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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才现,熹色初透,秋枫山庄的小桥上,得得地驶出三匹骏骑,许明非迎着满天的朝霞,不禁深深长叹道:
“自从上次论剑之后,已有六七年未履江湖了,想不到这次居然会为着儿女的事,逼得重作冯妇,甚至于还牵连到大哥跟着兄弟受累”
落梅风魏搏生却豪迈地一笑道:“贤弟别这么说,这几年承你的情,将我留在秋枫山庄上养尊处优,其实在愚兄心中,却时刻未能忘情于江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雄心不已,愚兄虽不敢以此二者自比,然而夜深忽忆少年事,犹感到心动不已,套一句笑话来说,这大可叫做不安于室。”
许明非虽有满腹心事,也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只有许秋英始终是双目深锁,愁怀难遣。
魏搏生眼光掠过她的愁容,也不禁轻叹道:
“秋英!你别烦了,想开一点吧!”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才好,许明非十分烦躁地策着马领先急奔,魏搏生抖开手中的长鞭,先替许秋英驱了一下坐骑,然后自己才急追上去。
人最怕在燥急的心情下赶路,这一天他们仅在中午时胡乱地打个尖,随又匆匆地南行,直到黄昏时,约莫赶出了五六百里,人还可以,那三匹马却已现得委顿不堪,因此他们在一家小店前准备歇脚时,魏搏生正容对许明非规劝道:
“老弟!我明白你的心情,恨不得能一脚就赶到青城,可是像你这样走法,恐怕等不到明天晚上,我们都得放弃马匹步行了,欲速则不达,我希望你考虑一下这句话。”
许明非倔强地摇摇头道:“没关系!累死了马匹换新的!”
魏搏生不以为然地道:
“那是何苦呢?畜生也是一条命,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拿着生命来糟塌,再说我们这次青城之行,十分渺茫,去早去迟都没有多大关系”
许明非长叹一声,这才不说话了。
在店里略为休息了一下,三个人都是心事重重,所以便叫店家准备了一些菜肴,烫了几斤酒,就坐在店堂中喝着。
许秋英的背上始终背着那张黄龙大弓,她的酒量并不好,可是一杯连一杯地灌着,没到五六杯,已经是满脸通红,魏搏生看着不过意,柔声地道:
“秋英!你少喝两杯吧!赶了一天的路,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许秋英却以苦涩的声音道:“不!魏伯伯,我还要喝!我只想喝醉!醉了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我心里别扭死了”
魏搏生默然无语,隔座却传来一声长吟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魏搏生与许明非心中俱都一动,移目望去,只见隔了一张桌子,坐着一老一少两个文人打扮的儒士,老者形容枯涩,少者脸貌俊美,意气飞扬,手中擎着酒杯,还是以那种脆亮的嗓音继续朗吟道: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不行!不行,只怕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许秋英被撩动心事,嘤然一声,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魏搏生却佛然推杯起立,走到他们的桌前怒声地道:“世兄雅兴不浅”
那少年人微微一笑道:
“岂敢!岂敢!在下不过是一时高兴,随便哼两句前人的作品,聊以遣怀而已。”
魏搏生在鼻子里怒哼一声道:
“世兄的酒兴未免发得太巧了一点,我那侄女儿心里正在不痛快,世兄接着就来了这一番吟哦,年青人显炫才华自无可厚非,若是藉此表露轻薄可就是有辱这一领青衿了!”
少年人这下也生气了,沉下脸色道:
“老先生这是什么话!在下与三位漠不相识,各人喝各人的酒,纵然是在下酒品不佳,对酒咏章,也不过是狂士本色而已,老先生这轻薄二字,未免下得太难堪了!”
那老者始终是默然坐在一边,对他们的争执恍若未觉。
魏搏生是个老江湖了,见状微觉心中一动,而且那少年说得振振有词,他一时也想不出对答的话,故而怔在那儿。
许秋英却擦擦眼泪,过来拖他道:
“魏伯伯!人家又没有碍着我们!算了吧!”
魏搏生藉着机会下台,气愤愤地回到座上,却与许明非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光。
那少年人却狂兴大发,发盏朗吟道: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免惆怅是清狂”
许明非突地一拍桌子,怒喝道:“轻狂!轻薄之轻,狂妄之狂!”
少年人脸色一变,满脸怒容站起来道:“老丈说的是谁?”
许明非依然寒着脸色道:“我说的是轻薄无行的斯文败类!”
