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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芳阁位于恒永宫禁宫西侧,整座恒永宫为一凤展之形,两侧开翼极是宽阔,以散翎间错之形罗列,前端有如凤首,以端正,端方,端阳三门。入端阳门则入禁宫之内,过端阳门,入禁宫十正大场,然后是白玉九孔拱桥九座,正中一座正对皇极殿。为禁宫之中首殿,为皇家极庆大典场所。之后便是祥泰殿,崇正殿,兴华殿。这三殿依次纵列,两侧设高台九转环廊,罗列殿房角楼,分别为执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暂配所。以及宫廷侍卫校统列派所。这一带统称为外廷,一般情况嫔妃是不能到这里来的。
从兴华殿后转白玉廊桥,是为中廷。中廷开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两殿。为皇上听政和接见来使所在。以红墙相隔,两侧皆有长俑碧阶道,隔环廊,有两个小园。东为舒怀,西为畅心。设有小殿,为皇上政罢小憩之地。
东西两园再向南,便为近内廷所在。也便到了凤形双翼之地。中央是前御园,两侧亦有两个小道相通,有中华,倚华两阁,更有两个园子,倚中华阁为中都园,以倚华阁为倚凝园。之前连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宫,皇后所居宁心宫。
接着有通廷大道,两分东西,东西配园两侧,如凤翎罗列各个宫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宫墙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系所隔。最尾端有后御园,连接皇城内渠,与前园只有一个小湖不同,后园有泛舟大湖,为液池,设山林景,隔池为二。寿春宫一带独分一支,隔墙而绕,为太后,太妃等安居之所。
而驻芳阁为西侧正中,有引自液池的溪泉注入宫中后院,单僻出一个幽静之所。虽然宫房所占之地,等阶都逊于绯心所住的掬慧宫。但是胜在其景别致,后院有小泉,竹筑,亦有灵嫔别出思裁开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真是于宫中一隅,别有出尘草田之风。灵嫔自设暖坞,培育各式花草,此时暖坞之中,牡丹正争奇斗艳,高株足有六尺多,低株的也有三四尺,摇摇曳曳,满坞生彩。绯心略是一看,足有二三十个品种,姚黄、魏紫、墨魁、白玉、蓝田玉、胡红、一品朱衣、璎珞宝珠、烟笼紫、墨撒金、青龙卧墨池……让她一时间有种错生花海的感觉,真正的是大开眼界。那牡丹本就庸荣华贵,怒绽之间,有如孩儿面孔。层罗叠瓣,形态各异,色彩鲜丽。与室外严寒截然不同,这里已经是四月艳光流泄。别说错季而生,便是宫中御匠,也难在应季之时,在园中载出这许多品种来。这灵嫔真是不简单!
绯心看她一手挽着皇上,一脸娇意,更是人比花娇。一时间,真是觉得自己在此多余。但此时她亦不敢走,只得呆立在花丛里,瞅着一株璎珞宝珠发呆。这璎珞宝珠,花色浅红细腻,花朵冲上层层团开,圆尖花蕾有若明珠。只可惜花株细矮,掩在其它叶繁之中,绯心若非眼睛一直下视,很难发现它的风彩。
这边灵嫔一边与宣平帝亲呢,一边也没忘了绯心。倒不是说她刻意要在绯心面前显摆,只是这丫头显然要比德妃高明的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成了习惯。她一见绯心瞧着花泛了怔,便笑着说:“娘娘要是瞧着还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宫如何?”
绯心微是一怔,便浅笑着:“如此颜色,还是放在这里花团锦簇的好。”
灵嫔本也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也不多言。只顾挽着云曦的臂弯:“皇上,这烟笼紫极难催发,不如帮臣妾簪花可好?”
