仅于空想,在下已属于不惑之年,又如何从头开始,与人争强斗胜去?”

    仇恨道:“生不为江湖中人,乃是最值得庆幸的事,简兄!”

    简朝明问道:“对了,仇兄,你肩上之伤,可是与人较斗的结果?”

    仇恨道:“不错。”

    简朝明奇道:“那伤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强,比你更胜一筹了?”

    与读书人谈技击之术,犹如南辕北辙,风马中不相及,要说也说不清楚,何况其中尚有着一段如此曲折复杂的隐情。仇恨甚至连伤了他的人乃是他数次饶命之人也懒得多讲,仅只淡谈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胜于我。”

    简朝明似有遗憾地道:“可惜未有机缘容在下目睹这一场龙争虎斗,想来定是石破天惊,风云为之变色的了”

    当时的情况,纯属一面倒的速战速决,哪来的“石破天惊”、“风云变色”?仇恨暗叹这读过几天书的人幻想力之丰富,一边道:“江湖上结怨斗杀,最忌无关之人在旁窥视,这种情形,往往为窥视者带来无妄之灾,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没有什么好看之处,实在犯不上找这等麻烦。”

    简朝明讪讪一笑、道:“在下只是好奇”

    仇限想起什么似的,忙道:“记得简兄先前说过,要替我检视身上的创伤,筒兄想是曾习岐黄之术?”

    简朝明拍拍自己脑门一下,笑道:“看在下这脑筋,竟把这等重大之事遗忘了——是的,在下对草药丹石之性略有研习,医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堪入门而已,但仇兄肩上外伤,想还能够医治。”

    仇恨道:“如此,便有劳简兄了。”

    简朝明道:“应该,应该。”

    说着,他来到仇恨身后,轻轻将仇恨沾染着血迹痕印的领襟往后拉开,很自然的,仇恨的身形微微后仰,他的手,便伸撑在椅沿上,距离简朝明的小腹只有寸许远近。

    查看了片刻,简朝明又绕了回来,低声道:“仇兄,你肩胛上的创伤,并不严重,只是损及皮肉,未曾波动筋骨,依在下看来似是被什么指形兵器所伤?”

    仇恨笑笑,道:“就是彼人手指头插进肉里去的”

    简朝明模样似吃一惊,道:“什么?是被人手指所伤?”

    仇恨道:“这不值得奇怪,指功练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足可穿石贯铁,弹指毙故——幸好我遇上的这位没有练就此等上乘功夫。”

    简朝明吁了口气,哺哺地道:“好厉害真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仇恨道:“简兄,我肩上的伤,你能治么?”

    简朝明连忙点头,一叠声地道:“能,能,毫无问题。”

    仇恨道:“尚请简兄即为诊治,我有要务在身,不克久留,一待简兄医治完妥,就得登程——”

    简朝明道“何须如此急切?仇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缘,正该多做盘桓”

    仇恨道:“天长日久,自有再逢简兄之时,只待事了,便当专程来唔。”

    简朝明无可奈何地道:“仇兄主意甚坚,出就只好如此了,且请稍坐,在下这便入内调理药物”

    等简朝明进入里间之后,仇恨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动过,他拿起杯子,刚往唇边凑近,又本能地停下,惊觉地用鼻子闻了闻——是茶水的气息,毫无异味,接着,他又瞥及一只小甲虫正爬于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虫头背上,只见那只小东西略一挣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爬走了。

    仇恨不由暗暗笑起自己来——真是草木皆兵了,遇上什么事,什么人,竟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里,不以为自己发了疯才怪!

    于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顺喉咽了下去,没错,茶质虽说未必见佳,却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后,简朝明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中不但拿了好几样瓶瓶罐罐,还捧着半铜盆清水,另外,腋下尚夹有一卷干净的白布,真是叫满怀满抱了。

    仇恨赶忙站起身来,帮着简朝明接过那盆清水,边过意不去地道:“实在太麻烦简兄了”

    简朝明放下一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额门上的细碎汗珠,笑道:“哪里话来,能有机缘为仇兄略尽棉力,也是在下的荣宠,只怕火候不到,难令仇兄满意。”

    仇恨道:“不要紧,皮肉之伤,即使弄砸了,也只不过留下一块烂疤而已,简兄,你放开手施为吧!”

