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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将咆哮的残响完全吸尽之后,便伸出沉默的巨掌笼罩在人们头顶。
一群僵持不下的持枪人耳边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可以为他们的行为负责并发号施令的人物登场了。
乌拉尔休闲都市的总经理东堂伸彦带着冷静的假面具,由车门走进事件现场。一见到鲜血淋漓的光景他不仅皱起眉头,接着立刻克制自己,小心翼翼地问:
“是熊干的好事吗?”
“可是一直找不到脚印。”
“那是鞋印,属下的意思是找不到凶手的脚印。”
回答的人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的抽搐。
伸彦带刺的目光盯着保全部门主任,完全无视纷飞的细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并不是人类,但如果真的是熊,就应该找得到脚印才对,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经理。”
“你问我我问谁!”
虽掩不住一脸的不悦,但这句话伸彦并没有吼出口,他还有伪装冷静的余力。
“再诡异的现象,都能找得到科学上的解释,没有必要为此大惊小怪,今晚大概要麻烦你们彻夜守候了,等天一亮就正式展开狩猎,将事情一并解决,到时只要准备好枪支集体行动应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股令人安定的气氛油然而生,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给与明确指示的救星。
当警方截获通报时天已经亮了,遗体上盖着白巾,惨案现场也被封锁起来以保持完整性,巡逻已经毫无必要,全部的人都回到值班室准备明天的狩猎事宜。
伸彦在留下各项指示后回到总经理时,却撞见意想不到的情景。叔父康行穿戴整齐,率领着一干秘书正在等候他。
“董事长,您有什么事吗?”
“我要回东京去了。”
“咦?您不是要待到明天,不,今天中午才离开吗?”
“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让你不好办事,而且我跟支仓已经约好,尽量在早上赶回去跟他讨论一些事情。”
东堂康行所提的支仓现任交通部政务次官,长久以来一只仰赖康行的鼻息,今后在观光、交通方面,他势必成为东堂集团的代言人。只不过讨论一事纯为借口,明眼人都看得出康行是在得知休闲都市内部所发生的怪事之后,打算先抽身而退。
“总而言之,就是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来!”伸彦想到此,不仅怒火中烧。
前几天康行才斥责秘书发言不当:“不要以为受害的只有伸彦一人。”
但这次事件却又和乌拉尔休闲都市的计划毫无关联。假如伸彦为此出了什么差错,东堂复合企业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其实就算不除掉伸彦,东堂复合企业本身也有坏死的一天。
对康行而言,东堂复合企业此处的防卫组织目的在排除危险人物,以消极的角度来看,也兼具一石二鸟的利益。如果伸彦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因为这意味着乌拉尔休闲都市的伤口不至于扩散到致命的程度。
“真是遗憾。”
伸彦简短回应,但胸中的怒气却有如灼热、苦涩、黑不见底的咖啡一般沸腾着。叔父向来如此。平时或一帆风顺之际,他就摆出一幅独裁者的面孔,一旦出事就立刻见风转舵。
比方说,上次东堂复合企业位于东京的高级饭店,曾经发生过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饭店的声誉大跌,此时出席记者会当中谢罪的是饭店总经理,而董事长康行自始至终完全没有露面。
一星期后,在九州西海岸一带建设大型休闲都市的计划公开发表,俨然一位时值壮年的财经界巨头。而媒体方面也完全没有提及康行在这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当中所应背负的管理责任。可见康行的统治触角已延伸到社会各个分野,而且康行这个巨人的外表与内在相距悬殊。
“立刻准备直升机,愈快愈好。”
“我明白了,硬被叫醒的驾驶员也真可怜。”
伸彦的语气似乎有意讽刺叔父。
“怎么?我要离开这里,你有意见?”
“不,没这回事”
“要批评我之前,先找好退路再说,我不知道你对自己实力的评估如何,但你要是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的话,尽管另谋高就。”
伸彦的脑细胞开始燃烧,自我克制的紧箍咒随之断裂。
“董事长,请您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说什么?”
“我针对的是董事长您的态度,而不是作法,难道您不明白吗?或者说,您是有意混为一谈?”
不等爆发的怒气冷却,康行立刻作出回应。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充满了冷冽的迫力。
“好狂妄的口气!伸彦,难不成现在我是犯人,而你是检察官吗?”
