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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奇松了一口气,可是,桑琼看在眼里,却不禁暗感蹊跷。
第四天午后,桑琼借口延医,离庄半日,傍晚时回来,脸上带着些微失望之色。
素娥瞧见,关切地问道:“大爷是去镇上延医为三姑娘治病的吗?可曾访到名医?”
桑琼轻叹道:“唉!别提了,跑遍三河镇,除了两三家草药铺,竟连一处挂牌悬壶的真正大夫也没见到,看来名医难求,何况又在这种偏僻小镇。”
素娥嫣然道:“偏僻地方未必没有好大夫,只是大爷不熟,不知道寻访的门路罢了。”
桑琼讶道:“延医治病,还有什么门路?这倒是初闻,大嫂要是知道门路,敢请指教一二?”
素娥道:“生病吃药的事,婢子本不敢胡言妄论,不过,婢子看三姑娘终日饮食无心,见到人就惊呼狂叫,敢情竟是得的心病,而且病势不轻,但不知猜得对不对?”
桑琼连连点头道:“对极了,咱们三妹因父母亡故时,受了惊恐,从此种下病因,最近越来越严重,的确令人担心。”
素娥笑道:“假如真是受了惊骇。婢子倒听说过一位大夫,专治这种疑难疯病”
桑琼急道:“当真?那大夫何名?住在那儿?大嫂快告诉咱们,无论诊金多贵,咱们也要请来替三妹诊治。”
素娥想了片刻,道:“婢子在安庆的时候,听人传说桐城龙眠山隐居着一位异人,精研百草,专擅医道,但他并不悬壶,仅凭缘份替人治病,更不愿收受金银酬谢。”
桑琼大喜问道:“那异人叫什么名号?住在龙眠山什么地方?
我连夜就赶去相请”
素娥道:“名号好像叫做什么‘竹林逸士’,住的地方却不太清楚,听说那位异人性情十分古怪,最厌烦慕名往访的俗客,直往求医,定然不肯答应,大爷要去,必须先打听清楚他的住处,然后装着不期而遇,把三姑娘生病的经过告诉他,并且要故意说得严重些,表示天下已无人能治,那位竹林逸士天性最傲,也许他一赌气,反会不请自来了。”
桑琼听了,不期忧形于色道:“大嫂这么说,咱们不知他住所,岂非无望了。”
素娥笑道:“大爷先别性急呀!婢子明天去镇上打听到那位竹林逸士的地址,再往龙眠山也不迟!”
桑琼欣然道:“镇上能打听得到么?”
素娥道:“竹林逸士的盛名,皖中三岁小孩都知道,自然不难打听出来。”
桑琼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急道:“能不能麻烦大嫂现在就去一趟呢?天黑以前赶到镇上,回来时我替大嫂雇车”
素娥沉吟了一下,笑道:“既然大爷等不及明天,婢子就现在去吧!”
桑琼大感欣喜,连忙跳起来,道:“我陪大嫂同去一趟。”
素娥拦住道:“不必劳动大爷了,这点路,婢子自己去就行,只怕回来稍晚些,大爷请等候好消息啦!”
桑琼千恩万谢,亲自送素娥走出庄门,迎面却见湖边正停着一辆空马车,心里大喜,连忙唤住,吩咐送素娥去镇上,再等候接她回庄,并且预付了车资,才放心回到楼房中。
踏进楼门,秀珠和罗天奇已满怀鬼胎守候在楼下客室,一见桑琼回来,罗天奇便抢着问道:“大哥午后真是去镇上延医了吗?”
桑琼笑道:“怎么不真?”
秀珠紧接着也问道:“你真的准备去龙眠山寻访什么竹林逸士,来替春梅治病?”
桑琼道:“假如传闻属实,能请得异人隐士,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秀珠突然双目暴张,大声道:“大哥,你怎会相信这种鬼话?”
桑琼讶道:“你怎知道这是‘鬼话’呢?”
秀珠怔了一怔,急道:“大哥,你忘了她的丈夫是生病死的吗?真有这种异人隐士,当初她自己怎不延请去替丈夫治病?”
