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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十二夜宫,窥月台。
大清早宫城口新贴告示,系三试通过人员名单。此次寒水门三试共一千零一十三人,最后筛选通过的只有十五人,果真百里挑一。告示上写道,“宰治文、乐正昂、王甘甘、胡江河、向跃冰、杨小涵、苗泠泠、晋柳儿、无忧……此十五人于今日正午在夜宫窥月台集合,务必守时。凡无因由不到者,皆视为放弃资格。------寒水门宣。”
一张不甚起眼的白纸,明晃晃地贴在城墙口的告示栏,笔力遒劲,自带风骨。
落笔者恰是主持三试的卢有鱼。
此刻他挺胸傲立于窥月台的数万级台阶之上,俯瞰从远处缓缓拾级而来的一个个墨点,眼神充满期许,掩不住的笑意。
同站的,还有楼家二师兄楼心月,秦家大师兄秦介,莫家大师兄莫承才和廖老爷子廖裕昌。
“今年这批孩子里天资出众的可不少哇!”卢有鱼颇有自信地感叹道,回头看着楼心月说,“我看柳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给你作师妹可好?”
“师叔!!”楼心月嗔道,耳朵忽然红了,自顾自地嘀咕了一番,“倚老卖老,仗势欺人……”
“小子,你说什么我都听见了啊,你是非认这个师妹不可,由不得你!都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这样害臊……”卢有鱼斜睨了楼心月一眼,哼道。
其余几人“噗嗤”笑出了声,数莫承才笑得最癫,边笑边说,“楼师兄三试的时候就托展皓向我打听晋柳儿呢,这下好了,师兄师妹,日久生情……不娶也得娶了!”
“就你嘴巧!”楼心月恶狠狠地捂住莫承才的口,二人纠缠了一会子,莫承才被束缚得动弹不得,眼神哀怜地注视着楼心月求饶。
“他肯娶,人家未必肯嫁呀。”说话这人乃是秦操之子秦介,当下一脸鄙夷。
卢有鱼干咳了两声,喝道,“都是做师兄的人了,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我看像话。”
卢有鱼百思不解地看着接话的老者。
华发苍颜,精神奕奕,不是廖家末代传人廖裕昌又是何人。
当下只听廖裕昌道,“我就喜欢孩子在一起闹腾腾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嘛。”
卢有鱼登时恍然,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廖老爷子老来得子,好不容易有了独苗,溺爱得跟什么似的,这一刹间说没就没,料是平凡人家也难以承受此等丧子之痛啊…蓦地眼冒精光,满脸堆笑讨好那廖老爷子说,“知道师公您喜欢热闹,我特意挑了几个活泼孩子给您,天资亦是极佳,我就担心师公您……”
廖老爷子哼了一声,不满道,“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几个孩子还能应付得了,累不着我。”
“哎唷,师公,我不是那个意思!”卢有鱼自知失言,登时讪讪的,殊不知肠子都悔青了。
一应小辈偷乐着看笑话。
“拍马屁……”
忽地响起一个青涩的女音,声量虽小,依旧没有逃过卢有鱼的耳朵。
“无忧!你躲哪了,给我出来!”卢有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胡子乱颤。
没有人出来。
楼心月四下环顾,确实也没发现有她,“咦”了一句,眉头紧皱。
卢有鱼却是冷哼了一声,捡起一枚石子骤然向身前不远处的大鼎射去。
一时间金石欲裂,徒留铜鸣,刺耳至极。
踉踉跄跄爬出来的是个个头不高的小姑娘,灰头土脸的,很是尴尬。
“本要将你交于莫家师叔,念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且年纪尚浅,遂交于隅中一宫,养个半年,之后再行修炼。”卢有鱼一番咬文嚼字,跟前傻站着的小姑娘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她悄悄地挪到莫承才旁边,伏耳轻声问道,“承才师兄,那什么隅中宫,是干嘛的啊……剑术?刀法?还是……”
莫承才亦伏耳笑回,“就是跟些嬷嬷打打杂,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
“啊?!”无忧惊得下巴差点掉了。心说怎么从七里乡跑到夜宫这么远,都摆脱不了打杂的命儿!!登时冲到卢有鱼面前不情愿地嚷道,“师叔!我不要去打杂!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说你拍马屁了。”说完故意摆出可怜相儿。
“你要不给我老老实实地去隅中宫打半年杂,要么给我走人。”卢有鱼撇了她一眼,冷冷道。
“师叔啊!”无忧扯着哭腔,心里暗骂小矮子仗势欺人!手上却死死拉着卢有鱼的袖袍,恳求说,“我伤都好了用不着疗养,不信你让我师父给我瞧瞧,一点事儿都没有!!”