绯心总是觉得,无论灵嫔也好,德妃也好。与皇上相处总是好过于她,当时德妃还是婉嫔的时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画。那景致绯心至今难忘,只觉惬意温脉,两相生情。皇上是真情假意倒不那么重要,至少让人看了总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样。反观于她,与皇上之间似是难有话题。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一脸不耐,满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紧张。感觉找一个话题简直是难上加难。似乎除了那档子事,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她偷眼看他们两个,此时宣平帝亦是一脸淡淡的笑,他温和含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光彩罩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动人。
云曦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应她,只是看着花说:“朕倒觉得贵妃的掬慧宫是该移几株过去。金壁辉煌是够了,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绯心没料到他把这个话头又捡回来说,但他话里的讽意绯心还是能听的出来的。这掬慧宫基本是照着慧妃生前的嗜好装设的,后宫之中,现在绝对算的上是最奢华的一座。看来他对此还是不喜,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充这种头面,对绯心来说也省了不少的开销。但他后面那句绯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说她死气沉沉。其实不是她刻意摆个端庄的架子,而是她自小便受这种教育。在她心里,女子端庄是首要的。
灵嫔一见皇上如此说,便陪着笑:“那臣妾就把这璎络宝珠移盆送过去如何?”
绯心也不敢多言,只得淡笑着应了。灵嫔瞧着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机邀他入内饮茶。还未开口,他已经错开花径向绯心这边走来:“朕要回启元殿了,贵妃不回宫么?”
绯心一怔,忙应着:“臣妾也该回掬慧宫了,臣妾恭送…….”她话没说完,云曦已经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绯心听了,不敢说什么,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只留灵嫔一个人在花房里发呆,显然没反应过来。
他们乘着自启元殿来时的步辇,穿西过东。绯心瞧着他不往南去,径自还往东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宫落脚。至掬慧宫前殿,绣灵绣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执路太监的信儿,按次皆跪迎在前。云曦下了步辇,脚步不停的便径自向寝殿而去。绯心一见,心里不由的一紧,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的诡异癖好来。
她心里紧,面上就更是有些发紧了,忙忙的跟了进去。绯心伺候他净手漱茶,因着紧张,让她动作都有些微微僵硬。只因他们之间相处总是尴尬,说不了三句半他就会翻脸,绯心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解气氛,只顾垂着头做手边的事。但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他懒懒的往床上一歪,绯心就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从不敢跟他对视,就算有时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会忙忙的躲开。此时她一脑子浆糊,只想着找个什么话题,让他不要这么快就进入那个让她极度恐惧的环节。至少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把人都打发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丑,已经让绯心觉得不如死了干净。但她就是做不到破罐子破摔的,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根本不允许她这样。
“你当真不会跳舞?”他歪靠着,搭着一条腿。终是打破了这种极度尴尬的境地。
“回皇上话。”绯心说着便跪下了,“当日臣妾无状,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入宫之前,臣妾在家学过一年的鼓上舞。”
入宫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举凡五品之上官员者,家生女儿必要备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只得于当地落选者方可自行婚配。父亲所捐的官,当时根本不足五品,是父亲多方活动,各处攀钻,才得了一个候选的名额。当时淮州只有两个名额,她十四岁那年便知两年后将是她入京参选,父母那时开始筹备一应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闺之教,便是女经女孝,德容工红皆出类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触,诗词别说是女儿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务正业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宫,才开始学习。琴歌舞蹈亦是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一些低级之人谋生手段,歌舞教坊,从来都是以充贵人之好的媚蛊之地,多出艳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轻。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会沾染这些。但绯心一向如此,她惯于听从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为入宫必备,她便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当时父亲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只学了一年,因她起步晚,总要比别人多受苦痛。无论拉筋,平衡,动作舒展诸等,都是她以肤骨之痛所换得的。
只不过,入宫之后,她根本不愿拿来以此邀宠。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不愿意让人看轻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后提拔上来,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牵制皇上。慧妃并不擅长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宫之后,一直充为太后眼线耳目,对太后一直言听计从。太后最不喜烟视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时间久了,已经成了习惯。就是此番让她跳,她必也跳不出当年的风彩。
他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起来吧,贵妃入宫三年,想是也疏于此技,与不会也没什么区别。”
她听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话。感激他没有让她现在展技献舞,没有让她在奴才面前出丑。他歪下身:“朕寐一会子,过一个时辰叫朕起身。”
她站起身,忙着过去替他盖上被,正准备替他下帐。他轻哼了一声:“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着。”她说着,慢慢退了两步,着人自阶前放了晶帘。只留汪成海在阶边候着,自己下到阶下的妆厅,往妆凳上一坐,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绣灵一边帮她理妆,绣彩奉上一盏普洱。绣灵这才开始小声问她:“娘娘,今日皇上没责罚娘娘吧?”其实一见皇上来这里午休,绣灵已经知道这事情过了大半了。但瞧着绯心的面色泛白,一时间也猜度不着,不由的开口问着。
“没有,这事算是过去了。”她微睨了眼,“小福子!”
