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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婆表面上不管事,实际上精明着呢,说实话,女儿身体不好,除了生翰哥儿落下的病根儿,一大半都是跟婆婆斗心斗智劳损的。”方玉荷哭得眼睛都红了:“又怕说出来丢人,让母亲跟着着急,因此一直瞒着。”
若不是今日陈氏说起侯夫人送帖子的事,她也不会这么恨全都抖落出来。
说起来,这些年陈氏对她的教诲,她是聪明伶俐一学就会的,可是跟真正大户家的当家主母比起来,真是不够看的,否则也不会输了银子还受了气。
“母亲有空好好教教玉露,别让她像我这样傻愣愣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呢。”方玉荷叮嘱。
陈氏心里有了数,安慰她道:“你们姐妹两个都聪明,母亲是很放心的。你不过是少吃她几年米,她总得死在你前头,到时候还怕她?你是母亲手把手教的,决计不会差。你瞧,先前你能把风声瞒的这样紧,每次回家从不诉苦,我却从不起疑,这就是你的手段了。万不可妄自菲薄,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钱恰好是最不成问题的。”她命金娘子拿些银票出来:“这五万两你带回去藏着,自己花”
方玉荷自然不是要银子的,她很想说侯夫人的手段陈氏可能见都没见识过,她以往教自己的那些,都是谋,而侯夫人用的那些,都是术。
所谓小巫见大巫,不外如是。
只是瞧着陈氏对自己一片爱怜之心,又自信满满,不忍心打击她,只得叮嘱道:“还是要好好教教玉露,咱们家的事情,都是一些小事,实在是”她想说:“在后宅中,实在是不算什么事”
陈氏却将银票往她手中塞:“这个我晓得,玉露比你还要好,大方知礼,进退有度,知书达理,懂得隐忍,喜怒不形于色,是个当家主母的好苗子,给谁家做媳妇,都是他们家的福气”她顿一顿:“你放心,侯府的当,母亲决计不会上的。”
方玉荷得了这句保证,才将银票收起来,又开口想说几句,瞧着陈氏完全听不进去的样子,想着陈氏也不需要跟侯夫人斗,索性闭嘴不言。
母亲的性子她清楚,管理偌大一个府邸二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大纰漏,几个姨娘乖乖顺顺,几个庶女庶子规规矩矩,外面说起来都是一派贤明声誉,她也颇为自得,便换了个话题,问何家贤怎么样。
“倒是个好拿捏的,大户人家的那些争斗瞧起来全然不懂。”陈氏不以为意:“偶尔有些小把戏,为娘略施惩戒,便也压下去了。”
“我瞧着也是个好的,娘你安抚着就行,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到底人家爹爹是举人,不说别的,父亲那里还有三分薄面呢。”
陈氏便笑着说道:“若非如此,我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还好吃好喝伺候着。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打发在一边晾着了。”
她顿一顿,略微有些不平:“我就是怕你父亲怜惜她,看重她。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大嫂没空管理家事,只怕她有朝一日来分我的权,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身体也虚,父亲面前我是极力强撑的,到底也掩盖不住。”
方玉荷诧异道:“既然如此,可请大夫来看过?”
“看了也不知道多少了,大概是年轻时跟着你父亲吃苦操劳成这样的,除了体虚多汗,也没别的毛病,大夫说也不要命,就是不能动怒动气。”陈氏叹气:“可惜府里事多,总不省心,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能帮得上手的。”
“大嫂呢,母亲何不将大嫂大哥身体不好选个妥帖的姨娘照顾着不也是了”方玉荷疑惑,周氏进门那么多年了,虽无所出,到底是嫡亲的儿媳妇,接人待物周到客气,也是人人夸赞的。
陈氏就用手绢擦额头:“你说的我也都懂,照顾你大哥只是个借口,我何尝不想扶她起来,只是怕”她努努嘴,对着方玉荷示意,压低声音:“她是什么出身?你难道忘记了”
周氏正在外间招待客人,母女两个隔墙说话,小心翼翼:“再看看吧,到底是不能顺我的意。”
方玉荷生长于大富贵之家,又嫁去权贵之府,自然明白陈氏言外之意,便不再言语。
何家贤带着吉祥请罪时,陈氏正为女儿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苦恼,又想到昨日对何家贤的评价,破天荒的并没有计较,只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你舅母生气了,总归给她点面子,做做样子而已,今日不用伺候了,你先回去。”
何家贤喜出望外,忙不迭的谢了,拉着吉祥的路上一路笑眯眯的,吉祥却比较敏锐,低声道:“二奶奶,有人在跟着我们。”
何家贤一愣,自己家还搞这一套?忙回过身去,却除了几个打扫的仆人,并没有什么可疑人影。
吉祥拉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快速闪身,何家贤一回头发觉人不见了,就听吉祥在后面叫:“是谁?”却是吉祥将一个有些眼熟的丫头按在了花丛后头。
待看清了,何家贤才发觉是昨日罚跪的那个腊梅,吉祥也认出来,忙松了手,腊梅脸有些红肿,像是被谁打过,见了何家贤,低着头不言语。
吉祥忙问:“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腊梅两手绞衣襟好大一会儿,才似乎下定了决心:“奴婢,奴婢有事要跟二奶奶说。”又左右四顾了下,颇为警觉。
见周围没有人靠近,才压低声音道:“奴婢有个好朋友,叫青梅。”
何家贤便蓦地想起那个因为被冤枉耽误陈氏命令的丫头,忙道:“她不是被卖出去了吗?”