桑琼笑道:“珠妹,你也忘了她说过,并不知道那位竹林逸士的确实住址,而且,那位隐士性情古怪,平常人特意去求他,他会厌烦拒绝的。”
秀珠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道:“春梅的病是不能告诉旁人的,大哥这样做,即使治好她的病,咱们的秘密也就暴露了。”
桑琼仍然平静地道:“但能治好她的病,咱们也不需再保守这份秘密,正好提前赶往金陵,早些开始寻仇缉凶的工作。”
罗天奇见他坚持己见,也忍不住低声劝道:“大哥,此事后果堪虑,最好三思而行,刚才珠妹跟我谈起素娥的话不可靠,仔
细想不无道理,大哥试想:果有如此名医,我等也应早有耳闻既然皖中三岁小儿皆知其名,那素娥又怎会不详其住址?其中颇有可疑之处,千万不能遵尔相信、”
桑琼却仰面大笑道:“你们放心好了。大哥不是糊涂人,决不会做糊涂事,素娥一介霜妇,谅她也不敢骗咱们,如果她真能打听到竹林逸士居所,届时我自有主张,你们只照顾着春梅吧!”
秀珠不便再说,只好默默退回楼上,罗天奇陪伴桑琼在客室中等候,直到深夜,素娥仍未回庄。
罗天奇渐感不耐,烦躁地在室中走来走去,忽然又驻足问道:“大哥,事情有些不对,既有马车接送,她怎会去了许久不见回来?”
桑琼好整以暇坐在桌边独酌,笑道:“访人询问打听,原是急不得的事,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天亮以前,她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正说着,突然遥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罗天奇连忙拔步迎出庄门,桑琼却不慌不忙,放下酒杯,缓步跟在后面。
庄门开处,果然是素娥乘车返来。
罗天奇一怔,问道:“怎么会去了一夜?”
素娥笑道:“唉!甭提啦,谁想到这件事会这般难打听呢,连问了许多家,都跟婢子一样不知详情”
桑琼含笑上前挽扶素娥下车,道:“最后可打听到了?”
素娥道:“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确址虽未得到,却打听到一个可靠的方法”
桑琼截口道:“那就好了,不要急,进庄去慢慢再说好了。”
从怀里又取出一锭银子,扬手递给车把式,又道:“多辛苦,这是加给的车资,天亮以后再来一趟,也许还要你的车往桐城跑个来回呢!”
那车把式连忙答应,顺手收受银子的时候,迅速从掌心塞给桑琼一粒纸团,然后驾车而去。
桑琼顺手将纸团接进怀中,和罗天奇掩闭庄门,伴随素娥回到小楼,甚至罗天奇也-然不知纸团之事。
素娥略歇顺臾,便笑着说道:“真是爷们一番诚心,也是该当三姑娘福大有救,婢子问了许多家,最后才打听到那竹林逸士的消息,原来他已经不在桐城龙眠山了!这一来,倒省得大爷空跑许多冤枉路”
桑琼又惊又喜地问道:“莫非他已经迁到附近来了?”
素娥先是一怔,接着笑道:“大爷真聪明,一猜就八九不离十,听说那位竹林逸士因为名气太大,终日被人烦扰求医,不得片刻安静,所以,半年前就搬离龙眠山故居,现在隐居在北峡山麓,由这儿去,大约只有百多里,乘马快行,一天之内就可以往返,岂不方便多了!”
罗天奇沉吟道:“这倒是件巧事”
桑琼忙道:“大嫂可曾打听到他住在北峡山麓的详细地名?”
素娥俏国轻轻扫了罗天奇一眼,答道:“北峡山东北边,有一座庙宇,名叫‘三元寺’,庙宇不大,香火也清淡,据说那位隐世神医竹林迪士,就住在‘三元寺’里”
桑琼长吁一声,道:“既知地名,天亮我就专程去奉请”
素娥却摇手道:“大爷千万冒失不得,那位神医最厌人慕名往访,大爷去的时候,切记不要直言求医的话,必须假作去庙中求神许愿,言语中,只向庙中和尚透露焦急之情,暗中拿话激一激他,那位神医心高气傲,受不得激,这样才易成功。”
桑琼道:“多承大嫂辛劳奔走,又赐妙计,一切浓情厚谊,咱们会永远记在心里,等舍妹病愈,定要好好酬谢大嫂,现在时
光不早了,大嫂请回房休息吧!”