    简朝明卷起衣油,十分慎重地道:“仇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觉责任重大,且请仇兄坐好,我们这就开始。”

    仇恨平静地道:“我这就准备好了。”

    于是,简朝明就在仇恨后面为他先将领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着清水,开始替仇恨洁净伤部。

    水是冷冽的,简朝明的动作又十分轻柔,伤口虽受刺激,却有一种十分熨贴的感觉,仇恨双手撑在两膝上,微低着头,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铜盆的清水里。

    铜盆里的清水稍微有些荡漾,浮现着细细的涟漪,一圈连着一圈,一波连着一波,以致把站在仇恨身后的简朝明面目也摇晃得有点模糊了。

    简朝明低沉地问道:“痛么?仇兄。”

    仇恨不在意地望着铜盆简朝明中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还相当舒适,简兄,看来你的手法不差。”

    简朝明轻声道:“先别夸得太早了,尚未到上药的辰光,待敷药包扎妥当之后,你若仍觉舒坦,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仇恨把背脊梁挺直了些,仍然微低着头道:“我早已说过,这原本就是小伤,你尽管医,再痛也痛不到哪里去。”

    一块用过了的沾着血污的白布,被抛到地下,简朝明又撕下一块新的,他将布浸透了水,再次细心为仇恨洗净创处,一面语声安详地道:“伤口内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秽物,必须先要洗涤干净才能上药,否则秽物裹在创处之内,不但不易收口,更会引起炎肿溃烂,仇兄受创之后,显见未曾注意到伤处的清洁”

    仇恨道:“当时满心气愤,只顾杀敌自保,哪有时间想到这上面去?况且我有生以来,受过大小创伤不知凡几,也从未当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剐便习同自然,至于该要如何调理创处方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简朝明一边继续动作,和悦地道:“以后如果受伤遭创,仇兄可得记住了,匆使伤口渗入污物至为紧要,受伤之后,若能立刻清洗并加包扎,乃是最好不过,保持伤处的洁净,医治起来也将事半功倍,顺当得多,一旦有了肿溃的迹象,便较为麻烦,而且极易因此引起其他并发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听着简朝明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唠叨,仇恨直觉得这位穷酸书生几乎是没话找话说了,他慢声回应着,视线无聊地又投向铜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纹的水光反映里,他却惊愕的发现简朝明映在水中的面容竟然变得如此狰狞,如此凶恶,宛如一个刽子手在挥刀斩头之前的那种咬牙切齿模样。

    心腔猛的收缩,仇恨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这会不会是一个施医者在诊疗工作之际所特有的习惯反应?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闹不得笑话

    晃荡的盆水使得简朝明映照水面的脸孔又变得迷离了,仇恨全身躯肌肉本能的紧绷,四肢百骸也立时贯注功道,有如一头弓背伏挫,随时蓄势扑跃的豹子——但他犹在压制自己的疑虑,犹在推敲自己的判断,他再次向铜盆中注视。

    他已经看不到盆水中简朝明的脸孔,可是,他却看到一双手,一只斜举着,扁平如刀状的手,手缘的肌肉铁青透黑,削锐宛似刃,而组合成那只手的肌肉也已不象是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钢,一片精铜铸造的手。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只如刃的手业已举到了它足可发挥威力的角度,由这个角度到仇恨的颈项,其间只是一刹,而一刻便成千古恨。

    就在这要命之前的瞬息,仇恨忽然向后转头,口中一边笑盈盈地道:“对了,筒兄,我想起一件事来”

    盆水中映现的那只斜举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净布——这表示那只手乃有他矫饰的目的,简朝明的语调仍是那样亲切又温和,不乏半点异状,道:“别扭动——仇兄,你想起什么事,就这么坐着说便行”

    仇恨头在转,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神态怡然地道:“我习惯面对着人说话,简兄,尤其这件事,更须面对面的讲才显得有意义”

    简朝明神态依旧一派安适,安适中流露着真挚,带着尔雅的涵养,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这必是一桩颇饶趣味的事,且待你说完了,再继续我们疗伤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丝迷惘,一丝犹豫,一时间,仇恨甚至再度怀疑自己的视觉与意识的正确性来——那样狰狞的杀人脸,那只高举的杀人手,竟会是眼前这个人么?这个斯文、和善,诚挚又古道热肠的读书人?

    人的形态与表情莫非真会转变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欲念也真会掩饰得如此完美!仅只俄顷,仅只一回头的须舆,一个人的形质居然也变成绝对迥异的第二个幻象?