一边候着的小福子一见绯心叫他,忙过来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宫的太监总管,还有一个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太监。常福与三门侍卫关系极好,惯会打听消息,出宫也很方便。
常安则是与中廷那边的太监关系亲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听到一些。这两人一直帮绯心做一些外联工夫,这几年也深得绯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来掬慧宫的时候,不过只是两个普通太监,因绯心步步上位,他们也跟着节节高升。
这后宫之中,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关系也极是微妙,所谓忠心与否,其实与人品无关,而是与利益休戚相关。宫女太监,进宫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宫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运气不好,碰上一个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连累。内廷规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并罚。
所以说,奴才千方百计保得主子,其实不是忠心,只是为了自己不受连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却很难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细,知道在谁面前展才。这与嫔妃迎合圣上,其实没什么分别。
绯心与这几个人,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宫中左右逢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如此尽心为绯心筹谋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名。出卖主子的奴才,通常没有好下场。除非你的主子是个压根扶不起的,打从开始,就没打算跟她(他)共进退,这便是另一码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儿个本宫的事,需得跟她说一声。”当时德妃与她并席,她失常那阵德妃也受了波及。她们平阶,论理也该说一声。
“奴才省得。”小福知道绯心一向说话就是如此,‘说一声’的意思也就是带些子礼去。他是这里的总管太监,让他亲自跑,才算礼到。若不是今儿皇上过来,估计贵妃也就自己摆驾过去了。
绯心这边正吩咐着,忽然听得宫中北苑那里传来一阵嘈杂,离的远,听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了。她微皱了一下眉,绣彩会意,退出去瞧。一会的工夫,常安便跟着绣彩进来了:“娘娘,连主子又闹了一起,刚奴才劝止住了。”
绯心微抚了一下眉,这冯主子就是绣锦,入宫前姓连名嫣,皇上封她为充侍以后便一直住在掬慧宫北苑。绯心之所以调教宫人,一是巴望着能有人在这里帮她分担一下那档子事。一个就是指望那人肚皮争气,怀个一男半女。宫人得宠,在锦泰很难有高位。宫中母以子贵,但同样子也以母贵。若母亲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样很是艰难。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个郡侯,一直不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为都人子,听说二皇子听后,回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对其婚配之事亦漠不关心,直至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个六品阶行之女。而这种事,在锦泰前六朝之间并不少见。宣平帝生母为淑妃,死后追封皇后。身份已经很高贵,又是由嫡母皇后抚养,阮氏一族在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贵上加贵。所以在锦泰后宫,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怀了龙裔,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子过给一个身份高贵的妃嫔。
绯心入宫三年不能得孕,对此她已经绝望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贵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雾里看花。所以,若是她宫中的女人可以怀孕,产后将孩子交给她抚养。这是对双方都有利而且乐见其成的。
但连嫣虽然被临幸,甚至皇上还封了充侍。但过后皇上根本就像把这事给忘记了一样,压根也不再提这个人。这已经过了数月,看来她也没那么好命能一次就中。绯心也渐对此人生弃,对于没用的废棋,绯心不会太狠毒,但也懒的再过问。在宫中当个大善人是没好报的,这谁都知道。
连充侍虽然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照例她也有四个宫女服侍,但她们曾经是一样的,而且连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应用度都偷工减料,让她日子难挨。但她不是一个可忍得的人,三天两头找碴子闹一场,这点更让绯心觉得她不可栽培。
这会子她又闹起来,绯心明白,她是听闻皇上来了,想再搏一把。绯心静了半晌,觉得既是如此,便让她出来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这个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桩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绣彩,把连充侍带进来吧,一会让她给皇上奉茶。”绯心低语着,绣灵一听,忙低声说:“娘娘,这连充侍三天两头的没趣,娘娘该找个理把她贬出别宫才是。何必还给她这等机会?”