素娥嫣然道:“这是什么话?为爷们和姑娘尽些力,本属理所应当,何况婢子身为下人,哪儿敢居‘谢’字。”一面客套,一面起身告退,自目前楼安歇去了。
她一走,罗大奇忍不住又问道:“大哥,你明天决定要去北峡山了?”
桑琼微笑颔首道:“去试试有何关系?”
罗天奇迷惘地摇摇头,道:“我总感觉这事有些奇怪,尤其那位竹林逸士突然迁居北峡山,未免太巧合了些。”
桑琼笑道嗖“天下马事本来很多,反正愚兄亲往一见那位隐居的神医,不难辨别他是不是确有惊世奇才,庄中诸事,贤弟多多谨慎就行了。”
两人略谈几句,也就分别返回卧室休息,临分手时,罗天奇还是愁眉紧锁,颇有忧虑之色。
桑琼返回卧室,掩上房门,缓步走到窗前,凭窗静立良久,待确知园中并无异状,隔室罗天奇也已经熄灯人睡了,才慢慢从怀里取出“车把式”塞给他的纸团,在灯下展开细看。
纸团上只有数行潦草而简短的粗字,写着:
车辆曾去镇中草药肆及一家竹篱破户,每处停留甚久,尤其最后一家-
桑琼看罢,剑眉顿时一皱,暗忖道:这就奇怪了,她前往草药店肆,难道真的是去打听竹林逸士住处?“一家竹篱破户”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停留甚久”?唉!梁金豪毕竟只是粗人,拔刀应敌,尚堪差使,这种斗心机的事,就显得太笨拙了,可惜梁金虎又去了合肥,不然,两兄弟彼此掩护呼应,或许收获会多一些,如今闷葫芦打不破,只好等天亮以后,在途中再仔细问他吧!
想着,撕毁了纸团,熄灯跌坐,瞑目运功调息。
功行一周天,精神振旺,起身跨下卧榻,窗外仍然一片漆黑,犹未天明。
桑琼已了无倦意,便轻轻推窗闪身而出,在园中散了一会儿,偶尔仰头,却发现楼上窗户半开,正迎风晃动不已。
桑琼不禁暗道:珠妹也太粗心大意,夜里睡觉,连窗户也不扣好。心念动处,双足轻顿,身形已凌空拔起,飘然落在窗外楼檐上。
可是,当他探头向卧室中望去,却吃了一惊,室中两张卧榻,只有春梅正拥被高卧,秀珠榻上竟空无人影。
这么夜深,她到哪里去了?
桑琼骇然,连忙飘身进人房中,伸手一试春梅鼻息,还好并无意外,正待转身寻找秀珠,突然,窗口暗影一闪,秀珠已悄然穿窗返来。
她一脚跨进卧室,摹见桑琼站在房里,直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险些惊呼失声,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道:“是大哥?真吓了我一大跳”
桑琼注目问道:“这时候,你一个人到哪儿去了?”
秀珠一面举手理着鬓发,一面应道:“我我睡不着,在园子里便走走”
桑琼正色道:“我也从园中来,怎么没有看见你呢?”
秀珠迟疑片刻,讷讷道:“我我”
桑琼沉声道:“秀珠,不许撒谎,说实话,你到哪里去了?”
自从合肥城中重逢以来,桑琼一向对秀珠呵护备至,似这般语气迫问,还是第一次,秀珠娇躯一阵震颤,登时流下眼泪来,
垂首低声道:“我我到前楼去了,”
桑琼诧道:“去前楼干什么?为何要深夜中去?”
秀珠道:“我是去偷看素娥,看她在楼上做些什么”
桑琼释然一“哦”却正色说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纵有疑心,也应该先获得证据,她整天跟你在一起,尽可设法探问,无凭无据就这般偷窥人家隐私,岂不有失咱们侠义中人身份。”
秀珠渐渐恢复了常态,腼腆地道:“大哥,你真的觉得她没有一点可疑么?”