少年人冷笑一声道:
“老丈穿着是个武人打扮,切莫以为读书人都是好欺负的,在下若不是因为看你年纪大一点,断然不”
许明非动容大怒道:
“我若不是因为你太年轻,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少年神色一寒,长袖轻掠,飕飕射出一点乌光,魏搏生轻轻举手一抄,恰好将那两点乌光截了下来,入手略惊,因为,他看出这仅仅是两颗瓜子而已!
那少年见魏搏生轻而易举地接去了他的暗器,不禁也露出了惊色,然随即恢复了自然,轻轻一笑道:“看不出老丈还身怀绝技,在下倒不能以江湖流俗相视了!”
魏搏生哈哈大笑道:
“这句话该由老夫来讲才对,哥儿!你报个万儿出来!说不定还是老夫的晚辈呢!”
少年人脸色一红,怒道:
“江湖无辈,并不以年齿而尊,我更用不着报出姓名来吓你!”
魏搏生仍是大声笑道:
“很好!那哥儿不妨在手底下给老夫一点教训!”
少年人冷冷一哼道:“那还不容易!”
人随声至,居然越过一张空桌,身形飘了过来,抬手就朝魏搏生胸前袭到,魏搏生尚未作何表示,斜里人影突出,一掌反拍那少年的后腰,少年计不及此,只得空中撤招先求自救,回掌相迎,拍地一响,双方互接了一招。
斜里突袭的是许秋英,她因为是脚踏实地出掌,只将身形幌了一幌,那少年却在空中被推出五六步,撞翻了一张桌子,幸而此刻店堂中只有他们两起客人,才没有波及到旁的顾客遭殃。
店主人见他们一言不合,说打就打,急得大叫道:
“客人们!有话好说,何必要动手动脚呢,就是真的要打,也请上外边去,院子里地方大”
魏搏生一看那少年的功力火候,立刻中止了出手的意图,朝店主人笑笑道:“掌柜的,你放心好了,一切损失都由我们负担,谁打输了,你就找谁要!”
那少年人立定身子以后,先打量了许秋英一番,然后以不太相信的口吻道:
“看不出你大姊也很了得嘛!”
许秋英受不了他语气中的轻薄,怒叱一声,身形欺近过去,双掌如飞罩向他的身上。
那少年人口中虽然轻松,手下却不敢怠慢,在宽大的衣袖中伸出雪白的双掌与她打成一片。
许秋英用的是魏搏生所传授的落英掌,魏搏生外号落梅风,全仗着这一套掌式成名,走的是轻巧路子,许秋英虽然火候不够,可是掌发如梅纷落,招式十分精奇。
少年人所用的招式却都很杂,看不出是那一家的路数,然而出指浑厚透切,在腐朽中又暗含神奇。
两人交手到三四十招,犹自不分上下。
魏搏生自然而然地站到许明非身畔,关切地注视着战局的进行,然后以低低的声音问他道:“贤弟可曾看出这小伙子的来路?”
许明非摇头轻叹道:
“没有!他用的招式都很普通,然而恰到好处,足见他浸淫之深,若非大哥的独门掌法精奇,秋英绝不是对手”
魏搏生也现出深思不解之状,只有那个与少年同桌的儒装老者,此刻仍是饮啖自如,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同伴在打斗,魏搏生忽而一眼瞥见他的情状,不禁惊声道:
“贤弟!这个老人若不是又瞎又聋,就是修为涵养都到了绝顶火候,你认为那一种可能性较大”
许明非还来不及表示意见,那打斗的二人间已发出一声轻呼,分出胜负了。
原来许秋英见久战无功,心中未免着急,刚好看见有一个空挡,双掌一错,使出落英掌中最精妙的一着“落梅如雪”漫天掌影中,虚实莫测地罩向对方身上各处要害大穴,精奇空灵,兼而有之。
那少年人似乎慌了手脚,万分无奈中一拳迳伸,击向许秋英的肩头,竟然是奋不顾身的打法。
许秋英那一招原是攻守俱备的,见他存了两败俱伤的心思,轻笑一声,双掌翻飞,仍想攻了上去。
同时身形一扭,意在避开他的拳势,谁知对方那一招也刁滑得紧,拳势跟着一转,依然贴了上来。
许秋英的双掌最后一齐落在对方的左右两颊,劈拍双声轻响中,他的嫩脸上平添了十道红印!
