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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乘船渡过莱茵河的时候,一阵浓雾从上流飘过来。仿佛冬日的云层沉降到地面上似的,转眼之间河谷已经被返青的灰色气体淹没了。
眼睛无法看到的冬日女神,用冰冷湿润的手抚过每个人。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衣服和帽子,都好像浸过水一样湿淋淋的。
站在渡过莱茵河的小船上,珂莉安立起衣领抵御寒气。吐出的呼吸应该是白茫茫的,不过随着吐气的同时,立刻融进周围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时不时发出盛大的喷嚏声打破这种平静。
小船到达东岸,周围热闹起来了。摆渡码头上有很多艺人,拉着小提琴,唱着流行的歌谣,迎接观光客的到来。这是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罗蕾莱”:
不知是何缘故,我竟是如此悲伤;
一个古老童话,我总是难以遗忘。
天色以晚,空气清凉,
莱茵河静静地流淌,落日的余晖照耀山岗。
“是首很感伤的歌曲啊。”
拉斐特回应着蒙塔榭的话:
“不过,曲子不错嘛。”
“还行,不是太差。”蒙塔榭勉勉强强地承认了。紧接着,他问:
“作者是谁?”
“作词的是海因里希海涅,作曲是弗里德里希西尔歇尔。”
“你很清楚嘛。”
“海涅是最近很受欢迎的诗人呢。”
已经正午时分了,一行四人到处找吃饭的地方。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总算看到高台上有一家小饭馆。他们正要进门,大约十个英国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拉斐特用德语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店主搭话:
“英国人真多啊。”
“嗯,没错。英国人越来越多,我都不得不让我儿子学英语了。客人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英国人,不懂英语连生意都没法做了。时代真是变了啊。”
听起来像是抱怨,店主的脸色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一年有六万多客人从英国来观光,他当然高兴。
“来了这么多英国人,不会惹什么麻烦吗?”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对了对了,那些英国佬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幽灵鬼怪之类的怪谈的怪谈。喏,那不是有座小城吗?”
店主粗壮的手指指向玻璃窗外。
“雾太大了,看不清。”
“就在那边哦。雾散了就能看见了,等会就好。”
店主一边说,一边把装面包的篮子摆上桌。
“之前有个英国佬来了,指着那座城,问个没完没了。什么城里有没有幽灵出没之类的。”
“真的有吗?”
“怎么可能。不过是大概一百年前,为了向行商旅人收通行税建起的小城堡罢了,哪有什么幽灵出没,最多只有强行征税的下等差人出没而已。不过,那些人比幽灵还讨厌呢——我要是这么说,可讨不了客人欢喜。是吧,客观?”
“那倒是。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听到拉斐特的问题,店主善意地笑笑:
“我跟他说,城堡里有吸血鬼出没。这么一说,那个英国佬果然大为高兴,还刨根问底地问了半天,什么样的吸血鬼啊,是男的是女的啦,是贵族还是平民啦真是,简直像是有毛病。”
店主眨了眨眼,耸耸肩。
正在这时候,老板娘端着香喷喷的童子鸡汤送过来了,听到老板的话问道:
“哎呀,你这老鬼,你又在说吸血鬼出没的事了呀?”
“说了呀,那不是为了做生意嘛。怎么了?”
“哎呀,我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这不是露馅了吗。”
“你说了什么?”
“我说有狼人出没。这么一说,对方也很高兴,后来就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多。”
“嗨,你瞎担心什么。吸血鬼和狼人不是差不多的东西吗。只有英国佬才会对这种东西上心,再说那些人这辈子也不会再到这莱茵河第二次了。他们只有看看美景,听听恐怖的故事,也就心满意足地回英国去了。这不是一生的美好回忆吗。我们哪,只要给他们制造一点回忆就好了。他们应该感激我们呢。”
老板的演说很精彩,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鼓掌了。
在桌子上摆好餐具以后,老板立刻回到厨房。脸蛋红扑扑的显出很好的气色,不过有点肥胖的老板娘悄声问他:
“喂,那几个客人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不过有点奇怪。又不像是一家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好像也不是拐骗女孩子来贩卖的吧难道说,他们是跟‘双角兽之塔’有什么瓜葛的人?”