“当日本宫瞧她还很得圣心,许是皇上事忙一时忘记了。若是她能重获圣恩,也是本宫会调教人,有何不好?”绯心摆摆手,并不以为意。
绯心饮了茶,换了衣衫。又歇了一起,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扶着绣灵起来。过小厅拾阶上寝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阶边候着,见她来了,躬身行礼,悄声说:“还是娘娘去伺候吧?”绯心一向对汪成海很客气,颔一下首:“有劳公公了。”
“不敢。”汪成海笑笑,一般到了别宫,皇上一应事宜都赖他打理。只是到了这掬慧宫,皇上便事事让贵妃操持。开始他是觉得有些怪,但慢慢有点瞧明白了。只是这位贵妃呢,汪成海心里苦笑,这位也算是个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面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吓着一样,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帘,她轻步过去。云曦还在睡,他侧身向里,长发半散,一时间让绯心有些恍惚。她悄移过去,俯了身在他耳边轻唤:“皇上,该起了。”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一下翻过来,手臂一伸,便捞住她的颈。他一对亮亮的眸子正对着她,霎时让她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一时间飞红了脸,却带出一丝艳色来。
绯心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只那一眼,她忽然觉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没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这般?”他没放开她,亦没使力,气息便在她面前脖颈,让她更是不自在起来。
“只是普通檀香。”她不自在,言语也少了拘,径自便应了。他一向对香的味道敏感,但这普通檀香他怎么可能闻不出?她当然不敢置疑,只是僵弓着:“皇,皇上,臣妾给皇上准备了清露茶,皇上饮……”
“只是檀香吗?”他眼中抖出一丝笑意来,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来,同时手臂带力。一下将她扯倒,半跌进他的怀里。
“茶呢?”他看着四周,却没放开她。手指不停的在她耳垂颈间厮摩,像逗弄一只小猫一样。他一张口要茶,帘外已经有人脆声声的应了。绯心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雅,她挣扎着想起,脸已经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说完,连充侍已经捧着檀木包金的小盘,上托了一盏清露,满脸绯红,轻移着步垂着眼来了。她步上台阶,离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声音脆甜,云曦自然多看了她两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绯心耳畔抚弄,将她的发都抚乱了一丛,过了一会,他松了手,绯心如获大赦。直起身,刚想开口让连充侍把茶端过来。云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来吗?”
绯心愣了一下,暗想亏得刚才自己说的慢。不然又忘记一层规矩,冯充侍这么想见皇上,都知道不会奉茶至边。她竟忘记了!她略抚了一下头发,前行了两步,将茶自托上端起。走到云曦面前,轻轻啜了一口。试了温度和口感,这才奉给他:“皇上,可以用了。”
他看着她,却不接盏:“朕觉得半盏尽够了,贵妃替朕饮一半吧?”
她吓了一跳,让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脸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的又勉强饮了两口。他不待她再递,便伸手自她唇边拿过来,将余茶饮尽。唇边抖出一丝戏笑:“如此正好。”
连充侍见他如此与贵妃暖昧,压根把她给忘记了一般。眼里不由的蓄了两泡泪,大着胆子抬起头,低声唤着:“皇上!”
云曦这才想起还跪着一个,随手把茶杯往绯心手里一递:“你还在这干什么?没你的事了。”
绯心一见此景,已经明白十分。她低声说着:“皇上让你下去,还跪在这里作什么?”
连充侍满脸哀怨,一直积郁因绯心这句话终是发作。她咬了咬牙,抬头低叫着:“皇上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阶下一直候着的绣灵,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听这个,哪容她把话说全,汪成海在帘外瞅见皇上拧眉头,忙着一下进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胆奴才,皇上让你下去,还御前无仪,不知死活!”说着,几个人连拖带拽,捂着嘴便给拖下去了。
绯心怔了一阵,刚一回身,便见他已经立于身后。正垂着眼凝睇着她:“贵妃好宽待,如此奴才,也留于宫中?”
她看着他的神情,唇角戏谑不尽。霎时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从他临幸连充侍开始,就准备这样做了。他一再的告诉过她了,他可以选择女人,但不能让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记得连充侍,他故意的。没有什么比先给希望,再让其绝望更残忍。而这一切的始作甬者,就是她乐正绯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声吩咐着:“冯充侍御前失仪,当罚抄祖训宫诫,扣三月月例,于北苑禁足三月。”是她将其一手提拔,现在又是她将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应了,便出去办事。云曦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低声说着:“她根本不能如贵妃所愿,对于无用之子,就该早弃!”