而同时那少年人的拳头,也及时击中了许秋英的前胸,落拳恰在两峰之间,那一声轻呼就是由她发出
虽是各中了一招,然而那少年人却显落了下风,幸而双方手下都留了分寸,大家都未曾受到伤害。
少年人挨打之后,怔怔地发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许秋英却气得粉脸煞白,珠目含泪,呛然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剑,恶狠狠地对少年人当头就剁下去。
未嫁女儿的胸前是何等尊贵,却被一个陌生男子击了一拳,虽然未受伤害,却此杀了她还要难堪。
剑光临头,那少年一缩身避开了,许秋英提着剑又追了上去,许明非连忙拦住喝道:
“秋英!不可以,他手中没有武器!”
许秋英跳着脚哭叫道:“爹!您别拦我,我非杀了这狂徒不可”
许明非满脸怒容地对那少年喝道:
“阁下身手不凡,只是行止太已不堪,你快拔出武器来,即使我女儿杀不了你,老夫也绝不容你再留世上!”
少年人呆了一呆,蓦地窜到那老年文人身边叫道:
“爸爸!把剑给我,我不能再守着您的规戒了!”
老者淡然不理,许秋英已从许明非的胁下钻了出来,挺剑如毒蛇一般,对准那少年人身上刺去!
许秋英这一剑用的是秋枫剑法中的攻招“风来无迹”势子十分凌厉,那少年呆得一呆,才想出破解之法,然而他手中并没有武器,只得在袖中摸出折扇,化为一片扇幕,隐含风雷之势,才将她的剑尖荡开了。
许秋英兀自不肯死心,剑势再变,挥出一团青影,飕飕有声,剑势自四方夹攻而至,却是秋枫剑法中最精绝的一招“秋满山林”
这下少年人可真的措手无计了,无可奈何地将折扇死命朝外一封,扇骨撞在剑锋上,立刻被扫成两截。
而许秋英的攻势仍未受遏,依然猛涌而至,那少年人缩头猴颈,腿下斜里使劲窜出,总算堪堪逃过,却把头上的那方儒巾,吃剑风扫落下来,披下满头的长发。
由于这长发,许秋英才发现那少年人原来也是个女孩子改装的,倒不禁怔住了。
那乔装的少年却一头撞到老年文士的身前,以带哭的声音叫道:
“爹!您把剑给我!我非报这一剑之仇不可!”
老年文士这才淡淡一笑,开言道:
“算了吧!原是你先惹人家的,这下子算是给你一点教训,再者人家那一剑也没有伤着你,当真还要拚命不成?”
说完又对许秋英微微一笑道:
“许姑娘!小女起先那一拳确实打得太鲁莽,好在大家都是女孩子,便也算不了什么侮辱,一拳换一剑,大家都算是两清了,姑娘能否看在老朽的薄面上,搁开算了!”
许秋英微微一怔道:“老先生怎知晚辈姓许?”
老者哈哈大笑道:“秋枫剑法举世无双,除了陕中许大侠门下外,还有谁人能擅长此道?
许家剑法不传外姓,是以老朽断定姑娘姓许,但不知许大侠贤父女因何不在家中纳福
而”
末后的一句话是对着许明非而问的,许明非本人还没有表示,旁边的魏搏生却已诧然问道:“台端一眼就看出许贤弟的家传剑法,应该也是位江湖朋友,只是在下从未识荆”
许明非微微一笑道:
“大哥不必问了,刚才那位姑娘以扇代剑,使的正是风雷剑法中妙招,那位老先生一定是泰岳剑神顾道长的尊兄,就是不知贵号如何称呼?”
这次是轮到那老者愕然了,呆了半晌才道:
“兄弟顾清芝,小女芳莲。”
许明非遂替魏搏生介绍后,又对许秋英道:
“秋英!去向顾小姐陪个礼,你们应该多亲近亲近。”
许秋英望了父亲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对顾芳莲敛衽一礼,诚恳地说道:“芳莲姊姊,刚才小妹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所以才多有得罪,请你不要见怪。”
面对着许秋英如此诚意,顾芳莲也感到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声道:“姊姊太客气了,小妹先有不是之处,应该求姊姊原谅才是”
许明非哈哈笑道:
“罢了!罢了!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不打下相识,今后该亲近的地方还多着呢,大家凑在一起聚聚吧!”