“怎么会呢,不是有个女孩子吗。再说就算他们是,也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老板把四种面包堆得满满的篮子送出来的时候,亚历克向他搭话。他刚刚读了店里的宣传广告词。
“这上面写着贝多芬来过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应该是去年”
“别骗人了。贝多芬三年前就去世了。”
“真的是去年夏天来的。就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我送了他三支摩泽尔葡萄酒呢。”
亚历克忍不住了,冲老板大叫:
“你知道吗,世纪著名大作曲家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三年前,也就是一八二七年就死了!这是历史上的事实!”
“作曲家?啊,那是另外的人了。来到我这店里的是个画家,名叫克拉克丝约翰贝多芬,喏,你看那边挂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
亚历克听到老板的话,转头一看,壁炉边上的墙壁上果然挂着一副水彩画。画的貌似莱茵河边的风光,不过无论用色还是描线,都很明显是外行人的手笔。
“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值点钱啊,客官?”
“永远都沒这种可能。”
亚历克冷冷地断言,老板很不高兴,边唠叨着边回到了厨房。看来,跟伟大作曲家同姓的画家沒有给饭钱,只是用这幅自己的画作抵押了。
“真是的,还不是太贪心了才会上当。”
“亚历克很尊敬作曲家贝多芬啊。”
“因为天才彼此之间都可以理解嘛。”
“这是吗?”
“文学的世界中,有我这样的天才存在。音乐的世界中,当然也应该有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当然,文学世界中有我一个天才就够了。”
结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亚历克以外的三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蒙塔榭嘲弄地说:
“画集贝多芬可真是个杰作。说不定至今为止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也是画家拿破仑呢。”
“那是玩笑话,不过要说具有高贵的身份却身为囚徒被关进偏远地区的囚牢的人”
拉斐特指尖捻着胡子说:
“简直像‘铁假面’的故事一样。”
2
“铁假面?!”
珂莉安微微倒抽一口气。“铁”这个词和“假面”这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两个词连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种不详的恐怖之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故事?可以的话,请给我讲讲。”
“原原本本地讲故事就长了。简要地说,是这样的。在国王路易十四的时代,对,从现在往前推一百五十年的时候,在法兰西有个不可思议的囚犯。这个囚犯脸上始终带着假面,沒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在牢狱里被关了三十年以上。”
“那是真的吗?不是小说或者戏剧什么的吧?”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后来,那个囚犯死了,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一七零三年吧。”
“喔,你很清楚嘛,亚历克。”
“没什么,我打算早晚要以‘铁假面’为素材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来,以前收集过资料。”
“不说‘打算写一部小说’,而是‘打算写一部杰出的小说’,真不愧是亚历克。”珂莉安一边想着,一边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带着铁假面的囚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的真实身份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还有,为什么不得不以那样的面目出现”
“不过,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亚历克这样的大话家——哎呀失言了,亚历克这样的天才作家才有发挥的余地嘛。”
三个大人交替着讲给珂莉安听,根据他们的说法,谜一样的“铁假面”整整被幽禁了三十四年的时间。下葬的时候,尸体的脸部被完全损毁了——就这样,永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不定是背叛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贵族。但是,他如果是这种人物的好,只要早早以叛逆的罪名处死就了结了。觊觎王位的危险人物也可以同样处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直让他活下去呢?”
“珂莉安,路易十四虽然把铁假面囚禁在监牢里,但是一直供给他相当奢华的生活。他可以身穿绸缎衣服,吃得也是豪奢筵席,餐具都是银制的,还有齐备的高级家具。”
真是让人好奇的故事。珂莉安瞪着眼睛考虑了一会。
“不能让任何人见到铁假面的本来面目,同时也不能杀死铁假面。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对吧。”
“对,铁假面的真实身份必须符合这两个条件。不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都无法构成铁假面这个特殊身份。”
“也就是说,看到铁假面的真面目后,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的,对吧?”
“一点不错。”
珂莉安完全被铁假面的故事吸引了。这么离奇的事件竟然是史实,那么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的说法,也不记得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早就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着——这种情况。”
“嗯,还有呢?”