“别说了。”卢有鱼一把推开她到一边,望着台阶下参差不齐的人头,说,“这也是你师父的意思。”随后甩了甩袖袍往台阶下走去,楼心月朝无忧点头示意,亦随卢有鱼廖老爷子他们下去了。
留无忧懵懵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良久她幽幽地哀叹了口气,难过地嘀咕道,“我还是去找柳儿吧……”
晋家大小姐晋柳儿。
不夜城晋家后人晋连孤与白芙儿丫鬟淑言之女。
提及淑言,晋连孤年轻时因机缘巧合,竟救了她一命,由此结识了白芙儿。
螓首蛾眉,出水芙蓉,形容当时风华正好的白芙儿再合适不过。
可惜啊。
可惜她白芙儿偏偏是……
不夜城新晋府。
书房内。
晋连孤正闭目养神,茶烟袅袅。
四下无人,他却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
蹑手蹑脚关了房门的,正是她晋柳儿。
她嘿嘿笑了一声,问道,“我娘呢?”
“被你气病了,养在床上呢。”晋连孤蓦然睁眼,眼神一刹锐利,随即恢复平和。
晋柳儿努努嘴,撒娇说,“白银城家里就我一个人,太闷了,都没人陪我玩……”
“那你这次进了寒水门就可以玩了?”晋连孤喝问,额头青筋暴起,着实吓了晋柳儿一跳。
“爹……”她委屈道,“你不是要把我嫁给那个什么楼心月的嘛……他不是寒水门的师兄嘛……我进了寒水门两人见面相处的机会也多啊……”
晋连孤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倒是周全,”他轻叹口气,眼神满满怜爱,接着说,“罢了,本想给你点颜色收收你的性子,现在看来,我把你捆起来打一顿你抽个空也跑了。”
晋柳儿得意地扬了扬眉,跑到晋连孤身旁抱着他,眼底蓦然闪过一丝光,欲言又止地问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卓哥……”心里突然小鹿乱撞,不自觉地玩起了指甲。
“我让他回白银城了。”晋连孤端起茶碗仰脸喝了一大口,擦擦嘴不经意道。
“你不是一直带他在身边嘛!爹,你怎么让他回白银城了啊!”晋柳儿激动得说了一连串,回应她的却只有晋连孤疑惑的眼神。
“他办完事就回来。”晋连孤说了句大喘气的话,把晋柳儿吓得不轻,又说,“你问这个作什么?难不成又犯了什么错误向让行卓帮你收拾烂摊子?”
“没没没…”晋柳儿连连摆手,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她盘算了一会儿,神情很是开心,但没多久,眼中的亮色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隐隐含泪。
为什么我一过来找你你就走了……
“谁欺负你了?”晋连孤若有所有地盯着晋柳儿的表情,阴晴不定的,心想这丫头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又有几人能猜透女孩的心思?
小荷露水,蜻蜓低飞,柳絮飘扬一般的思念。
朦胧、羞涩、欲罢不能的思念。
“谁敢欺负我呀,我是谁呀,”晋柳儿倏尔回过神掩饰说,“爹,我交了个特别好的朋友!还认识了好多奇奇怪怪,特别有趣的人!”
晋连孤“哦?”了一声,笑意淡淡地摸了摸她的头问,“哪里认识的朋友?”
“半路认识的,”晋柳儿思绪飘忽,一幅幅画面顿时涌现在眼前,清晰而温热,她回忆道,“那个女孩把我从一堆人中间救出来,虽然救的方法有点卑劣,嘿嘿……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块跟我们家一模一样的璞玉!”
晋连孤脸色一震,随即问道,“家传的璞玉,虽未经雕刻,但玉色独一无二,你那双眼睛滴溜乱转的不老实,可看清楚了?”
“怎么不清楚,无非传男不传女嘛,”晋柳儿故装无所谓地抠自己指甲,心想不给我戴着我还不能看了嘛…一块破璞玉,我才不稀罕呢……
“你这丫头,难不成我给行卓,你还嫉妒他?”晋连孤顿时笑了。
“你给卓哥我当然不嫉妒咯…我就怕爹你把家传的璞玉给了外人……”
话里有话,晋柳儿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却让晋连孤眉头深锁起来。
不待他套问,晋柳儿赌气地说,“淑嬷嬷对那个男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心头一寒,原来如此疼爱她的爹爹也对她有所隐瞒,况且,隐瞒的还是……
晋连孤默不作声。
他握着冰凉的茶碗,骨节“咯吱”作响,眼前闪现的,是洒在池中芙蓉花瓣上的那滩血,颤动着,凝固着,和着滂沱雨水,染了一池殷红……还有那双苍白的眼睛,那双失了生机再不会喜怒哀乐的眼睛。
如何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