桑琼道:“我自然也有些疑心,但是,咱们必须一边防范,一边搜求证据”
秀珠突然激动地道:“既然大哥也认为她可疑,咱们就早此离开这儿吧!大哥,答应我好不好?别寻证据了,咱们快走!”
桑琼讶异地问道:“珠妹,难道你有所发现?”
秀珠摇头道:“不!我找不到证据,但我总觉得这儿可怕,再住下去,我也会发疯了。”
桑琼淡淡一笑,轻拍她的秀肩,柔声道:“珠妹,咱们要想替大湖三十六位惨死义士报仇,任何艰困,都须忍耐,不是我不答应你,珠妹试想,敌暗我明,咱们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难道有一丝线索,岂能轻易放过,你要记住:素娥越可疑,咱们越不能离开,也许她就是咱们梦寐以求,无法获得的机会,从她身上,可以追查出那幕后阴谋陷害四大世家的元凶”
正说着,突然扬目低叱道:“窗外是谁?”
“是我!大哥。”随着语声,罗天哥手提长剑飘身而人,笑道:“真把我吓了一身冷汗,隐约似听见楼上有人谈话,却不见灯光,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大哥在这儿。”
桑琼眼中神光湛湛,问道:“贤弟醒了多久?”
罗天奇道:“刚醒,我本想先招呼大哥的,却见大哥窗口开着,房里没有人,才连忙取了长剑、掩上楼来察看原因。”
桑琼默然片刻,微笑道:“我也是看见珠妹卧室窗前未闭,特来察看,想不到她又去前楼察看素娥的动静去了,咱们都是疑心暗鬼,庸人自扰了半夜。”
于是索性燃亮了灯,三人啜茶谈了一会,天色已大亮了,这才下楼各自盥洗梳装。
用毕早餐,索娥来报马车已到庄外,桑琼略作拾掇,仔细叮咛罗天奇和秀珠务必谨慎守护春梅,然后动身前往北峡山三元寺。
罗天奇欲伴桑琼出庄,也被桑琼示意阻止,自和素娥缓步穿过荒园,出门登车。
但是,当他跨出庄门,来到马车边,却被眼前情景愣住了,因为那高坐辕上的车把式,面目陌生,竟不是梁金豪。
桑琼心头猛然一惊,当时却力持镇静,故作未觉,仍旧神态自若地跨上马车,安然坐下。
那车把式“得儿”一声,圈转车头,正待上路,竟被素娥看出不对,急忙唤住问道:“咱们昨夜预雇的车,好像不是你这一辆?你别冒名来抢生意呀?”
那车把式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话,生意应客,那有冒名的事儿!”
素娥细细打量了一遍,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昨夜那位驾车的我记得,不是你!”
车把式道:“不会错的,昨天是我表叔接的生意,一可是他今天突然发寒发热,生病不能来,才叫我来应这趟生意,要不然,我怎会知道今天一早庄子里要雇车去桐城呢!”
素娥半信半疑道:“他真是你的表叔?”
车把式笑道:“这还假得了?我表叔叫张大功,我叫张得胜,姑娘不信,去镇上一问就知道了。”
桑琼听得诧讶莫名,便岔口道:“不要紧,谁的车都一样,咱们不去桐城,只往北峡山来回。你早些赶路,别误了时光。”
车把式连声答应,扬鞭催马,蹄声得得,离了庄门。
行约盏茶之久,马车忽然在一片树林边停下来,车把式拉开车门,含笑躬身道:“恭请帮主换车。”
桑琼一怔,这才看见林边停放着另一辆空车,也已启开了车门,门前站着的,正是梁金豪。
桑琼看得大惑不解,起身跨下车来,诧异地问道:“金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金豪得意洋洋笑道:“这是属下特意安排的“金蚕脱壳’计谋,因为那小寡妇昨夜一路盘问属下,好像已有些疑心了。”
桑琼指着那车把式又问:“此人又是谁?竟然直呼我为帮主?”