    但迷惘与犹豫只是一抹飘忽的烟雾,随即又被仇恨坚强的理智澄清了,他没有忘记那么恶毒的脸孔,更没有忘记那只斜举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么洋的情况下才会出现那样的掌形——这是一种特具“少阴力”修为的掌功,也有个残酷的名称“血刃手。”

    显然,对方在这“血刃手”上的造诣已是极为深厚,能够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间凝血肉之肌为刃锋,又可在刹那里消卸劲道恢复如常。

    简朝明有些诧异地望着仇恨,道:“仇兄,你不是说想起一件事要告诉在下么?”

    仇恨吸了口气,颔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简朝明双手互捏,微微侧着脸孔,摆出一副极有兴趣并且等着聆听的表情:“在下洗耳静候着了”

    仇恨心中在叹息着,这真是个天才,无论对方的本领高低,只这深藏不露的一门功夫,业已可称得上“炉火纯青”了!

    简朝明忽然笑道:“仇兄台的模样,似乎不便启齿?”

    仇恨感喟地道:“确然如此。”

    简朝阳恳切地道:“在下虽系一介寒士,无举无勇,无财无势,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侠义之属,兄台外貌谦和优雅,内则刚毅英武,正乃在下倾心擎结之偶像,若有见效,尚请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无不应命。”

    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巧饰深藏的人,看他说得多动听,表情多诚挚,简直完全跟方才那一刹间的影象扯不上关系,甚至挑剔不出一丝斗点的瑕疵来,他这时的神态,乃是何等的可亲可敬啊。

    破坏眼前这么一个美好融洽的影象,仇恨觉得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歉疚,纵然这是虚伪的,是邪恶的,但却虚伪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恶得何等慰贴亲切!一时间,他不禁兴起一抹帐失的感受在心头。

    简朝明似乎有些疑惑地道:“兄台?”

    仇恨干咳一声,苦笑道:“嗯!”简朝明忙道:“兄台待要示在下的事是”

    仇恨注视着对方,双眸的光彩极为柔和,语调也很平静:“我要告诉你的那件事,其实也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尚请简兄能以专于解答。”

    简朝明笑了起来,道:“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询,无不竭尽所知,详情奉告——”

    仇恨缓缓地道:“我要请问简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时学成的?”

    简朝明的表情先是一楞,然后又浮现着迷惘,迷惘中参杂着讶异,他象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看仇恨,一派茫然怔仲之色

    仇恨也就这样注视简朝明,友善的、安详的,甚至带着点儿歉意地注视简朝明。

    两人彼此互望着,逐渐的,简朝明的神色改变了,迷茫收却,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神色业已泛现着阴鸷,流露着冷酷,更浮漾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凌露锐气——那落拓书生般的酸劲,穷秀才也似的倔态,那文绉绉的天真,暖柔柔的恳切,那和善,那诚挚,那古道热肠,顷刻之间,全幻为乌有。

    简朝明神情的转变,好似换藏了一幅面具,而可怖又可悲的是,这却是同一个模子塑造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肤毛孔完全相同,变了的只是那股气质,那股神韵,那种无形的掩饰。

    一张脸可以代表两种相反的极致,可以现出七情的迥异,也能将一个人的心思的两端须臾互易,老天,这就是一个人的面孔。

    唯一未变的,只是简朝明的腔调,仍是那么稳定平淡,彬彬有礼,道:“到底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仇恨。”

    仇恨惋叹地道:“你怎么不否认?我宁愿你否认。”

    简朝明低沉地道:“在你这样一个进退有据,实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认一桩业已经由你肯定了的真相,乃是愚蠢与幼稚的,你不会无的放矢或仅凭臆测,当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定有不可推翻的实证了”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你甚至点明了我的‘血刃手’武功!”

    仇恨强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简朝明沉声道:“我相信,但你并非为了我,而是为了我刚才所扮演的那个形象。”

    仇恨道:“至少,表面上没有变”

    简朝明摇摇头,道:“你也明白,这没有用,我心头并不象表面上这样对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机将你格杀,不幸的是,伪装的我未能妥善掩饰使实际的我”

    仇恨道:“从我进门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真欣赏你,你的扮演十分杰出,甚至到现在在你暴露了本来面目之后,我仍对你有着惋惜,觉得遗憾。如果你是一个表里一致的人,正似你说的那样,该有多好!”简朝明目光黯然了一刹,喃喃地道“可惜我不是”

    仇恨道:“你的真名就叫简朝明么?”