顿时伸彦明白自己踩到猛兽的尾巴了,他为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悔。一时的愤怒很可能会毁掉他十五年来处心积虑建构的计划,所以现在只有克制自己,凭借紧急的应变能力来渡过眼前的危机。号称绝对安全的休闲都市里竟会有人丧命,而死者并非游客,这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当务之急是要避免牺牲者再次出现,而不是在这里跟叔父逞口舌之能。
“属下失言,请董事长原谅。”
“算了。”
这出人意料的宽容胸襟也许是出自康行的内疚,因为他的确是打算把责任推卸给伸彦,然后一走了之。
“相信你能克尽身为总经理的职责。”
这句话显得有点多余,伸彦并没有因而产生丝毫的感动,只是恭敬的行礼送叔父出门。
三十分钟后,直升机场上充满了一片黑暗与雾气、二十八个人与二十份的不安和恐惧。雪暂时停止了,但警卫们内心的风雪却愈来愈狂乱,他们要在这破晓时刻,目送秘密启程离去的董事长,心里实在有一百个不甘愿。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董事长要挑这个时候离开,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不平的抗议声来自一个持着上膛抢枪支的警卫,但也只有少数的同伴才听得见,突然,有人大喊:
“喂!那是什么?”
喊的人声音在颤抖。结果是引起一连串吞咽口水的声音,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直升机上。直升机在破晓的混浊白雾里犹如一张毫无美感的剪影,正当身裹高领大衣的东堂康行走向直升机时,只见好几道黑影群集而来。
康行的一只脚悬在离地五公分的地方动也不动,警卫们颤抖地举起枪支指向直升机。
“住手,笨蛋!这样会打伤人的!”
伸彦吼道,警卫们扣扳机的手指顿时变得僵硬,枪声还来不及出现便消失了。恐惧与狼狈屯积在咽喉,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此时直升机附近传来一阵惨叫声,但却被螺旋桨的巨响给打散。直升机开始企图逃往空中。不过飞到半空中便停止上升,因为黑影企图拖住机体。一时之间,上升与落下的力量相当。但在失去制衡的瞬间,直升机开始坠落。
爆炸声震动着整个雾气,黑烟不断涌现。
地上的雪飞卷成涡,热气夹杂着寒气扑打着人们的脸庞,就连向来胆大包天的康行也往后退了半步。火焰与黑烟飞舞着,升起一道夜幕。
“快拿灭火器来!”
伸彦边跑边大声指示,但只得到沉默的回应。随即,他的脚步也立即停止,因为他也发现了站在火焰之前蠢蠢欲动的黑影。那黄玉色的目光直射伸彦的脸孔,这个年轻的负责人甚至连吞口水的动作也忘了。而当这道黑影消失在浓雾之中,伸彦确定那是一个野狼的轮廓。
2
“也就说,董事长目前无法立即离开乌拉尔休闲都市。”
伸彦特别强调这个事实,眉目之间也带着冷嘲热讽的波动。而康行的视线却只盯着一处不动。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思维,只映照着事实。
这是康行第一次亲耳听见“野狼”的咆哮,这个如同石头般坚强的男人,似乎也产生了些许的动摇。宫村秘书则紧抓着公事包,瘫坐在一旁的雪地上。
“那那应该不是雄吧?”
一个警卫喘着气问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会儿,东堂康行终于开始移动身体,他的视线划过众人,最后停在宫村秘书脸上。他冲着呆站在原地面如白纸的他高声怒斥:
“你还愣在那儿干吗?”
“是、是”
“还不快去呼叫另一架直升机来!不管从东京或札幌都行,人速安排妥当,你以为我赐你秘书这个头衔是干什么用的?”