梁金豪道:“他是属下新收的徒儿,名叫张得胜,原是镇上赶车的人。”
回头叫道:“徒儿,快跪下参见帮主。”
张得胜不敢怠慢,赶紧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叫了声:“帮主!”
桑琼又好气又好笑,责道:“你简直是在胡闹,如此掩耳盗铃,反而会引起她的怀疑,再说,你要收徒传艺团无不可,入帮之事,却怎能这般任性草率?”
梁金豪讪讪地道:“属下并没有让他人帮,只是叫他充个帮手,等将来全帮改组扩充的时候,再看他自己的造化一嗖”
桑琼无可奈何摇摇头,道:“好了,现在暂时别谈这些。你叫他晚间驾车仍在此地等候,白天可去镇上打听一下素娥昨夜去过的那家竹篱破户,看住的是些什么人?”
那张得胜竟十分乘巧,躬身应道:“这一点,小的昨夜已经打听清楚了,那破屋中住的是夫妇二人,男的四十出头,女的只有二十零一点,长得直似花朵般标致,所以那男的见了老婆,必恭必敬,就像儿子见了娘一样”
梁金豪把脸一沉,轻喝道:“小子,对帮主回话要礼貌些,不许信口胡诌。”
张得胜连忙垂首道:“是!徒儿不敢胡诌,说的都是实话。”!
桑琼点点头,问道:“那夫妇二人是久居镇上?还是新搬来的外乡人?”
张得胜道:“回帮主的话,他们是新近才搬来的、一共不到十天光景。”
桑琼眼中掠过一抹异采,道:“好极了,你今天不妨多在附近留意,看他们有何动静,晚上再告诉我!”
张得胜大声道道:“得令!”
梁金豪嘻嘻笑道:“好小子,初谒帮主,便获重用,好好干,你小子福份不浅。”
张得胜兴冲冲告辞,驾车如飞而去。
桑琼换登梁金豪所驶马车,绕行小道,径奔北峡山,途中催马疾行,直到午刻过后,才赶抵山麓。
梁金豪将车子停在树林里,取出在途中打尖(用饭)时便已购妥的香烛篮儿,交给桑琼挽着,二人一前一后,假作互不相识,迈步寻向三元寺而来。
三元寺,建筑在北峡山下一片竹林中,庙宇如素娥所说,简陋而狭小,占地不足十亩,仅是一座香火冷落的荒僻小庙而已。
桑琼手挽香烛篮,环顾那,片粉壁斑剥的泥土寺墙,假如不是山门前横匾上“三元寺”
几个字尚能辨认,简直不敢相信这栋破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荒僻破庙,丛迩小寺,竟会隐居着绝世神医?真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桑琼满腹凝云,暗向梁金豪递了个眼色,然后独自举步踏进寺门,只见寺中冷冷清清,连一个应客的小沙弥也没有,院子里杂草遍地,也有许久未曾清理过了。
他摇摇头,脚踌着越过院落,缓步登上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大雄宝殿”却见殿中蒲团上,正盘膝坐着一个俗装中年文士。
那人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身古铜色儒衫,浓眉大眼,肤色黝黑,虽然瞑目席地而坐,仍可看出身躯十分魁梧高大,奇怪的是,他盘膝跃坐在寺庙大殿中,竟不像在礼佛膜拜,倒像在那儿打磕睡养神似的。
桑琼进人大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中年文士理也不理,鼻中更隐隐传出鼾声,生像是睡得正熟。
这时候,殿后却转出一名灰衣僧人,合十低问道:“这位施主,可是要上香拜佛么?”
桑琼忙道:“在下正是特来贵寺上香的,师父是寺中知客?”
和尚笑道:“小寺简陋,难得施主一片诚意,贫袖大愚,便是寺中住持,施主请这边来。”
桑琼应着,从藤篮中取出香烛金纸,随大愚和尚至佛前燃香敬礼,跪下叩了三个头,大愚和尚亲自敲钟击磐,态度十分亲切。
钟磐之声一起,那中年文士忽然从蒲团上跳了起来,用力向地上啤了一口,哺哺咒骂道:“蠢胚,俗物!扰人磕睡,可厌!