    简朝明苦涩地一笑,道:“不错,是我的真名。”

    仇恨略微思索了片刻,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脑子里,竟找不出一个叫‘简朝明’的人来——看你的情形,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更不会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经验而言,该是一位颇负声誉的杰出人物才对”

    简朝明叹息一声,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说我是简朝明,你不会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来,大概你多少有个耳闻”

    仇恨上下打量着简朝明,有些意外地道:“‘皮肉刀子’?简朝明,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关’和虎头帮老大雷泰争夺一个青楼名妓而宰杀了雷泰的那个‘皮肉刀子’?”

    简朝明沉重地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仇恨道:“当你我还在武当山作为道士,你这场风波只是听师门长辈谈及,后来,听说‘虎头帮’聚集全帮徒众开堂,歃血明誓,要找着你凌迟碎剐,为他们老大报仇”

    简朝明沙哑地道:“不错,那就是我十七年前为什么隐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绝口不提‘皮肉刀子’四个字,我甚至尽量减少在外面露脸的时间——”

    仇恨道:“你就这样含糊‘虎头帮’?”

    简朝明低缓的道:“种因并非在‘含糊’这两个字眼止,‘虎头帮’当年声势颇盛,好手甚众,我不在乎单挑独斗,却犯不上被他们群攻围杀,而他们成党成伙,蜂涌来去,如若遭遇,断不会以一对一,我那时还算年轻,认为不值为此豁命。另外,争一个风尘女子而闯下这等大祸,掀起漫天风波,终究是桩无颜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和悔怨的情况下自我约束,江湖一干较葛,也就甚少涉入了。”

    仇恨笑笑,道:“但眼下你老兄又抛头露面啦,而东山一起,竟是冲着我姓仇的来”

    简朝明语韵悲凉地道:“这是情非得已,无可推托之事。仇恨,你也应该看得出,你虽然是后起之秀,我并本小觑于你,否则,我不会采取这样有欠光明的手段”

    仇恨道:“你倒很实在,很坦率,不过,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此慎重,明枪对阵,我们彼此也有得热闹,鹿死谁手,只怕未可断言。”

    简朝明喟叹道:“多谢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我见识过你的武功,因此很清楚你的身手,也曾做过衡量,再三研讨,认为若须求胜,还是施用计取较有把握”

    仇恨吁了口气,道:“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么?”

    简朝明道:“从你自‘蓝湖’出发开始,你的行动便一直在他们监视之下,沿途传报,我也便在此处一直相候原先,我还希望不必轮到由我上场”

    仇恨道:“如此说来,你和他们是一伙”

    简朝明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哺哺地道:“不是一伙但也可以说是一伙”

    仇恨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问,却仍不免要多此一问简朝明,‘他们’可是‘百毒门’?”

    简朝明双颊的肌肉中动了一下,道:“你说对了!”

    仇恨和悦地道“‘百毒门’对于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个一个自甘效死简朝明,你是预服了毒药,做过死亡承诺,还是为财宁可舍身效命?”

    简朝明阴晦地道:“都不是,我与‘百毒门’另有着渊源。”

    仇恨“哦”了一声,道:“想来,你与‘百毒门’之间这一段‘渊源’,也是不可说的了?”

    简朝明咽了口唾沫,艰辛地道:“是的,也不可说”

    仇恨轻轻搓动着双手,道:“简朝明,和你共处在这样的立场与环境里,真叫憾然,如果我们不必敌对,该是一桩如何愉快的事!”

    简朝明似乎颇为痛苦地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对‘百毒门’必须有个交代——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得有所交代,我无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仇恨大声道:“简朝明,不管你和‘百毒门’有着什么渊源,这渊源竟能使你桔梗自己的意愿观念,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做栖牲工具。”

    简朝明双须肌肉抽搐,暗哑地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仇恨重重地道:“我是不明白,但愿我能够明白!”

    简朝明退后一步,深深地呼吸着,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仇恨,请告诉我,你是如何查觉我的意图的?你发现什么破绽?什么时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仇恨朝桌上铜制脸盆一指,道:“看见了?桌上的铜盆,盆中有水,你虽站在我的背后,但你的一举一动,却俱皆反映于盆水之中,当然影像并不够清晰,但足可辩识你形诸于外的企图。”

    简朝明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铜盆,喃喃自责,道:“该死真该死,严密策划了这么久的一件行动,竟然败坏在如此一桩小事上那铜盆那铜盆”

    仇恨静静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间,不只是人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循回。简朝明,‘为山从仍,巧亏一篑’这一箦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岂可有?”