“是,属下立刻去办。”
宫村秘书跌跌撞撞地离去,伸彦对着他的背影投以冷冷的一瞥,然后望向康行的侧面。康行对身旁的侄儿视若无睹,将半个脸埋在高领大衣的襟头里。伸彦似乎可以看穿叔父内心的想法。
如果事情有了万一,东堂康行将联络北海道警局总部动员机动部队。对他而言,策动一小部分的政治力量就能解决事端,接下来再使用一小部分封住媒体的嘴。先把自己安置在安全的范围中,再从高处俯瞰伸彦为他收拾善后。
两个警卫再加上个直升机驾驶员,目前已经出现四名死者。在这之前,危及看来好像即将解除,结果反而陷入更深的泥沼、更深的瘴气之中。
另一方面,宫村秘书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折返。他在前往摩天大楼途中,与伸彦的秘书遇个正着,他心直口快地报告并不是个好消息。第一、部分游客在沉睡中惊醒,引起一阵骚动;第二、根据铁路局的速报得知货柜列车发生事故,铁道阻塞不通;第三、通往札幌的高速公路也因车祸停滞不前。
呻吟声此起彼落。
现实与非现实两方面同时刺激着人们的恐惧感。交通路线中断,造成孤立无援的恐惧;想象力也随着往坏处发展,让人不由得以悲观阴暗的笔调来描绘未来的光景。
“宫村,先不必急着叫直升机,伸彦,你跟我来。”
东堂康行完全掌握了人性本质的一面,当他打算提早由乌拉尔休闲都市抽身的计划失败时,他立刻走回摩天大楼并向侄儿下令道: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至少不能让电气系统遭到破坏,尽全力将光、热还有食物提供给所有人,在饥寒交迫的黑暗中容易引发恐慌,只要避免这一点,因应对策可以慢慢研究。”
伸彦不断点头,很惊讶叔父的精力竟然能够恢复得这么迅速。
“我想确认一下,电话通不通?外界电视与收音机的电波接收得到吗?”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不管对方有什么企图,他并不避讳世人的耳目,如此一来,我们的窘况一旦曝光,东堂符合企业第二代与第三代接棒人将成为众人的笑柄。”
这句话令伸彦不仅一怔,于是抬头望着叔父。但他看到的是一张与温暖无缘的石头面具,嘴角还刻画着近似冷笑的纹路。
“不要扩大解释我的语意,在做成正式决定以前,所谓的接棒人不仅止于一位,自我之后,没有人一出生就笃定成为上一代的继承人。”
他的语气不会刺伤人,但会把人给勒死。伸彦感受到在统率五万人时,康行有他向来所不具备的压迫感。如果再不设法拉近两人之间的差距,他将永远也迫不上叔父。
也许真的是胆大过人吧,康行再度更衣,表示要睡到中午。但伸彦却不然,他除了下令警卫通宵守夜,自己也因为精神紧张而无法入眠。他回到总经理室,煮了一壶蓝山咖啡,连糖也不加就一口气喝了二杯,之后睡意与味觉开始麻痹,以至于根本无暇享受咖啡的香气。当他喝完第二杯,将杯子搁回杯盘上时,内心突然涌现一个想法;目前尚未查明到底是狼还是何方妖怪,但见过这个神秘怪物却还能安然无恙的只有相马父女而已,所以有必要取得他们的证词。否则如果他们到处传话给不特定的人群,将会造成安全管理上的困扰。
“快请相马父女来,态度要谨慎。”
向秘书下完这道指令后,伸彦又倒了第三杯咖啡。
凌晨四点要把人从睡梦中吵醒实在情非得己,他内心满是歉意,但事情却超乎他意料之外。
相马邦生仍然清醒地坐在房间的一隅阅读资料。他起初陪着叶月入眠,怎料却在半夜清醒后怎么也睡不着,跟女儿昨晚的情况一模一样。他露出苦笑地坐起身,拨电话到东京要太阳书房的衫沼传送有关哥尔契克将军的资料过来。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人似乎不合常理,但衫沼是个日夜颠倒的人,他在深夜十点上班,直到天亮才下班,因此他以毫无睡意的语调回应邦生的要求。
“知道了,我会立刻把资料传真过去,啊,对了,圆月好不好?”