“第二,就是他的真面目跟某个重要人物一模一样。想像到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会把他跟另外的人混淆起来的程度”
亚历克鼓起掌来: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珂莉安,照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会成为解开历史上著名谜团的伟大作家呢。虽然,我早就看穿了这个隐藏在历史的暗角之中的谜团啦。”
“真的假的?”
“别忘了,我是天才。”
“告诉我嘛。”
“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
“那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
亚历克断言,珂莉安瞪圆了眼睛。蒙塔榭和拉斐特愉快地看着这两人。
“那样倒是可以说得通。被人看到他的脸会引起很大的混乱,但因为他是国王的兄弟,也不能随便杀掉——可是,亚历克,你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
亚历克正要说“证据倒是沒有”拉斐特轻轻抬起手说:
“总之,铁假面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早晚亚历克也会写出有关这个故事的杰作的,到时候读了小说就明白了。眼下还有更重大的问题。”
“你是说‘双角兽之塔’吧,老海盗。”
“当然是这个啦。先从当地居民这里正面打听一下吧。”
拉斐特叫来了老板。
老板用围裙擦着手小跑着出来。
“嗯,您还想再点些什么吗?”
“不了,已经吃饱啦。好啦,不要把高兴嘛。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要是能让我们满意,也会给你付钱的。”
“啊”“这附近有座被称为‘双角兽之塔’的古塔吧?”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但是,看到拉斐特将一枚一枚的法郎金币堆在桌子上,他终于下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
“有的有的,在两三年前,那还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荒塔呢。”
根据老板的说法,以前连“双角兽之塔”这个名字都没人知道。
然而,去年开始,情形变了。不知什么军队赶来,召集了周围的人手,着手修复那座塔。冬季本来就没什么农活,农民们都很高兴受雇。关于受雇干的事情,虽然有严格的禁口令,毕竟挡不住流言的散布。传闻,某个冰冷的雨夜,一辆漆黑的马车停在塔下,几个全身黑衣的人走进了塔中。从那以后,塔的周围再也不许人接近,总有普鲁士军人在附近巡逻。
“最近一阵儿,世上好不容易太平了。不过,革命和骚乱的种子还没灭绝,也难怪军队的目光会集中到什么怪事上。”
这年发生的七月革命不只震撼了法兰西国内。革命中狂热和昂扬的浪潮也传到了德意志,海德堡和弗莱堡等著名的大学城中,都有学生蜂起的活动。
“制定宪法。成立议会。承认言论自由。统一德意志。”
——以这种要求为名,打响了进攻的枪炮。海德堡就在莱茵河的支流上,可以说也蔓延到了这附近。
“他们打着自由的名义,恨不得连猫啊狗啊都不能关进监狱,这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这样认为。他命令军队出动,强力镇压学生运动。转眼间学生运动就失败了,但是针对梅特涅的专横,人民中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
拉斐特轻轻摇摇头。
“梅特涅,奥地利帝国的宰相。”珂莉安暗暗记在心中。
“梅特涅,梅特涅。”
蒙塔榭很厌恶似的轻声念了两句。
“梅特涅算什么。不过是奥地利一个国家的宰相,仅此而已,他岂能假扮成整个欧洲的独裁者!”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啊。很多国家的国王也非常恐惧梅特涅,见他就像见到魔王一样避之不及。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梅特涅时代’也不是不可能的。”
珂莉安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插嘴说:
“梅特涅这个人,肯定受欧洲各国的憎恨吧。因为他想凭他一人之力,阻挡各国的革命和改革啊。”
“正是这样。”
“这样的话,在革命的力量不得不爆发、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各国的国王就可以把全部责任推倒梅特涅身上,把他驱逐流放,就可以摆脱责任了吧?”