她噤若寒蝉,这话在她听来,就是在暗指她自己。皇上对于无用之人,根本不会看一眼。更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在后宫之中,朝堂之中,一时怜悯只会留下后患。若她也是无用,就跟冯充侍一样,只会更可怜。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没有身后之名?”他接着说着,更像是在怂恿她,去跟一众宫妃去抢后位!这不止是像,根本就是。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经觉得自己无用。她并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没他那么狠,但该出手她也不会手软,这是后宫生存法则。
但皇后之位,不是只向皇上邀宠就可以的。她无出就没资格,难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无出,也不让别人出,祸害宫帏,让皇上子孙无继??这不单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让她背一世骂名!
“陪朕下盘棋吧?难得有闲,贵妃好像从未陪朕下过棋。”他看她出神的样子,忽然径自下阶往配殿中厅去。
宫人摆好棋盘,烹茶焚香。绯心与他对子,格外小心。两人连下三盘,绯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败。他心情好像不错,眉眼之间一直挂笑。
看他如此,绯心也渐放下心来。难得他没在她这里又翻脸,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与他找话题,不会尴尬,也不用总想着那档子事。
“贵妃真是好棋艺。”第四盘终了,他又以一子而胜。而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晚,宫外开始掌灯。
“臣妾局局落败,皇上谬赞了。”见他心情不错,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语没那么拘涩了。
“贵妃要纵观全局,步步营心。不但要输,还不能输得太明显,要顾着朕的体面。不但棋艺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谬赞?”他淡淡笑着,却让绯心拘促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汪成海上前问着:“皇上,该传膳了。是摆在这里,还是摆在花厅?”汪成海根本没问他是否在这里用膳,显然从皇上的面上已经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与贵妃下一盘才是。”他笑笑,拈着白玉棋子凝着她的眼,“贵妃要尽展所长,才可尽兴!”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说,倒是让绯心舒口气。的确,前几盘下的很累,不但要观局,还要观心。
但最后一局,绯心真是倾尽所技,绞尽脑汁。她却输的一败涂地,没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时间抬眼,却看到他孩子般的轻笑。他甚少会笑的如此,平日那温和的笑意,在这个笑容面色,却失了真色。唯有此时,才惊心夺目,让他俊美尽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艺比他相去甚远。只是他观心比她更胜一筹,他亦纵观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赢一二。让她自以为得计,皆大欢喜!
当她倾尽真力,他也不需要再伪装,最后一盘,只为搏奕添趣,没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绯心不由的也笑起来,将棋一推:“臣妾下不过皇上,臣妾在家不过学了两年而已。”她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失态。因他真心的笑容,让她也开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无赖的样子。她脑子一激,脸儿微有些紧。还不待她再开口往回捞,他竟伸过手来捏住她的脸:“那朕给贵妃找个好老师,待学成再与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减,一点也不以她之前的话为意。倒是更兴趣盎然起来。她让他捏得满面通红,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今天一点也不尴尬。她垂着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学十年,也下不过皇上。”
“先学了再说。”他的手指在她面前拧揉一会,遂松开手让汪成海传膳。不知觉间,他又在她这里呆了一日。但这一日,绯心觉得过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时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自在的。虽然她不太会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话题,也没什么出众的才艺夺人眼球,但至少不会总是冷场。