“只要你能叫他叶月就很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姑且不论叶月对衫沼印象有多差,但是他绝非无能之辈。一小时后,传真机便陆陆续续地吐出资料,相马以电话致谢后,便开始阅读这份远从东京传来的资料。由于内容并不多,因此当东堂伸彦派人郑重来邀请时,邦生已经将哥尔契克这个人的相关知识吸收完毕。
亚历山大瓦席里维契哥尔契克生于一八七三年,为俄国海军军官。他由海军军校毕业后便入伍成为海军少尉。曾经两度参加北极探险,荣获俄国科学大奖的表彰,日俄战争期间,担任水雷艇艇长对抗东乡司令官所率领的日本海军,在旅顺败给野木将军所率领的日本陆军而成为俘虏。但是这场败仗并无损他所建立的功勋,因此战后他获颁圣凯欧罗奇勋章。
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他指挥波罗的海舰队击退德国舰队,因而“战略专家”的声名远播,成为俄国海军最年少的提督,一九一六年晋升为黑海舰队司令官此一要职。
当俄国大革命爆发,哥尔契克在历经一番曲折后,终于逃亡国外。一九一八年他出现在西伯利亚,受到英国与日本等列强的支持,加入在鄂木斯克市所成立的“全俄罗斯临时政府”扬名国际的军人哥尔契克得到全俄罗斯临时政府陆海军大臣的官阶,也因此成为俄国反政府军“白军”的最高司令官,但哥尔契克并不以此满足。
他发动政变驱逐当时的政府领导者,成为独裁者并以“俄国最高领导者”自居。他借由强大的军事力量统治整个西伯利亚,在与政府军“红军”的战役中大获全胜,并于一九一九年春天将版图推进至布拉格河岸。
正当哥尔契克几乎实现俄国最高领导者的梦想时,夏天并没有继春天的脚步跟着来临。因为红军开始反击,而白军此时正节节败退。
再者,哥尔契克的敌人并不仅限于政府军。鄂木斯克的全俄罗斯临时政府原本即是反对列宁布尔什维克派专制作风的联合阵线,参加者除了反帝政派之外,还有自由主义派与社会民主主义派。于是,哥尔契克在发动政变后便放逐社会民主主义派,压制自由主义派,由反帝政派独占政权,因此全俄罗斯临时政府急速衰败。由于哥尔契克拒绝改革农地政策,以至于丧失了广大农民们的支持。此外又因否定少数民族的自治权,迫使骁勇的哥萨克骑兵失望离去,哥尔契克等于是亲手铲除自己的盟友。
而英美两国也因无法接受格尔契克政府缺乏民主素养的作风,决定弃他不顾。结果事实证明,哥尔契克也许是个出色的海军军官,但以一个政治家而言,在组织、领导、判断等能力方面,他是遥遥不及他的对手列宁。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鄂木斯克为红军攻陷,白军溃败奔走,哥尔契克也被逼下权利的宝座,向东逃亡。
此时,哥尔契克麾下仍拥有五十万兵力,再加上乘着革命旋风的百姓七十五万人。其中包括俄罗斯正教的僧侣、贵族、地主、商人与其家眷。这群人跟着格尔契克一同往东不断逃亡。
但格尔契克过去身为军人所具备的才能与责任感,在此时已荡然无存。在毫无任何对策与把握之下,他率领着一二五万名男女企图横越冬天的西伯利亚。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当中,的确存在着白军的资金五百吨金块。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由鄂木斯克出发的一二五万人命运究竟如何呢?一九二〇年二月,哥尔契克在伊尔库坎克遭到红军逮捕,但他身边未见一兵一卒。食粮、御寒衣物、医药品等等装备皆不够齐全的一二五万名男女徒步横渡严冬的西伯利亚,究竟会发生何事呢?答案相当明显,运用二五万减一二五万等于零的公式便能知晓。
一九二〇年二月七日,哥尔契克为红军枪决。匆促行刑的原因据说是当时占领朝鲜半岛与南桦太的日本帝国企图收服西伯利亚为殖民地,纳日本海全域为内海,借此西进。于是俄罗斯海军英雄哥尔契克历经七十四年的生涯,最后画下一个凄惨悲凉的句点。
俄罗斯内战由列宁大获全胜,日军也从西伯利亚撤兵,苏维埃联邦就此成立。随着革命告一段落,哥尔契克的声誉与恶名永远埋葬在过去的墓地。
而那五百吨金块到底流落何方呢?按常理推论,这批黄金可能就此失踪,不会再度出现。包括这批黄金在内,俄罗斯皇室罗曼诺夫家所独占的上亿巨富,绝大部分也将永不见天日。而增永声称哥尔契克的黄金藏在乌拉尔休闲都市内部的说法,也只是众多无稽之谈之一罢了。
如果全世界的黄金传说均属实,那地球上尚未开发的黄金应该高达被挖掘的总量十倍以上。才刚想到这里,邦生就给东堂伸彦请了过去。
3
“相马先生,你与令千金目睹野狼的事,可不可以详细告诉我?”