三个大人无言以对。只是看着珂莉安。那种目光过于认真,几乎让珂莉安不自在起来。
“唉,这可真是要命。这种说法一点都没错。”
拉斐特佩服地说。
“我早就明白这点啦。”亚历克说。
“有些青少年想成为拿破仑皇帝那样的人,但是不会有青少年想成为梅特涅那样的人——仅仅这一点,梅特涅在历史上也不可能胜过拿破仑皇帝了。”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观点哪。”
“没什么了不起啦。”亚历克得意地说。
“另外,应该已经死掉的拿破仑皇帝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更会被戴上铁假面幽禁起来呢。也不能现在杀死他,让人看到他也很糟糕,会引起全欧洲的大混乱。”
拉斐特好像总结自己的思路似的说。
亚历克咂咂舌说:
“其实,梅特涅确实主张把拿破仑皇帝幽禁在伦敦塔里至死方休的。”
伦敦塔正如名字所说,是位于英国首都伦敦的一座城堡,即使牢狱也是刑场。在王位之争中落败的皇室成员,被冠上叛逆罪名的贵族等等,数不胜数的人被送进伦敦塔,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亚历克说出他的另一重考虑:
“不过,名义上拿破仑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有人能不被察觉地抓住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死也很容易啊。”
“有道理。”拉斐特说。
“现在拿破仑的残党——当然这是失礼的说法,皇帝派的希望寄托于身在奥地利的皇子长大成人。他成人后如果宣言继承亡故的父王之位”
“你觉得梅特涅会容许这种事情吗?”
沉默了半天的蒙塔榭吐出这句话。
亚历克交叉着粗壮的胳膊,在记忆中搜索:
“皇子的父亲是拿破仑皇帝,目前也是奥地利弗兰茨皇帝的女儿玛丽路易兹内亲王”
“也就是说,皇子不仅有继承拿破仑皇帝的权力,也有争夺奥地利国王位的资格。不管他本人的意思如何,对整个欧洲来说,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人物。梅特涅竟然能让他活下去,简直不可思议。”
3
听着大人们的议论,珂莉安思考着,突然发话:
“啊,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问。”
“什么?”
“你喔良好的的子嗣,只有一个吗?就是奥地利皇子那位?”
拉斐特答道:
“不,还有其他的。另一个在波兰,也是男孩子。”
“兄弟两人天地一方啊。谁来养育他呢?”
“那个,他们各有各的母亲”
这时候,亚历克讪笑起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也是一贯冷静的成年人,此刻也好像注意到了问题的微妙,回避着话题。
“这样啊,他们各有各的母亲啊。拿破仑皇帝很好色啊。”
拉斐特咳嗽一声: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珂莉安,大人是有很多事情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亚历克也这么说过。”
珂莉安冷冷地说。
拉斐特和蒙塔榭一齐瞪了亚历克一眼——目光仿佛在说“这家伙,都是你多嘴”亚历克讪笑着,连忙摆摆手。
珂莉安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扫过:
“什么大人,其实是男人都这样吧?”
三人都不知怎么回答。珂莉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你们。这样的话,我也是女人,以后可要注意了呢。跟这种人一起旅行是不是不好啊”对珂莉安来说,引起了她意想不到的反应。三个大人一起望望珂莉安,又一起笑了起来。
餐馆的老板都被笑声惊动了,从后面走过来,探了下头又回去了。
“有什么好笑吗?!”
珂莉安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踏得地板咚咚响,往外便走。亚历克止住笑赶紧追她。蒙塔榭和拉斐特还坐在桌旁,对视一眼:
“把她惹恼了呀。”
“唉,不过,我觉得那女孩子不会当真生气的。”
“女人可不好对付。到了我这把年纪,这环节上还是没什么自信。”
蒙塔榭苦笑着交叉起手臂。
“喂,老海盗。”
“请叫我船长。”
拉斐特任何时候都很固执,蒙塔榭满不在乎地接着说:
“对在下来说,愿意付出生命始终忠诚的对象,至今为止只有一个。”
“是拿破仑皇帝吧。”
拉斐特平淡地说。
蒙塔榭只是“哼哼”一声算作回答,端起杯中的红葡萄酒喝了一口。
“这酒太甜了总之,不管是谁,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那个加拿大来的小姑娘。”
“我明白,剑客大叔。我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希望能够达成那个小姑娘的愿望,让她平安回到加拿大去。”
“眼看着就要到‘双角兽之塔’了。不过,布里克尔伯爵的这个命令真是奇怪啊。”
“哦”“你不觉得吗,老海盗?”