店中的伙计见他们已经谈和了,赶忙前来收拾桌椅,重新摆下杯箸,并又将两桌拚成一桌。
顾清芝敬了两位老人一巡酒,才擎着杯子道:
“兄弟生性疏懒,不似舍弟锋芒毕露,是以对武林中许多豪杰,仅是耳闻盛名,从来未曾身交,不知许大侠是如何认出兄弟的?”
许明非长叹一口气道:
“顾先生高怀淡雅,兄弟并无缘得识尊颜,乃是因见到令媛的风雷剑法后,才联想到顾先生身上。”
顾清芝脸色微动道:
“大侠之言,兄弟还是不太明白,舍弟虽然仗着风雷剑法,侥幸与大侠等并称五剑,载誉神州,然而他是个出家人,世人很少知道他还有俗家的亲戚。”
许明非又是一声长叹道:
“顾先生也许还不知道最近所发生的事,神州五剑的招牌,已经被一个人摘掉了,兄弟这次带着小女重入江湖,正是为了找寻那个人。”
顾清芝与顾芳莲神色俱都一震,异口同声地问道:“是哪一个”
许明非苦笑着一指许秋英背上的黄龙大弓道:
“是这把弓的主人,想来二位也不会陌生,再者二位出来的目的,也许正是与兄弟等相同”
顾芳莲又对那弓望了一眼,失声叫道:
“是慕容平!爹!刚才我就说像是他的东西,您还不肯相信”
许明非猛地灌下了一杯酒,才把前一天在秋枫山庄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顾清芝听得呆了,顾芳莲却花容失色,哇然痛哭了起来,许秋英坐在她的旁边,也在默默垂泪。
半晌之后,顾清芝才一拍桌子怒声道:“这小子怎会如此可恶我要找到他,不将他碎尸干段,誓不为人!”
许明非神情惨淡地道:
“以时日推算,顾兄府上可能是他光顾的第一家,顺序而下,神州五剑无一偏漏,足见他是个心机周密的人,天涯海角,也不知在哪儿才能找得到他”
顾芳莲擦了一下泪珠,才悻悻道:“我知道!在青城山!”
许明非与魏搏生神情俱是一动,许明非要想开口,却被魏搏生扯扯衣服止住了,故作淡然地问道:“顾小姐怎么会知道他在青城山的?”
顾芳莲犹豫片刻才低声道:
“他在临去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他大概要化两年时间作一番准备,然后再到青城去赴一个约会,这个约会据说十分危险,他答应若是不死的话,定然会再到蜀山来看我,我算着两年的时间快到了,心里放下下,这才磨着爹陪我出来,原是想帮帮他的忙,这些话我连爹都瞒着,只说要出来玩玩散散心,谁知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说完她又哭了起来,魏搏生与许明非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色,都被黯然垂泪的许秋英看见了,连忙叫起来道:“爹,魏伯伯!你们又在作什么打算?”
许明非正容对顾清芝道:“顾兄,这事我们五家都有份,是否应该通知其他三人一声”
许秋英立刻又大叫道:“不,不要,他们都对他不怀好意!”
许明非深叹一口气道:“秋英,那贼子如此侮辱你,你怎么还向着他!”
许秋英泪流满面地哭道:“爹,他并没有侮辱我,侮辱的是你们神州五剑的名头,但他的剑艺确实比你们强爹,您要是真为我着想的话,就请您放弃恨他之心我一点都不恨他,他对我付出的虽不是全部的感情,却不是像你们所想的那种虚情假意”
许明非变色怒喝道:“秋英,你怎么那么下贱唉,真气死我了!”
顾清芝却神色庄严地对顾芳莲道:“小莲,你的意思如何?”
顾芳莲呆想了一下道:“我我跟许姊姊的想法一样,我不知道他到青城去赴什么约会,可是我决心到那儿去帮助他,爹!假若您也像许伯伯那样恨他的话,您就不必陪我前去了,等他完成了青城之约后,你们再找他也来得及,再说他那一场约会凶险异常,假若他死在那儿,你门的恨自然可以消除了”
顾清芝脸色呆了一呆,才以柔声道:
“小莲,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当然一切都依着你,你能原谅他,爹为什么不能呢”
顾芳莲哭着投进他的怀里,哽咽着道:“爹谢谢您,您真好!”许秋英把眼睛对着许明非,目中全是祈求之色,许明非脸上动了半天,才深深一叹道:
“冤孽,冤孽,随你怎么样吧”
许秋英凄苦地含泪一笑,不过神色宽慰多了,她知道老父已经同意她的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