可厌!”拂袖转身,扬长直向后殿而去。
桑琼诧异问道:“大师父,这位是寺中何人?”
大愚和尚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他是寄寓小寺的客人,身在庙中,并不信佛,贫油因他系桐城何善人转介,又得他几两银子添助香火,所以答应下来,唐突之处,施主体怪!”
桑琼听说“桐城何善人转介”心里已恍然领悟,不用猜此人就是传闻专治疑难重症的隐世神医“竹林逸士”无疑了。
桑琼心念转动,想想那中年文士衣着神态,颇有些出尘绝世的模样,看来素娥的话,竟有几分可靠,至少那人寄寓三元寺,生性古怪而傲慢,都没有说错。
于是含笑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原是份所应当的事,或许在下也有意要在贵寺打扰一宵哩厂
大寓和尚欣然道:“欢迎之至,只要施主不嫌简慢,尽管多住几日。”
桑琼问道:“刚才那位客人,在贵寺住了多久啦?”
大愚和尚想了一会,道:“大约总有半年多了吧!其实,他人虽孤僻古怪些,心性却很好,也许施主与他同为斯文一脉,彼此能谈得来的。”
语声微顿,接着又道:“敢问施主枉驾荒寺,是顺道礼佛?
还是特地来求菩萨攘灾去邪的呢?”
这句话,正问到桑琼心里的事,长叹一声,答道:“唉!说来话长,在下是为舍妹身罹怪病,药石罔效,群医束手,故而不辞艰辛,亲往各地寺庙庵堂向菩萨许愿求攘,几年来,逢庙就拜,也不知求过多少名山大刹,恳求菩萨可怜在下一片诚心,保佑舍妹早祛病魔,不瞒大师父说,今日原意欲登北峡山礼佛祈梦,因见贵寺就在山麓,所以顺道进来许个愿。”
大愚和尚听完,立即哈哈大笑起来,合十道:“施主诚心动天,驾临敝寺,正可谓‘拜对了菩萨’,可喜可驾,阿弥陀佛!”
桑琼故作一愣,问道:“莫非贵寺神明灵验?抑或备有奇效炉丹(即香灰)?”
大愚和尚笑道:“神威灵验自不待言,但敝寺却一向不备炉丹,干那班人的营生。”
桑琼皱眉道:“大师父话虽有理,但别怪在下说句放肆话,几年来,在下已经求告过许多灵验的神灵,舍妹的病却迄今未愈,反而越来越见沉重了。”
大愚和尚道:“敢问施主令妹病情如何?得了什么重病?”
桑琼叹道:“是疯病”
大愚和尚微微一惊,又道:“可明起因?”
桑琼道:“正是弄不明白病因所在,在下父母双亡,家资尚称富裕,只有同胞兄妹四人,手足本甚融洽,谁料两年前,三妹忽然染上怪病,整日疯疯傻傻,胡言乱语,口口声声说有人要杀她,起初,都当她仅系一时中邪,谁知后来渐渐严重,竟至连亲人也认不出来了。”
大愚和尚讶道:“邪祟之事常见,但却断无一病数载的例子,何况疯症多由心起,从未听说毫无原因就会发疯的,施主令妹这病真有些古怪。”
桑琼忙道:“谁说不是呢?两年以来,在下不仅求神问卜,也请过许多名医,为她治病,不惜倾家以赴。唉!结果仍然落空,怎不令人心灰”
大恩和尚十分关切地问:“施主都替令妹延请过什么名医?
他们对病因如何说法呢?”
桑琼长叹道:“皖中名医全请遍了,可恨那些家伙,个个都是庸才,平时徒拥虚名,根本连病因也没诊断出来。”
大愚和尚眨眨眼皮,笑道:“有一位极负声誉的神医,不知施主有没有请到过?”
桑琼问道:“哪一位?”
大愚和尚道:“隐居桐城龙眠山的竹林逸士。”
桑琼记起素娥的叮咛,存心激一激将,于是冷晒道:“在下也曾听过此人名字,但却不想去请他”
大愚和尚扬目道:“为什么?”