过完年,紧着便是上元节。朝廷在正月里也算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加上今年开年不错,往年至冬,混沦山境一带总闹雪灾,但今年天公作美,虽然落雪,但不至冻土引灾。锦泰至今已临第七朝,除第三朝时发生过诸王混战,打了十年内战外。其后三朝,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开河道,减苛税,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经国库极丰,民心所向。每年纳奉之粮积堆如山,陈粮未绝,新粮又至。库中银钱丰盈,因长久无用武之地,串钱的绳子都烂了无数。以至民间亦有许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粮食喂牲口。皇上如此处心快收兵权,想是时机已至,意图北地。
当下五国并立,乌丽早已经附属,夜滦亦于前帝时期已经向天朝称臣。唯有西北蛮沙与混沦,皆因外夷之族,一直与锦泰隔山相望。只闻西北一地,有浩漠丰沛之土。如今国库充盈,民生犹足,人口积增。加上皇上已经大权在手,年轻气盛,欲开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开年不错,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极好,意欲至汤山行宫过节。这汤山行宫建于锦泰平庆年间,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皇苑县。这个县因汤山而出名,后建行宫之后便更名为皇苑。汤山有温泉约三百眼,因水质不同分列山中。是皇家相对比较远,但极佳的一处休闲圣地。
皇上登基之后,陪太后去过六次,陪宁华夫人去过一次。绯心入宫之后,亦也随同皇上去过一回。不过绯心一向对这种出游不太热衷,她自小便被锁在家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深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上京选秀,而当时亦是乘官轿站站相递。长期的深闺生活已经磨尽了她所有好奇心,也难怪皇上说她死气沉沉。不过她是觉得,出门去行宫,舟车劳顿,自然不比在宫中舒服。到时与皇上相处的多,处的多自然错的多,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他,还是在宫里妥当些。
皇上初四的时候在朝上听了臣工的建议,遂便定了要去行宫。行程紧密,行执,居安两府马上开始加紧安排。快马先行至行宫准备接驾,宫中亦开始筹备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去年太后未去,是因为去年宫中选秀,宁华夫人又有身孕。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宫中作镇。但今年太后已经半隐,所以肯定要同去的。以宫中的规矩,随行嫔妃除非皇上钦点,必是曾经侍奉过皇上的女人才有资格。不仅如此,宫中必要留一位能坐镇的管理后宫。不然高位的嫔妃皆同去了,后宫生出事无人能管,宗堂令更不能处置,便要生乱。
去年有太后在,皇后在,绯心在,自然无事。今年不同,中宫已经空虚,皇上陪太后同行。而绯心与德妃林雪清共掌后宫事。也就是说,她与德妃肯定有一个要留在宫中。皇上不钦点由谁随行,只是任两府操持,由后宫自行决断。所以皇上这边在朝上议定要去行宫。后宫已经开始四下折腾起来,有点子手段,有点钱的都开始四下活动,把自己名字加上去。
德妃亦也是如此,来掬慧宫两次,就是想探探绯心的口风。她想必也是知道,她和绯心得留一个。她当然不想留下,去年她就是在行宫得蒙圣宠,那个地方对她来说颇有记念意义。所以今年她想故地重游,以此勾起皇上对往日的思怀。但同时她也不想得罪绯心,论地位,现在两人旗鼓相当。但她一路走来,绯心没少帮衬她。所以她亦不想在这件事上跟绯心有任何介蒂。
绯心自然是明白,第一她根本就对出行没什么兴趣。第二她亦不想得罪德妃。第三,她觉得这次德妃跟着同去是肯定的。先不用说十一月的时候皇上连宿莱茵宫二十来日,就单从她的封赏来说已经能看出来。皇上对妃嫔可并不大方,不但在封号上给的很谨慎,也很少大肆赏赐。但对德妃可谓与众不同,自从十一月她小产,皇上不但置换了莱茵宫许多装饰摆设,更是连赏不绝。布匹,金玉,小到连香料都有,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况且皇上心知肚名,所以恩恤德妃是必然的,这次定是不会让她留下。
大势所趋,绯心当然没必要在这个时候争个自己根本不想去的机会。所以绯心两次都表明态度,不会在出行这件事上跟她有任何的分岐。
这两个后宫地位平等的妃子只要不争抢,行执府那边就大大松了口气。也不用在这件小事上叨扰皇上,惹他不快。名册在初七那天便下来,皇上陪太后出行,德妃领灵嫔,俊嫔,和嫔,华美人一起随行。除此外还有一些陪行的官员不用细说。出行所用的辇,轿,车,以及仪仗皆按制分列。
这册子很快便传令后宫,榜上有名的自不必说,榜上无名的亦不死心,四下活动。一时间德妃那里算是热闹去了,各方送礼想落上名字的不知有多少。倒是绯心这里被冷落下来,因她自己就是榜上无名的。对此绯心倒觉得轻松,她倒不是想趁着皇上不在,山中无老虎就能作威作福。但皇上出宫,她自然能轻松写意不少,不用天天惴惴着自己又犯什么错。也能踏实过些个舒心日子。
但事情就是这样,人算不如天算。初十便该起行,结果初九那天,德妃却把腿给摔了。听说德妃在御园登高,不知怎的一脚踏空,当下便摔个人事不醒。御医说德妃脚踝骨裂,没三个月养不利索。紧跟着当晚便一纸圣喻,让德妃于宫中静养,由怀贵妃乐正绯心补上,随同圣驾临幸汤原。与绣灵绣彩喜悦的神情不同,绯心脸上直抽抽。
德妃游幸御园,身边跟着那么多人,怎么一下就摔成这样?这事绝对是有人下绊子,八成是那一众随行的嫔妃们。德妃锋芒太盛,她去了必是天天巴着皇上不撒手,随行的那几位定是占不着半点便宜的。但是,与在后宫必要留一位同样,前往行宫必也得有一位管理诸妃。与其让锋头顶尖的德妃去,不如让现在已经不理诸事的贵妃去!定是底下人这般思筹,才会出此下策。料着现在出行在即,皇上也没心思查问这些小事。但由此就能得了手,这人也绝对算是高人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能轻易得了手?
