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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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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 ela节目里,正播放着爱情短剧的最后一回。

    男孩腼腆地站着,终于,女孩说:“我走了。”

    “喔。”男孩的声音是那么落寞。

    临走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后,她又重复一遍:“是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洁圆坐在计程车里,抱着自己两条胳膊。所有的重逢,都是这样美丽的吗?所有的离别,却总是教人唏嘘。这天晚上,她刚刚从谢师宴回来。几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学生们与老师最后一次欢聚,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学生要离开。这些学生都跟她相处了好几年,像朋友一样,然而,无论多么投契的朋友,多么要好的师生,也要奔赴前程。起初的时候,大家偶尔还会相聚,后来,便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忘记了旧的。

    车子停下,她走出车厢,进去公寓。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听到响亮的音乐,不是已经跟他说过很多遍,不要把音乐声调得太大的吗?他总是不听。

    她把钥匙插进匙孔,门开了,眼前的一切却叫她哑然吃惊。符杰豪和一个女孩亲昵地坐在客厅那张宽沙发上听音乐,那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他们看到她,慌乱地分开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符杰豪,他窘迫地问:

    “你为什么会来?”

    她泪眼模糊,整个人在颤抖。那个女孩难堪地垂下头。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徐洁圆恨恨的把门关上,逃离那座公寓。

    “洁圆!”符杰豪追了出来,拉着她:“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悲伤地饮泣。

    她认得那个女孩子。她是他店里的职员。早阵子,王亮怡告诉她,在街上碰到符杰豪跟一个女孩子态度很亲昵,她还一口咬定王亮怡看错子。

    “你和她开始了多久?”她凄然问。

    他无辜地望着她,仿佛他是无辜的。

    “你说呀!”

    他还是那样的望着她,而他明明不是无辜的。

    她哭着说:“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的脸一瞬间由无辜变成愤怒,回嘴说:

    “你就是这样!你一直也觉得在为我牺牲,你一直也觉得委屈!”

    “我不是!”她为自己辩护。

    他冷冷地说:“你觉得我配不起你,你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哭着说。

    他还没有说过一句道歉,为甚么反而是她道歉呢?

    “算了吧!我根本配不起你。”他丢下她走

    了。

    今天晚上,学生们送给每位老师一盒baci巧克力,小小的一个圆形盒子,包装很漂亮。他们说,每一颗巧克力里面也藏着一张签语纸,能够占卜命运。这种巧克力在外面很难找到,只可以在机场买得到,是其中一位女生托她在机场工作的哥哥买的。

    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回家的,忽然很挂念符杰豪,很想和他分享这盒巧克力,所以来到他的公寓,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没想过她看到的,却是她的爱情遭到残忍的背叛。

    昨天,他们才一起去看房子呢。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她大学毕业的那天,他说:“我将来要买一间房子给你。”

    她说:“我们一起储钱。”

    “不,不要用你的钱。”他坚决地说。

    她以为那个梦想快要实现了,却原来比从前更遥远。

    她和符杰豪是中三的时候同班的,他人很聪明,就是比较爱玩,跟爱静的她很不一样。

    后来,她考上大学,他考不上。他们身边的朋友都不看好这段感情。新生选科的那天,王亮怡就跟她说:

    “你和符杰豪以后要走的路也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她坚定地相信这段感情能够经得起一切的考验。用学历去评价一对男女,未免太肤浅了。

    他们那所中学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面店。读书的时候,她和符杰豪常常去。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符杰豪和她在那家拉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叉烧面。她把碗里的叉烧夹到他的碗里,只留一片给自己。

    符杰豪一直低着头吃面。

    “怎么啦?”她逗他。

    “进了大学之后,你会认识很多男孩子的。”他幽幽地说。

    她笑了:“你吃醋吗?”

    他讷讷地不说话。

    “你的工作也会让你遇到很多女孩子。”她说。

    “我不会喜欢别的女孩子。”他的语气是那么肯定。

    “我也不会爱上其他男孩子。”她用同样的许诺回报他的深情。

    符杰豪进了一家时装连锁店当店员,虽然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他晚上还是自修,准备再考大学。

    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可是都一一给她拒绝了。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不会再来碰钉。

    第二年的大学入学试,符杰豪落败了。

    “我决定放弃。”他在那家拉面店里跟她说。

    “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她问。

    “其实,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他耸耸肩膀说“很多名人也没上过大学,他们不也一样很成功吗?只要你不嫌弃便好了。”

    “你疯了吗?说这种话。”

    他笑笑:“我说笑罢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下个月会升主管。”

    “真的吗?”