“的确没错。”
拉斐特点点头,这次沒有固执地要求“请叫我船长”显出思考的表情。
浓雾弥漫的庭院中,珂莉安带着点生气的表情摸着马鼻子,亚历克站在一旁陪着小心翼翼地说:
“唉,珂莉安,我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吧,不过,我不是说大人一定都会哄小孩啦。只不过,有些时候,大人也不得不那样呢。”
“是吗。”
“是啊。你想想,要是有很多事情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明白,长大成人的过程不是更有乐趣了吗?”
“啊,是吗,也对啊。”
“你相信了吗?”
“哼,谁知道呢。”
珂莉安的表情缓和了一点,突然往旁边一看,立刻换了副样子:
“亚历克,那些是什么人?”
六七个男人骑着马向这边赶来。在风吹浓雾的涡卷中,那些人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祥之感。要是普通观光客就好了,但怎么看也不像。
珂莉安和亚历克跑回店里。蒙塔榭和拉斐特疑惑地望着他们。听完两人简短的说明,蒙塔榭从桌旁站起,把店面微微打开一条缝,观察着越来越近的那几个男人。
“那些人跟‘拂晓四人组’花几个小钱招来的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都是严格训练的军人。”
“是哪国的军人呢?”
“估计是普鲁士宪兵吧。”
所谓宪兵,是负责纠察与军队相关的犯罪的,也就是掌握军队机密的军人。
“看来我们在这家店呆的时间有点太长啦。现在急急忙忙离开这里,反而会招来怀疑。不管怎么说,就在这个做个了结吧。”
“沒有一场恶战怕是拿不下来呢,剑客大叔。”
“那就看对方会不会出手了。”
两人的交谈之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珂莉安故作镇静地从窗口向外望着。
冲破雾气,骑马而来的男人们出现在窗外。几个人都戴着黑色的帽子,身穿全黑的军用外套,腰上挂着军刀。一共六人。他们下了马,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详。
4
店门打来,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男人们涌进店里。他们摘下帽子,由于被浓雾打湿,几乎要滴下水来。店里的温暖似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只对慌忙迎出来的店主下了一个命令:
“老板,先上啤酒。六人份的,要大杯。”
正方脸型、蓄着红色胡子的男人似乎是他们的队长。他一边指示部下们落座,一边环视着店里。目光中很难说有什么善意。他来回打量着珂莉安,向她搭话了:
“打扰了,小姐。”
“小姐”(frulein)这个德语词,与法语中的“小姐”(mademoiselle)意思相同,珂莉安也听得懂。至少对方已经承认了珂莉安作为女性的身份。
当然,这还不算完。士官毫无顾忌的目光上下扫视珂莉安的全身。
“您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珂莉安用法语回答,那个士官露出一副“明白明白”的表情点点头。过了两三秒——仿佛在考虑用词似的——他有开口了:
“您是法兰西人吗。没关系,本官会说法语。”
虽然发音很生硬,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法语。
“可以的话,请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伸手过来。珂莉安对他威压的态度本能地产生抗逆,还是不情愿地递上了身份证明。
“哎呀哎呀,小姐从巴黎远道而来,真是有点奇怪啊。不知道小姐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有何贵干啊?”
他的用语很郑重,目光中可沒有一丝松懈。特别是瞥过蒙塔榭的拉斐特的眼神充满了猜疑——可疑的家伙——他似乎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珂莉安冷淡地答道:
“我来找我的兄弟。”
“小姐的兄弟?专程来找人?”
普鲁士军官稍稍皱起眉头。
“小姐的兄弟不在巴黎吗?”
“我父亲品行不大好,在过去的旅行中跟遇到的女人处处留情,生了很多孩子。所以,欧洲到处都有我不知道的兄弟姐妹。我想把他们全都找到,大家一起和睦生活。”
珂莉安使劲解数圆着这个谎言,普鲁士军官愣住了,好像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应该作何反应似的。他把身份证明还给珂莉安,换了个语气:
“这,这么说,您父亲也跟您同行吧,小姐?”