“我并不确定那是野狼。”
“但是你说过哪是野狼?”
“我的意思是指外表跟野狼很像,但不是活生生的野狼,反倒跟没见过野狼的人,对于野狼所抱持的模糊印象一模一样。这是我自认最为正确的表现方式了。”
邦生谨慎地雕琢字句,伸彦则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他还没蠢到忽略不利的情报,而带领所有人走向绝境。最重要的是,他曾亲眼目睹那“野狼”居然能将一架正要起飞的直升机拖下来!一般的野狼应该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
伸彦的视线移动着,相马邦生正坐在深棕色的沙发上,一旁的叶月则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是在熟睡当中被吵醒,原本伸彦要她继续睡,但她不想离开父亲,就只有跟来了。
“关于这件事,我也想听听令千金的解释。”
“叶月,快坐好,人家在问你话了。”
叶月被父亲摇醒,于是努力睁开双眼。并非做父亲的无情,既然她自愿跟随前来,就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想睡当初就应该听父亲的话钻进被窝里,现在选择跟在父亲身边,自然必须回答一切问题。
叶月一面与睡魔缠斗,一面详细说明自己的亲身遭遇。内容和前晚与父亲谈过的一模一样,反倒是前晚完全不采信叶月的“社长大人”在经过一天一夜之后,现在却认真地聆听叶月的说明。聪明的叶月在欣慰之余也领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情况严重,要不然爸爸不会在这时候被请到这里来。想这想着,叶月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说明完毕后,她一点也不困了。
“详情我大致明白了,感谢你的合作,小妹妹。”
“社长大人”以机械般的语气答谢后,再度转向叶月的父亲。
“相马先生,不瞒你说,目前已经有四个人死亡,也许还会陆续增加也说不定,我虽然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尽量保全休闲都市的声誉,不过看样子是不大可能了。”
“死了四个人?”
邦省嘴里念念有词,全身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如果当时继续呆在迷宫里,那群野狼如果真的心怀杀机,那么死亡的人数也许会增加到六个人。
此外,他对东堂伸彦嘴边所挂着的“声誉”一词相当在意。邦生向来淡泊名利,假设他的事业心很重,看到东堂伸彦这种动辄投注上千亿资金、选在人迹罕见的荒野上建筑人工都市的大手笔气魄,恐怕会令他嫉妒不已。
嫉妒邦生侧着头,一连串的骚动出自人为,如果动机源于嫉妒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这份嫉妒心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在暗中祈祷东堂复合企业阴沟里翻船的对手应该不在少数。
“那个似狼非狼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呢?相马先生,听说你是科幻小说家,不知你在这方面是否有概念?”
“你太高估我了。”
邦生苦笑道,从事侦探小说创作的作家在面临真实的悬案时,未必能作出有效的推理。依此类推科幻作家、神怪作家也是如此,反而是那些脚踏实地的专家来的有用多了。
不待东堂伸彦发问,邦生继续想。
那个似狼非狼的生物为什么能穿墙而过,来去自如呢?分子渗透、非物质现象、或者这个生物根本没有实体。
“我有个疑问,杀了这四个人的的确是那些野狼,先暂时称他为野狼好了,请问真的是野狼吗?”
伸彦不悦地仰望天井,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邦生的问题
“这四个人当中有两人是直升机驾驶员,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是在很难相信,对于前天怀疑令千金的事,真是万分抱歉。”
“哪里、哪里,千万别放在心上。”
邦生这时马上表现出胜者不骄的气度。
“再这样下去,很可能必须要强制禁止游客外出了。”
“这样也不一定安全。”
“怎么说?”
“它们能够穿越墙壁,所以即使待在屋里也不见的绝对安全。”
伸彦双眼闪过一丝不悦,但他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在经过一、两秒的沉默,他立即反击。
“可是相马先生,与其在外面游荡,还不如待在屋内来的安全吧?”