    “嗯。我好像是有史以来升职最快的一个,店长很赏识我。”

    “那么,你要努力啊。”

    “你也要努力读书。”

    “知道了。”

    “下学年开始,你不要再替人补习了。”他说。

    “为什么?”

    “我帮你交学费好了。”

    “你的负担太重了,我补习并不辛苦。”她怜惜地说。

    “不,这才是我的奋斗目标。”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面凉了,快点吃吧。”

    这种日子,若能够一直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她守住一个盟誓度过她的大学生活,他也守住一个盟誓等她毕业。

    到她毕业的那天,他已经是两家店的店长了。

    这一刻,她在举行毕业礼的礼堂外面等他。一辆日本跑车在她跟前停下,那刺眼的红色在烈日下使人目眩。符杰豪从车上走下来。

    “这车子是谁的?”她问。

    “我刚刚买的。虽然是二手车,但有八成新。”他兴奋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揩去引擎罩上面的一点尘埃,回头去问她:

    “你喜欢吗?”

    “为什么是红色的?”她问。

    “红色才抢眼!”

    她的同学都围了上来看这辆新车,其中还包括王亮怡。符杰豪像个威风的主人,站在他的车子旁边,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

    “这车子是新的吗?”王亮怡问。

    “对啊!刚刚出厂的。”符杰豪说。

    毕业礼之后,她在车上问他:“刚才你为什么告诉王亮怡这车子是新的?”

    “王亮怡这种人,眼睛长在额头上,如果我说这车子是二手的,谁知道她会怎么说?”

    “她不是那种人。”

    “当天她不是说我们以后走的路不一样吗?”

    “那句说话,你一直记到现在吗?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她常常以为大学生高高在上,她能够考上大学,不过因为幸运罢了。”

    “你别这样说她。”

    “你为什么老是站在她那边?我才是你男朋友呢。”

    她气得低着头不说话。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伸手去摇她的膝头,逗她说:

    “今天是你大学毕业,你想去哪里庆祝?”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她撅着嘴巴说。

    “你看你,都快要当老师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你的学生不欺负你才怪。”

    “他们要是欺负我,我便告诉你,由你帮我出头。”她说。

    “这个当然了,除了我,谁可以欺负你?”

    她噗哧一笑,说:“你赚钱很辛苦的,不要乱花钱了,这辆车子也不便宜。”

    “你说话的语气已经像老师了。”他朝她微笑。

    她在一所男校教英文,王亮怡在杂志社当编辑,几年里换了几家杂志社,工作不算如意。

    符杰豪现在已经是时装店的分区经理,他的工作愈来愈忙,应酬也愈来愈多。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徐洁圆来到他的公寓,他还在床上睡觉。她溜进他的被窝里搔他的胳肢窝,说:

    “还不起床?”

    他一边笑一边说:“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到三点钟,很累呢。”

    她把鼻子凑到他头发上,嗅到一股难闻的

    烟味,咕哝着:“又是跟那些分区经理一起吗?”

    “我摸了一铺双辣!”他兴奋地说。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双辣?”

    “总之是赢!”他抱着她,说:“我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她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就是我的礼物,我什么也不要。”

    “你毕业的那天,我不是说过要买房子给你的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银行户口的结单给她看,说:“我已经储够首期了,明天开始,我们去找房子。”

    那一刻,她以为人生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可是,在梦想快要实现的时刻,她才惊觉眼前人已经改变了许多,仿佛是她不认识的。

    从找房子那天开始,他们已经不知吵过多少遍了。她希望房子不要太贵,宁愿地方小一点,负担没那么沉重。然而,符杰豪却总想买半山区的房子,虽然他口里不说,她知道他想住到半山,因为他有些同行也住半山,而她和符杰豪的同学之中,虽然也有人买了房子,却还没一个买得起半山的房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中学同学会聚餐,符杰豪喝了几杯红酒之后,开始高谈阔论:

    “我手下有好几个大学生,连英文都不行呢!香港教育制度不知怎么搞的,花了纳税人那么多钱,却为社会制造出一批三流人才。我老板只读过几年书,拍他马屁的,全是大学生。那些所谓大学毕业的女生,还不是要跟男人上床来向上爬?我在这一行看得太多了。”

    王亮怡首先沉不住气,说:“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他指着王亮怡,问:“亮怡,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王亮怡板着脸,没有回答。

    符杰豪说:“还不到一万五吧。”

    王亮怡瞅了徐洁圆一眼,她知道是徐洁圆说的。徐洁圆难堪地低着头。

    符杰豪继续说:“我店里的店员,只要勤力一点,每个月也不止赚这个数目呢!”