“是啊。”
珂莉安顺其自然地点点头。蒙塔榭和拉斐特彼此交换了眼色——真是进入了奇妙的话题领域啊。
普鲁士军官故意把靴子踏得很响,走向两人。
“请问哪一位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这一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互相指向对方大叫道:
“是他!”
普鲁士军官哑然瞪着两人。珂莉安和亚历克忍不住笑出来。
明白自己被耍了,普鲁士军官涨红了脸。蒙塔榭和拉斐特也笑起来。普鲁士军官吐出一口长气,恶毒地讽刺道:
“哼,法国佬总是这样耍滑头。就因为这样,才会在滑铁卢惨败!”
一句话能招来暴风骤雨,真是不假。蒙塔榭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了。拉斐特本想制止一下,还是放弃了。
“别胡说八道了,你这德意志人——不,普鲁士的丧家犬!”
蒙塔榭的声音像远处的惊雷一般。
“在我们一早上与英军连续死战的时候躲得远远的,直到晚上天快黑了才从背后偷偷袭击!我可不记得胜利是由你们这些家伙创造的!”
在蒙塔榭眼光的逼迫下,普鲁士军官有点畏缩。但是,在部下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难道你想说我们普鲁士君在滑铁卢的胜利是抢来的吗?”
“哪怕是抢来的都要强些。你们不过是顺手牵羊捞到的胜利罢了,狡猾的普鲁士混蛋小子!”
“住口,这么说,你这家伙是拿破仑的残党!”
普鲁士军官暴怒,指着蒙塔榭。
“等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家伙出现。把他们带回司令部!”
“哦,等的就是我们?”
蒙塔榭的眼中射出更加危险的光芒。普鲁士士兵拉开架势,手握上军刀的刀柄。
“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法国佬!”
“不可能。”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军官骤然伸手去抓蒙塔榭的肩膀。在那之前的一瞬间,蒙塔榭早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反手抓起军官的手腕。他就势一闪,用力挥出。
伴随响亮的声音,军官的身体撞上别的桌子。他被弹回来转了个身,抱住了整个桌子。廉价的桌子禁不住冲撞和军官的体重,噼哩啪啦地散架了,在地板上撒落一片。
勉强站起身,擦着鼻血,军官向部下们喝道:
“嘁,小心点。这个法兰西佬有两下子!”
“总算看明白了吗,你这个生手。”
蒙塔榭嘲笑着。
普鲁士士兵们你怒吼着拔出军刀冲上去。
“啊,不要在我的店里惹出乱子呀!”
这悲痛的叫声是店主发出的,但似乎谁都没听到。
一个普鲁士宪兵将军刀挥过左肩,斜斜地向蒙塔榭的右手腕斩下。刀刃带起一道风声,也称得上相当有魄力,不过仅凭这个绝不足以推倒蒙塔榭的评价。蒙塔榭右手与上半身同时后撤,将袭来的军刀引向地面,反手一击,在对方的右手腕上施以锐不可挡的斩击。血花四溅,军刀掉落在地上重重地响了一声。
左手捂住负伤的右手腕,普鲁士宪兵呻吟着。这时候第二个普鲁士宪兵也已经向蒙塔榭展开了攻击。刀刃在空中激烈地交错一两次,绽出青色的火花——但是沒有第三回。蒙塔榭的剑准确无误地刺中普鲁士右胸和肩头之间的凹处,让对方痛苦哀叫着倒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三个普鲁士宪兵也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剑。因为亚历克从背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他的手上,椅子裂成碎片,落在倒地的普鲁士宪兵身上。
第四个和第五个宪兵持的不是军刀而是手枪。拉斐特看到这种情形,用一个快得看不见的动作拔了枪。但是并没有枪声响起。
“别动!”
珂莉安大喝一声。
“让我们走,不然,你们队长的性命就不保了!”