“是啊,我也不会让我女儿外出。”
“就这么办吧,现在的状况已经不仅限于这座休闲都市,甚至演变成整个东堂复合企业的问题了,所以凡事以万全为要。”
“我对你们东堂复合企业的生死存亡没兴趣,我只关心我女儿和自己的安全。”
邦生承认自己个性愈来愈自私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但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物。”
“我了解,相马先生,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如果你关心东堂家的兴衰甚于令千金的安危,那实在也太说不过去了。”
伸彦笑道,很快地又话锋一转。
“但是相马先生,我也有我的立场,如果你的行为超越了我可以容忍的范围,请恕我会采取适当的因应措施。”
“这我了解,反正我是不可能故意阻碍你的。”
邦生觉得这对话实在是毫无营养可言。
“很好,不管怎么说,希望我们之间尽量避免挑起不必要的对立,我会努力守护全体人员的安全,到时也希望你能鼎力相助。”
伸彦平是虽然关心文化,但在遭遇紧急或非常时刻,文化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回过头来想想,他身边的确缺乏一个能够站在平等立场提供建议与协助的朋友。相马这个不入流的作家完全无视人际之间的阶级关系与利害打算,应该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当这念头一闪,伸彦笑了一下,仿佛想借此忘却自己的懦弱。
“很抱歉打扰你的好梦,以后我会尽可能避免给你添麻烦。”
“多谢你了。”
邦生简短致意并催促叶月起身,当他走出总经理室时,仿佛听见一声叹息。
在走出十九楼的电梯时,邦生透过窗子眺望破晓前的景色。黑暗的夜与纯白的雪交织出镶嵌在玻璃上的图样。
这座休闲都市正需要这种景致的衬托,在人造的街道上重叠着如梦似幻的黑与白。
与新宿新都心同等级的摩天大楼耸立在这荒野与原始森林中,总计有接近一万人滞留在这个高秘闭空间里,大自然与人工的疏离感将这个人工都市包围着,有时甚至连时间的进行也好像不同于外界的速度。
大前天,叶月曾经跟爸爸说:“这个城市好像是个玩具。”女儿有感而发的话,也让邦生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乌拉尔休闲都市里的每件事物都是精心计算下的结果,绝对不容许丝毫的浪费,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不是一种器具就是设备。一切均在人为的计划下产生,即使过程有所更动,也绝非无的放矢。
这种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跟相马父女的八字不合,他们反而喜欢自然混杂的环境。
“说穿了,我们都是天生的劳碌命,没有本钱长期住在这种地方。”
邦生相当有自知之明。与其给他一栋附有壁炉的华厦,还不如给他一个餐桌上常常飘来咖喱香味的小小公寓。对邦生而言,这才是最自在的工作场所。
想到这里,邦生突然想起抓住自己袖口的女儿。
“叶月,你怕不怕?”
“不怕,跟爸爸在一起就不怕。”
女儿不假思索的回答,顿时令做父亲的感动不已,决心要好好保护这个乖女儿。
每当叶月受到别人的称赞,邦生总会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教很好的关系。”另一方面心里却暗自担忧女儿还只是个小学生,也疼惜她小小年纪就必须承受这么多现实的压力。
“好好补眠吧,睡到中午也没关系,反正不用担心上课会迟到。”
远在东京的杉沼也在这个时刻钻进被窝。
4
令人不安的谣言乘着早晨的气流降落地面。禁令虽然已经颁下,但在几名游客亲眼目睹直升机烈焰冲天的情景后,走廊上开始绽放出大小不一的谣言花。
“是熊吗?”