    “符杰豪,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理想的。”王亮怡说。

    符杰豪咯咯地笑了:“难道卖衣服的人就没有理想吗?我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觉得香港的教育制度太失败了。”

    王亮怡白他一眼:“你别忘了你女朋友也是教师,你批评香港的教育制度,不就是批评她吗?”

    “所以我常常叫她不要教书,开补习社不是更好吗?没那么辛苦,钱又赚得多。”

    符杰豪拖着徐洁圆的手离开酒店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眼里溢满泪水,她觉得太羞耻了。

    “你为什么哭?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紧张地问。

    “你为什么跟自己的同学说这种话?”她埋怨。

    “我难道没权发表意见吗?”

    “你这样太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种聚会,根本就是暗地里大家互相比较。”

    “你用不着什么也跟人比较。”她望着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自卑吗?”

    她没说话。

    他的自尊受伤了,大声说:“呵呵!我为什么要自卑,就因为我设你读那么多书吗?”

    “我不想跟你说!你蛮不讲理!”她甩开他的手。

    他捉住她的手:“我们现在就说清楚!”

    “你弄痛我了!”她哭着挣扎。

    “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喝得太多了。”他揽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说:“我怕你离开我。”

    “我不会,我从来没有改变。”她流着泪摇头。

    隔天,在意大利餐厅里,她问王亮怡: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生气才怪。”王亮怡一边吃着肉酱意大利面一边说。

    “这一顿饭,我请你,你喜欢吃多少都可以,算是赔罪好吗?”

    “只吃意大利面,你未免太各啬了吧?”

    “我在储钱嘛!”

    “储钱干什么?”

    “买房子需要钱。”

    “不是说他买的吗?”

    “他喜欢的房子都超出预算,我怕他不够钱。”

    “洁圆,我不是说他坏话,但是,我觉得你们真的很不一样了。你只是用过去的感情来维系这段关系。”

    “我们是初恋情人。”她说。

    “那又怎样?”

    “最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了。”她啜饮着一杯bellini,说。

    “更艰难的,也许在后头呢。”

    她默然,然后,王亮怡说:

    “那天,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很像符杰豪的男人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态度很亲昵的。”

    “你会不会看错?”

    “但那个人的确很像他。”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她说。

    那一刻,她甚至以为王亮怡不喜欢符杰豪,所以说他坏话。

    可是,这一刻,她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

    她不敢找王亮怡哭诉,她不会同情她的。她想起了她以前的学生王日宇。

    那天晚上,她跟王日宇在starbucks见面。王日宇告诉她,他失恋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baci,跟他说:

    “你拣一颗,看看说些什么?”

    王日宇随便拣了一颗。

    “签语上写些什么?”她问。

    王日宇递给她看,那张签语上写着:“爱是把对方的快乐置于自己的快乐之上。”

    “这是很难做到的吧?”王日宇皱着眉头说。

    “老师,你也拣一颗。”他说。

    她拣了一颗。

    “写些什么?”王日宇间。

    “这是老师的秘密。”她把那颗巧克力放在口袋里。

    “女人为什么可以同时爱几个男人?”王日宇忽然问。

    “因为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她回答。

    “老师,假如你爱的那个人也同时爱着其他人,你不伤心吗?”

    她的眼睛忽然红了。为了不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流泪,她跑了出去。

    王日宇追上来,关心地问:“老师,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她伤心地哭了。

    “不要这样。”王日宇慌乱地抱着她,身体贴住她的胸膛。她融化在他怀里,想起他曾经画给她的一张图画:一个女孩躺在地上,心中开出了一棵长着翅膀的树。那时候,她就有点喜欢这个学生了,他像她以前认识的符杰豪,那些日子却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她意识到自己被从前的学生抱着,那是多么的不道德?

    她把他推开了。

    后来有一天,她来到她和符杰豪读书时常常去的那家拉面店。

    下午两点钟,店里的人很少,她一个人坐在他们从前常坐的角落里,点了一碗叉烧面。旁边坐着一对中学生。瘦小的女生把碗里的叉烧夹到男生的碗里,自己只留下一片。

    许多年前的一天,他不是答应过绝对不会喜欢其他女孩子的吗?她也答应不会爱上其他男孩子。那些盟誓曾经多么美好,却已经多么遥远了?

    她知道他爱得多么努力,她何尝不是?只是,无论多么投契的朋友,多么要好的师生,多么亲爱的情人,也要奔赴前程,她怎么不理解呢?

    那天晚上,她在王日字面前拣的一颗巧克力,她后来拆开了。看到那张签语时,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那张纸上面写着:

    “初恋的美丽在于我们从没想过它或许会有消逝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