“小小姐”
普鲁士军官扬起的下颌上,正顶着珂莉安的刀尖。混乱之中,她绕到了军官背后。
蒙塔榭苦笑着:
“变成这种结果了,虽然不是理想的展开,不过双方都持有武器的战斗,还是小姐快速果断的行动最有效。”
“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
拉斐特命令道。
无论负伤的还是沒负伤的,都松开了手中的武器。拉斐特笑着转向珂莉安:
“珂莉安真是具有战士的素质啊。在跟数量占多的对手作战的时候,只要抓住对方的指挥官做人质就夠了。看来是在与‘拂晓四人组’为敌作战的时候学会的吧。”
蒙塔榭抓住了军官的前襟:
“抱歉了,先让你当一阵子人质吧。”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马上就知道了。”
蒙塔榭脸上浮现险恶的笑容,又加了一句:
“要是你还有命的话。”
普鲁士军官脸色苍白。拉斐特把五个普鲁士宪兵聚到饭店一角,用餐巾给负伤者包扎后,又用桌布把几个人的脚捆在一起。同时拉斐特还把桌布在桌脚上绕了一圈。这样多少能拖延一些他们逃走的时间。
“亚历克,把他们骑的马都放走。”
“知道了。”
亚历克摇晃着巨体出了门。不一会儿,马的嘶叫声,马蹄飞奔的声音,亚历克大喊大叫把马轰走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传来。拉斐特坏笑着对普鲁士宪兵们说:
“那么,各位勇敢的宪兵兄弟,想追我们就徒步来追吧。”
普鲁士宪兵们发出怒骂和诅咒的声音,但是长官成了人家的人质,他们也无能为力。
“给你添麻烦了,老板。”
拉斐特往沒被撞坏的桌子上放了十枚左右的金币。
“向英国人和吸血鬼,还有狼人他们问好。”
——这是蒙塔榭的寒暄。
在厨房里大气不敢出的老板终于小跑出来,把桌上的金币一扫,全部装进裤子口袋。普鲁士宪兵们大叫:
“老板,把我们放了,快把我们放开!”
收拾好金币的老板战战兢兢地开始解开捆住他们的桌布,但是想解开海盗式的死结,着实花了一番工夫。
5
珂莉安几人从店里出来,沿着莱茵河的水流,骑马向南。莱茵河上游有个拐角。雾渐渐淡了,但还沒有消退,周围只是一片若隐若现的青灰色世界。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仿佛有一枚大银币浮在空中。太阳被厚重的雾之帘隔开,光芒也显得迟钝了。
“还好他们沒追上来。”
拉斐特骑着马说道。
蒙塔榭回应说:
“他们大概会先报告司令部吧。会有十倍于刚才的人数追上来呢。”
拉斐特点点头,看着他们的俘虏。
“那么,虽然是有点晚了,普鲁士宪兵的军官阁下,我想问问你的大名。”
双手的手腕被布条捆在马鞍前面的鞍桥上,军官不快地报上名字:
“我是宪兵大尉劳斯贝尔克。”
“多多指教啊,大尉,我们几个都不是值得报上姓名的人,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叫吧。”
“可恨的法国佬!”
“不错,你倒是个比我想像的更有骨气的男人。”
拉斐特是认真的,但劳斯贝尔克大尉应该不觉得被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嘲弄自己。
“那么,大尉,关于‘双角兽之塔’,有些事情想要你告诉我们。”
自称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普鲁士军官含着恶意瞪着几个“可恨的法国佬”
“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拿破仑派的残党。想接近‘双角兽之塔’的,都是这路人。正经人不可能对那座塔有什么兴趣。”
在雾中,拉斐特小心地驾驭着坐下的马,带着思考的表情提出要求:
“大尉,你刚才所说的话,请再说一遍,用另一种表示方法。”
“什么意思?”
“我问你,被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劳斯贝尔克大尉1露出怀疑的表情:
“法国佬就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塔里关的是什么人,你现在才知道吗?”
“你只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还用问么,就是拿破仑啊。”
劳斯贝尔克大尉这句话一出“可恨的法国佬”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过,由于在雾中,彼此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这次是蒙塔榭发问:
“那是真情吗,大尉。”
“你什么意思?”
“大尉,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说着同样的话。提问的是我,你只有回答问题就好了。”
可能感觉到了蒙塔榭声音中的严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脸色又发青了。
“怎么样,大尉?”
“塔里的囚犯就是拿破仑。至少我听说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又能怎么样?”
“大尉,你见过拿破仑皇帝的脸吗?”