反正不管怎么样,在旁人眼里,绯心算是得了一个大便宜。而且估么着大家都怀疑是她干的,因这事就对她有利,估计连皇上也会这样想。
也正是因此,绯心才更郁闷。她压根也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好事,现在忙忙叨叨跟着去,皇上定是心里又添了堵,自己更得加倍小心。一想到这里,她脸上更抽得厉害了。
绣灵一见贵妃这样子,就知道她脑子里又七拐八绕上了。绣灵此时也顾不得揣度她的心思,忙着打发一众宫女太监准备出行事宜。事先因册上没贵妃,掬慧宫压根也没准备什么。现在明天就要走,一晚上的工夫,估计今天晚上谁也别想睡好了。再瞧贵妃这面色,比往日里又僵了三分。
第二天一大早,百官于清华门跪送,五色仪仗浩浩荡荡自十方大场摆列,出端阳门,然后至北门清华门出行。自清华门直至京城玄英门,这整条大街早已经封街,沿街所有门户皆蒙黄绢,地洒金沙,两边立内宫禁军,先行执行都校,随后便是金玉仪仗,伞顶,绣旗。仗队两侧为护仗轻骑兵。仗队之后是两路禁军护卫,围着皇帝明黄龙驾。之后是太后玉驾宝銮,再后是贵妃红顶金辇以及诸嫔妃驾辇。然后是随行官员,武官马,文官轿,各按品阶不等。最后是尾随步卫。这条队伍有如长龙,队首已经近了玄英门,队尾尚未出尽清华门。更因有大量步从,以及宫女太监执相应之物,队伍行得极慢。以绯心的经验,这到汤原至少要行个三四天。
这次她只带了常福和绣灵。她宫里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绣彩没跟着。这一径果是行了四天,至汤原行宫已经是十四的晚上。不过之前已经有行执快报,行宫那里早已经收拾妥当,备节一应之物已经安排,只等正主一到,直接过节就可以了。行宫建于汤山,整座山以及方圆十里为皇家禁苑,面南一侧凿山而成的宫房,计有房间共六百余。各个宫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质景致不同而分成诸多。更取自然景观设园,比之恒永禁宫,虽少了恢宏,但多的别致。
至行宫之后,便照例分院阁。绯心是贵妃,两年前她住在旋彩阁,这次依旧。离皇上所住的辉阳宫最近,而另一侧的长安殿为太后之所。余次的嫔妃则居安府按例分派,外围依旧是随行官员之所。当晚劳顿,皇上只是草草听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宫休息,未宣召任何嫔妃前往侍候。绯心照例给太后请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为上元节大宴,这些事情早在宫中已经安排妥当,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头回来此,没什么想观之景。上元节折腾了两日,绯心觉得这次实在匆忙的很,让她都歇不过来般的疲累。上元佳节灯如昼,诸嫔妃亦学着民间玩灯,绯心对此没什么兴趣,更不愿意远去了去尝试各式温泉。一应俗礼能免则免,除了例行请安,一直窝在旋彩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