“不知道哪,不管怎样,现在整个东堂复合企业铁定伤透了脑筋。”
全日本第一座,也是全亚洲最大的终年型山岳休闲都市里,竟然发生野熊残杀游客的事件,任谁都想得到,这将损害在日本观光、游乐场、饭店业界执牛耳的东堂复合企业的商誉。现在这件事惊动了古冠村区公所。
整个村镇的警力只有派出所的两名警察,乌拉尔休闲都市内部的安全则由东堂复合企业的警卫负责。在这人烟稀少、缺乏活力但生活和平的村子里,只需要基本警力就足以应付一切事务。
但这个情况却因为休闲都市的兴建而改变,在持续了几年的风光后,小镇突然间乌云罩顶。
乌饲警长年约四十五岁左右,中等身材,矮胖体格、目光沉稳、木讷的外表十分符合他担任村镇驻警的形象;同行的吉崎巡警只有二十岁左右,虽然冲劲十足,但缺乏磨练。这两人开着派出所的小型警车详细勘验现场之后,听取总经理东堂伸彦对整个事件的描述。
随行的还有村长小西克幸,年约四十出头,做事机灵,一点都没有单纯朴素的气息,精明干练的样子可以与大都市的会计师相提并论。他那笔挺的服装,敏锐的眼神与薄薄的嘴唇不禁令人联想到地狱的低等恶魔。
当初东堂伸彦决定要在这荒凉的小镇兴建大型休闲都市时,全力协助这项构想的正是小西已故的父亲。虽然上一辈亟于振兴日渐没落的村庄,但这一代人却对这块土地毫无眷顾之心,不久之后,他即将要用“议员”这个头衔把“村长”给取代。
当这些人凑在一起时,好像等于把村里的区公所原封不动地搬到饭店来。村里虽有农业、畜牧与林业,但为数稀少,所以严格说来,除了乌拉尔休闲都市外,这个村镇根本没有产业可言。
小西村长不耐烦地听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便以一个负责人的身份解释自己的职责所在。
“我完全是出自善意,要将这个村子从衰败与停滞中拯救起来,所以错不在我。”村长言下之意是打算逃避责任。有谁会故意提案陷害一个村庄呢?一般而言,比起恶意的成功,善意的失败反倒无害于社会;比起恶行与阴谋,愚行与失算的行为反倒使更多人陷于不幸。
引发战端的人从没想过要令祖国化为焦土,兴建核能电厂的人当初也从来没想过土地会受到辐射污染。“当初始料未及”这个借口永远是从政者最好的朋友。
“村长,没有人怪你,现在只是希望你协助案件的调查,以确保众人的安全”
乌饲警长低声地安抚村长,接着便向乌拉尔休闲都市的总经理与保全主任、默默无闻的年轻作家以及他的女儿寻求证词。乌饲警长并不打算独力解决这个事件,他唯一能做的是尽量把最正确无误的消息传给辖区上级单位与北海道警局。
伸彦一边回答警长的问题,一边思考怎样消除游客不安的良策。所幸,一切通讯设施均无故障,不至于让情报陷入中断,造成人们在心理上的孤立不安。他同时也想起稍早之前,康行就已经洞察到这个人性的弱点,实际上,叔父独裁专制却不至于昏庸无能,想超越他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怪声,远处的闪电,在白光与紫光中此起彼落,巨大的雷声也传遍整个天际,邦生不仅喃喃自语。
“想不到冬天还会打雷。”
“虽然法律没有规定这时候不准打雷,但这个现象倒是违反了自然气氛的原则。”
乌饲警长如此回答,邦生一时之间很难判断他在开玩笑还是反应迟钝。
窗外的景色经过闪电、白雪与浓雾三层漂白,诡魅的白色魔手直侵室内,将人们的心情赶往不安的方向。现在屋外看不到半个人影,所以根本不需要禁止外出的宣导。
叶月不喜欢闪电,很少有小孩子会喜欢闪电的。她紧贴着父亲,尽可能不看窗外。
冷不防地,总经理室的大门一开,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伸彦原本留在门外看守的秘书,现在却被一个粗暴的入侵者拎住衣领,挣扎个不停。
“很抱歉,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初次见面,东堂总经理。”
这名强行闯入室内的男子身穿毛衣外加皮夹克,下巴不留一点胡茬。伸彦挑起眉毛走上去,男子的视线完全盯在他的脸上。
“如果你能全权委托我处理,我保证这件事一定马上解决,绝不拖泥带水。”
“你是哪位?”
“大门启介,我想我这张脸应该可以充当名片吧。”
邦声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他在学生时代远赴美国参加乔治亚州的佣兵部队,然后在三年前回国,并以撰写科幻动作小说一举成名。日本人中鲜少有四十二岁后,还能像他那样保有年轻健康的面貌与体魄,以他的身材而言,几乎可以当重量级拳击手。
东堂伸彦冷漠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客人。
“你希望全权处理这件事?但是本休闲都市已经设立了因应的组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原因是出在东堂符合企业的面子问题上吗?”