“沒看到过他脸,不过见过他。”
“从背后看到的吗?”
“不,基本上是正面。”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珂莉安注意到这点,却不明白为什么。蒙塔榭不快地皱起眉,诘问道:
“基本上是正面不就能看到他的脸了吗?”
“不,他脸上带着面具。”
“面具?”
“哦,这下越来越像‘铁面人’的世界了。”
亚历克忍不住感叹着。拉斐特用更慎重的语气问:
“真是不明白啊。既然都知道是拿破仑皇帝了,还有什么必要让他带上面具隐藏他的脸呢?”
“谁知道呢,本官也不明白。”
珂莉安感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也变得更慎重了。
蒙塔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涡卷的浓雾,低声嘀咕着:
“如果塔里关的是真的拿破仑皇帝的话,九年前死在圣赫勒那岛的人又是谁呢?”
没人回答蒙塔榭的问题——没人能夠回答。
拉斐特摇了摇头,又向普鲁士军官问道:
“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意见吗,大尉?”
“本官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推测,拿破仑用了替身,那家伙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这种说法很有说服力嘛。那么,真正的拿破仑皇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被抓到的呢?”
“我怎么知道?!”
劳斯贝尔克大尉终于叫嚷起来。
“拿破仑是欧洲的灾星!他当法兰西皇帝的时候,整个欧洲都战火连年。跟那时候想比,他死后这十五年,世界和平多了——就这点也足够了。其他任何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关于这点,拿破仑皇帝也可以有他的说法吧。本来从一开始,如果各国都承认他登上帝位的事实,就不会发生之后连绵的战争,不是吗。不过,我现在也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先请你带我们到‘双角兽之塔’吧。”
劳斯贝尔克大尉轻蔑地撇撇嘴。
“你以为普鲁士的军官会怕你们的恐吓吗。有本事就杀了我好了。”
放慢了马的脚步,拉斐特小声问蒙塔榭:
“你怎么看?”
“看起来那个男人是认真相信关在塔里的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过相信什么和知道确属事实是两码事啊。”
“没错。”
蒙塔榭抬头望天,微微眯起眼睛:
“雾好像要散了,起风了。”
微弱的初冬阳光,映照得所有人脸色发白。珂莉安又环视一下周围,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狭窄的崖道上,周围又有雾,骑马登上去肯定看不清四周的情况。
似乎有个动物跃过断崖。
“啊,是鹿。在断崖上跳跃得那么灵活。”
亚历克不禁钦佩。两头鹿一前一后从断崖上的山道上追逐着跑过去。
“反过来说,不时鹿也爬不上这样的断崖啦。”
“不,我们要下马,不过还是把马牵着走吧。也不知道这后面地形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再弃马也不迟。”
“那么我们一起徒步前进吧,请你带路,大尉。”
劳斯贝尔克大尉扭曲着嘴角,默默无语地开始攀登崖道。蒙塔榭跟在他后面,接下来是珂莉安、拉斐特、亚历克,几个人牵着马开始爬坡。
这个季节,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要赶在日落前尽可能多前进一些。
几个人沒有工夫欣赏周围绝美的景色,牵着马,留意着脚下的道路,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突然之间,那座塔出现在他们面前。
外形看起来像两个并排的大圆桶。灰色的石壁上开着几个小小的方形窗户,纵向排列,一共五个。塔高估计有五层楼左右。枯萎的藤草蔓延在墙壁上,像被枯瘦的蛇附了体,给人恐怖的感觉。小小的窗户上装有铁栅栏,铁栅栏内是玻璃,玻璃内似乎是厚重的窗帘。
雾几乎已经散去了,夜幕渐渐逼近。太阳发出微弱的金黄色光线,慢慢沉向莱茵河西岸。周围的天色略微发白,离太阳比较远的天空越来越黑,早早的已经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厚重的门扉似乎是木制的,表面上贴了一层青铜板。门板中央有个动物头像的雕塑,外形很像马,但是竖着两只角。一只在前额上,另一只在鼻梁的位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幻想中的动物。
“是双角兽。”
亚历克轻声说。珂莉安明白,自己终于到达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