    简朝明叹息道:“这也是机运本来第一次在你背后替你查看伤势的时候,便可下手,但无巧不巧,你的双手斜撑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有一寸,我知道你是无意而为,可是我自忖若然发难,恐将不易在这近距离中幸免于难,因为我深信你的功力,因此我才等那第二次机会,虽然等到了,却又被那水盆搞砸了”

    仇恨道:“所以我才说,冥冥中自有天意,简朝明,天意已现,莫非你还要体验那因果的循环?”

    简朝明咬着牙道:“我无可选择。”

    仇恨哼了哼,道:“又是‘无可选择’,你们这一拨一拨的代罪羔羊、牺牲工具,就只会咬定这同一句话。”

    简朝明阴郁地道:“这是事实,我,或者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这既定既成的事实!”

    仇恨冷锐地道:“甚且不论是非,不分黑白的便双手奉献上自己的生命?”

    简朝明双目中,透视着一丝悲哀的无奈,他带着那种殉道者所共有的执着与坚定的神韵道:“他们之对你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于是非黑白,往往便各执一词了”

    仇恨冷漠地一笑,道:“好个‘各执一词’!”

    简朝明低徐地道:“仇恨,时辰业已不早,他们彼此之间,是难以获得协调的了,你或我,总得有一个上路,我看,我们不必另挑地方,就以这里为上路的起点吧”

    仇恨道:“你认定非要如此么?”

    简朝明的神情,在幽寂里泛着凄厉,他口唇痉挛了几次,显然是在勉强着自己:“我认定要如此了。”

    仇恨尖削地道:“在你们那一拨,同路人的横死之后,在你们那一次次的阴谋失败之后,你仍要不自量力地在鬼门关上去闯,去充数?”

    简朝明两边的“太阳穴”在急速跳动着,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斗志。道:“仇恨,我未必非你之敌!”

    仇恨酷寒地一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有胜我的把握,为何不敢明枪上阵,而偏采取那种有欠光明的手段?”

    简朝明双目闪动着赤焰般的红光,他暴厉地道:“那是当一个人在能以选择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现在,你已迫我到了无可回转的余地。仇恨,是好是歹,我与你拼搏到底!”

    仇恨的两手左右伸开,姿势活象要搂抱对方,道:“罢了,简朝明,你来吧,看看你与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么不同的结果!”

    于是,简朝明的双掌便宛若倏然幻映成两串飞刃,那么不可思议的在刹那间激射向仇恨的头脸部分,来势凌厉而诡异。

    那张方才仇恨坐过的竹椅,便在他足尖倏挑之下横栏向前,立时有急速的“喀嚓”之声响起,仿佛无数快刀斩劈竹椅,瞬息间那张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扬。

    “金龙赤火剑”便自斜边的角度,带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简朝明。

    简朝明身形凌空,翩船的掌影交织而落,掌沿割开空气,发出“嗤嗤”的刺耳响声,仇恨忽然卓立不动,剑弹刃闪,一点点的莹星,-抹抹的流虹,便如此准确又强劲地撞刺于漫天的掌影——

    玄色的夹衫蓬张,简朝明却宛似金蝉脱壳般以一身紧扎的紫绸箭衣侧穿而去,两掌分挥合拢;打旋的掌锋就象狂风暴雨般罩落。

    仇恨微“噫”一声,双脚飞错,人已到了门口,而翻腾的掌影尚在那边凝形未散。简朝明的实体己如鬼魅般到了仇恨头顶,掌斜如刀,兜顶劈下。

    仇恨扑地侧身,往外撑射,简朝明如影随形的双掌立时跟着偏移,距离毫不拉长。

    “金龙赤火剑”就在此刻随着仇恨扑地一刹,转而上扬,于是,简朝明半侧身躯,同时加速下击之力。

    明明刚才“金龙赤火剑”的光虹飞现,明明看见锋刃的映耀,但是,简朝明下扑之势业已接近仇恨的时候,他却骇然发现“金龙赤火剑”竟神鬼莫测的出自仇恨手中,一如“金龙赤火剑”本来便在仇恨掌握。

    青寒透亮的刃身似在对着他冷笑,对着他眨眼。简朝明狂吼半声,振臂拧腰,意图躲避,然而,却来不及了。

    简朝明横身撞向那方木桌之上,一声“哗啦啦”的震响起处,整张木桌破碎四周,还带着那赤淋淋的,热呼呼的蓬蓬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