大门的语气夹带着含糊不清的轻笑声。
“您引以为傲的休闲都市发生命案,这要是传出去,面子里子都挂不住,我这么说好了,如果在平时,你的确是一位出色的企业家,但遇到这种非常状况,我想你也许不知道如何应对,所以我才特地来提供协助。”
“大门先生,我明白你的来意,但你想接管此事,真的是纯粹出于自愿吗?”
当然不可能,这个叫大门的男人是有备而来的。
东堂符合企业旗下关系企业遍布各个范畴,反倒是目前连一家保全公司也没有。大门在国外二十年,历经恐怖组织、游击队,甚至是犯罪组织,因而练就了一身武艺。成立保全公司的目的就是为了继续发扬高强的功夫。但世间事光凭才能与热情是无法成就的。
“所以我想借着这次的诡异事件展现我的真本事,让东堂复合企业明白我的商业价值。”
讲白一点,就是提供资金支持他的新事业就对了。
“如果全权交给你负责,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把野兽赶进陷阱里,然后放一把火烧光它们。”
“”“关于陷阱的做法我不能免费告诉你,虽然我并不相信在现代的日本还会有野狼肆虐,不过不管是野熊还是野狗,只要遇上我,我就要它们知道人类的厉害。”
这个想法与其说是大胆,还不如说是没头脑。关于这个叫大门的男人有几项可怕的谣传,他表面上夸耀自己的佣兵资历,据说私底下专门由哥伦比亚走私毒品,也有人说他与坦尚尼亚的密猎组织与象牙走私团体来往密切,更有一说是他曾在莫三比克参与屠杀当地居民的行动。他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小说,截至目前已有十册以上的著作。此外他还开辟求生教室、参加十项铁人竞赛并成为电视节目的常客,刻意将自己塑造成“男人中的男人”、“鹰派的行动主义者”
“如何?比起束手无策,坐视事态日趋恶化,我的方法实在强大多了。”
大门说话时而粗鲁时而有礼,想必是二十年的海外生活带来的坏习惯。不论如何,伸彦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大门启介,这是伸彦的坏毛病,他向来对于毛遂自荐的人抱有疑心。但对于相马邦生、前任古冠村村长这些态度并不友善的人,他反而有好感。
一直保持沉默的乌饲警长突然笨拙地咳了一声,然后朝着自信满满的大门启介说:“大门先生,这件事交给我们警方来处理就可以了,如果按照你那种粗暴的手法,要是捅出什么漏子,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外行人就是这一点伤脑筋。”
脱离佣兵身份的科幻作家歪着下唇嘲弄警察,完全不透露专家的想法。大门站在自信与傲慢的分界线上,轻蔑别人的无能。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在佣兵部队里相当管用,也很容易获得信赖与服从,但却不适用于其他场合。
“我知道你打算花一些时间考虑,但目前的状况容许你慢慢想吗?没有游客死伤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个名人,到时该怎么办?”
对方这句话说中伸彦的痛处。窗外依旧电光击闪,雷声隆隆,叶月不由得抓紧父亲。
“看样子我得找带头的人谈才行了,可以让我见见东堂康行董事长吗?”
“我想你见了他也是无济于事。”
面对伸彦如此冷淡的反应,大门不悦地挑了挑眉毛。
“为什么会无济于事?我认为这个提议对双方都有好处啊。”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叔父已经另有打算!”
大门似乎认定自己有足够的本钱跟东堂康行站在对等的立场谈判,但在康行眼中,像他这种人只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自由业者罢了。不管目前的状况如何,有个男人在此颐指气使地要东堂复合企业支持他的保全公司,身为独裁者绝对不会抱有好感。正当伸彦要继续开口说下去之际:
“喂,你们看!”大门启介手指着窗外,总经理室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采取相同动作,他们一起抬头望向窗户,看着外面的光景。
窗外是一片白色世界,但有一些黑褐色的鬼影流窗窜期间,不只一只而是数不胜数的影子在不断穿梭移动。这些外形像狗,但体形比狗更庞大、更机灵的动物,正睁着发亮的黄色眸子盯着人类看。
“野狼?真的是野狼!”
异口同声的呻吟立刻传遍整个总经理室,人们屏气凝神地伫立在遭受梦魇包围的摩天大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