腊梅点点头:“过得还好,只是奴婢有桩事情压在心里太久了,实在是难受”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说,就绝不耽搁,快速道:“青梅临走时,怕没有什么好下场,哭着对奴婢说她是被人冤枉的。”
何家贤不作声,想到上次听到两个小丫鬟闲聊,大概就是这事,只听腊梅继续说道:“她说她就是舅奶奶她们快走的时候收到夫人的传唤,叫她去请您的,先前舅奶奶她们来的时候,她在旁边,听见大奶奶问要不要去请您,夫人说说再等等。”
腊梅一鼓作气说完,也不敢多做停留,抬起头看了何家贤一眼:“奴婢觉得二奶奶是个极好的人,不该受这种冤枉。”
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何家贤与吉祥面面相觑。腊梅的一席话,几乎坐实了何家贤对陈氏的猜想:她就是针对自己,故意设局让自己难堪。
当初她听到风声之后,回屋去便与吉祥说过,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又不好胡乱猜测,因此便放在心里,只当做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真相,何家贤愈发郁闷她连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就被人这样摆一道?实在不甘心。
可是却无可奈何。
只能庆幸陈氏这次轻易就饶过吉祥。主仆二人心事重重回屋,瞧见方其瑞也在,眼前一亮:“还是你高明。”
方其瑞见她的样子就知道没事,嘴角抽了抽。何家贤想到这些麻烦事:“给我解释解释。”
方其瑞哪里有什么解释的,他昨日就是为图个清静。吉祥对她来说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并没有什么特殊,只要何家贤别闹腾了,给他惹事。她称病叫丫头回去,陈氏也没什么理由怪她,大不了接着罚吉祥呗。
便尴尬的笑笑:“有什么解释的,这里面门道多了去了,以后慢慢再说。”
还能等到他慢慢说?何家贤急死了都。她本以为陈氏不过是想拿捏她而已,如今发觉陈氏根本就是看她不爽,那么别说自由了,能不能保住小命继续生活都两说,哪里还有耐心等待:“不能慢慢说,必须快快的说,你不知道,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忙把腊梅的话说了。
而且被冤枉就算了,还带来了不少后遗症比如方玉烟白天打了她,晚上又想来打她。
更可怕的是,陈氏对方玉烟的纵容。
这两个看她不顺眼,却又是府里最有权威的人,她想起来后脊背就凉飕飕的。
方其瑞听了她的冤屈,嗤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你慢慢瞧着,以后比这委屈的事情还多着呢,多长点儿脑子吧。”
何家贤看他似乎不太愿意明言,越发郁闷,无头苍蝇似的在门口乱转,陡然想起来一事,扑过来抓住方其瑞的衣襟:“我今天戴的是梅姨娘送的头面,你早上叫我取下来,是不是知道不妥当?”
方其瑞冷笑:“我还当你永远不会觉得不妥当呢。”
何家贤不由得羞愧,她的确是没想到这一层,要不是沈姨娘点破慢着,沈姨娘?
何家贤仔细回想,几个姨娘中,出了林姨娘是陈氏的陪嫁婢女,经常在陈氏屋里之外,来往最勤的,也就是沈姨娘了。
她不是无意的,是带着恶意的揭发了自己!至于陈氏是不是一开始就看到只是没说,她实在想不起来。
但沈姨娘揭破之后,陈氏却是一句话没有说,自己受的责骂,全是来自在于薛氏等几位夫人
何家贤后背愈发凉飕飕,瞧着方其瑞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一时来气,指着他道:“你还好意思冷笑,要不是你,我能到这里受这些罪?”
方其瑞沉默,脸色难看。
何家贤本来委屈得不行,见他沉默又一下子心虚起来,自己嫁过来是双方父母的主意,方其瑞连自己是圆是扁都没见过,关他什么事?
便嘿嘿笑着,缓和气氛道:“我我实在是憋屈,你不知道,院子里胡妈妈成天看着我,像一双眼睛,我做什么都不自在还有那个纹桃,像是我欠她几百两银子一般母亲我也看不清楚,有时候对我很好,和颜悦色像个仙女一般,有时候又突然变了一张脸孔,像是地狱里的罗刹鬼吓得我成天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出这个屋门,就觉得满地都是地雷,不小心就会把我炸得体无完肤”
她很少有人可以倾诉,即便吉祥,也是想对策的说,吐露心声的时候少,便忍不住继续说道:“我以前在家里,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大声说话,可以随意吃东西,我娘疼我,有什么事都跟我商量黄伯黄婶对我好,每天都问我爱吃什么才去买菜可我在这里”她强自忍住眼泪:“就像是在坐牢一般”
“不不或许连坐牢也不如。”何家贤吸吸鼻子:“坐牢好歹不用担心安危,只是没有自由罢了。而我,就像是坐在群狼环伺的宝座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周围,却挖着一个个深坑样的陷阱,里面都是蛇虫猛兽,稍不注意,那毒蛇的信子,就往我身上舔过来”何家贤吓得直哆嗦,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我害怕我吃饭的时候开心,吃完了就害怕我领银子的时候很开心,领完了却立刻就要花光,手上没钱了也害怕家里不来人我害怕,怕胡妈妈她那双眼睛老是盯着我家里来人我也怕,怕不小心又出丑丢脸无地自容”
她的手被方其瑞的手捏住,盈盈弱弱不足一握,何家贤没有察觉,犹自如风中残烛抖的厉害:“我想像大嫂那样能在所有人面前谈笑风生,能大声说话,能做事不被嘲笑可是好像我无论怎么做,她们都无视我的努力”
她妆都哭花了:“母亲也不让我回娘家我用别的方式却又总有躲不完的明枪暗箭我不懂的地方,没有人教我我做错的地方,没有人提点,永远都是处罚吃饭是错行礼是错走路是错呼吸也是错,只要做了都是错的,不做也错母亲每日生怕我四处走动,什么也不许我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