桑琼冷冷摇头道:“大凡一个精请医道的人,多属才德兼备。所谓‘医者仁术也’,人习医术,就是为了济世活人,从来没有关在家里的‘神医’。在下听说那位竹林逸士,生性古怪,虽然薄有声名,却厌烦病家诚心诚意前往求治,人家远道赶去,往往被他拒斥门外,似这种自负自妄的小人,纵拥虚名,必无真才实学”
正骂得顺口,墓地一声怒哼人耳,那拂袖离去未久的中年文士,突然满面寒霜出现在殿后侧门前。
大愚和尚连连向桑琼频施眼色,推笑道:“施主,后面还有偏殿,供奉大士法像,请随贫袖同往拈香如何?”
桑琼应着正要举步,那中年文士忽然扬手一指,沉声喝道:“慢着,我有话问你!”
大愚和尚忙笑道:“休生误会,这位施主也是无心的”
中年文士怒容满脸,大抽一挥,叱道:“不关你和尚的事,你替我少开口,站远些!
大愚和尚碰了个硬钉子,只得讪讪退开一旁。
桑琼转身注目,讶诧地问道:“这位兄台因何如此忿懑!彼此素不相识,喝住在下有何见教?”
中年文士重重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素不相识,居然背人妄论是非,我问你:‘灵驹不安情厩,宝刃不配凡鞘’,这两句话,你懂不懂?天生奇才异士,必有非常之用;霸王拔山举鼎,为什么不去干屠户?韩信雄心万丈,为什么宁辱胯下?这些道理,你懂不懂?荆轲怯敌客旅,却能奋击秦庭;张良貌如处子,竟扬锤博浪沙;世上之事,有不能为,也有不屑为,其中分野,端机气度志节心胸旨趣而定,你小小年纪,不解事理倒还罢了,竟敢擅发讥评,妄断才德二字,真正的岂有此理!”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忿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话说完了,中年文士兀自气喘咻咻,似乎意犹未尽。
桑琼心里暗暗好笑,表面却仍然不动声色,缓缓道:“兄台教训了半天,难道是替那位竹林逸士抱不平么?”
中年文士大声道:“我就是竹林逸士黄光平。”
桑琼索性再气他一下,又轻哦了一声,道:“听说先生一向隐居在桐城龙眠山,怎会寄居北峡?躲在寺庙里呢?”
竹林逸士怒目道:“我高兴住在这儿,难道不可以吗?”
桑琼笑道:“在下没有说不可以,只是觉得先生的身份令人可疑。”
竹林逸士黄光平气得脸色发青,冷哼道:“你是说我冒名招摇?”
桑琼道:“虽然未必招摇,有些人喜欢冒认名讳,用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大愚和尚接口道:“施主,一这位先生的确就是名满天下的神医竹林逸士,贫袖可以作证。”
桑琼一味摇头道:“大师父,假如在下自称是名满天下的金陵卧龙庄庄主,您也会相信的。”
大愚和尚愣了一下,低声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妄言,施主快不要这么说。”
竹林逸士浓眉一挑,冷笑道:“要你心服口服,这也不难,你不是有个妹妹得了疯病吗?黄某人敢夸一句海口,只要由我亲自把一次脉,管教着手成春,药到病除。”
桑琼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之色,道:“先生休把话说得太满了二妹的病很不好治”
黄光平气呼呼道:-“只要她断气未过六个时辰,黄某人也能叫她活转来,但我医好了她,你怎么说?”
桑琼道:“如能医好合妹沉疴,在下愿以黄金千两为酬。”
黄光平冷笑道:“哼!谁希罕你的臭钱,我要你用钝金铸匾,三步一跪,五步一叩头,替我送到龙眠山去!”
桑琼应声道:“办得到。但如医不好呢?”
黄光平道:“我砸碎药箱,从此永不谈医,并且从你家门口爬回桐城。”
桑琼笑道:“言重!言重!在下现居巢湖,寺外尚有车辆等候,就请先生即刻起程如何?”
竹林逸士傲然一哼,转身自往厢房拾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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