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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窗,是那些声音。关上窗,还是那些声音。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从床上跃起,冲向阳台,面朝窗外,大吼一声。有些灯亮了,有些灯灭了,我的声音以瞬间爆发的形式在夜空中传递,扩散。惊醒了一些人的梦,正如我的梦被别人惊醒。他们在梦里诅咒我,正如我在梦里诅咒别人。我只好默默请求他们的原谅,如果还有别的法子,我会小心收藏我的声音,在本该寂静的深夜。
我相信,如果他们住到我的房子里,同样没有足够的耐心不让自己的声音突然暴露。吼过之后,至少,你来我往、呼来喝去的争吵消失了。至少,肆无忌惮、粗俗不堪的玩笑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声音啮咬我的耳朵和脑袋。如果假以时日和耐心去对抗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又足够持久和纯粹,我们往往会发现,妥协的总是我们自己,那种声音将根植在我们的大脑和心脏,以它的节奏控制我们的节奏,离了它,我们手足无措,神经紊乱。比如,住在铁路边的,火车驶过的声音。比如,住在大海边的,浪涛拍岸的声音。比如,我现在面对的,几十颗塑料做成的麻将子儿挤挤挨挨、碰来撞去的声音。
从阳台上望出去,越过围墙,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寺庙。寺里木鱼声声,和着习习檀香,曾经是最动听的音乐。无需对抗,不必磨合,天籁一般的木鱼声有着诱人灵魂的魔力。总是把窗子打开,打开窗,就裸露了灵魂,仿佛神和佛自云端翩然而至,拈花微笑,眸子在暗夜里闪着神性的光。于是,心魂俱宁,怡然入梦。那时想,一辈子,就这样,在木鱼声里悄然老去,也是至福了。
梦中惊醒的时候,木鱼声消失了。何时消失,我竟浑然不觉。觉到了的时候,数夜无眠。总是期待,期待另一个梦醒时刻,木鱼声随风潜入。终于无望,寺庙的整修工程悄然开始。据说,整修期间,所有佛事都停了。我家楼下,围墙的另一边,一夜之间长出一排平房。声音的海洋从此奔流不息。
麻将嚯嚯,我已不惧。却依然无眠。
女人怨男人沉迷麻将,做了家里的甩手掌柜。男人恨女人嘴里唠叨,无事找事。女人恨男人只输不赢,尽做赔本生意。男人怨女人抠得太死,不给赢的机会。男人和女人说的方言,我数次倾听,就那么几句,综合,梳理,大致如此。
最近一次,竟有玻璃的脆响,生生把夜弄醒。
孩子哭了。如盛开的花朵,在风中颤栗。天空安静下来,暗夜里的游魂竖耳谛听。把窗子推开些,久违的檀香随风而入。却没有木鱼的声音。喇嘛们点起了檀香,却没有敲响木鱼。
从阳台这个位置,我看见隐约的灯光,和灯光里晃动的两个背影。男人的一只手高高举起,停在空中,女人弯着腰,没有动。我所看到的,仅此而已。我所听到的,不绝于耳。
男人说,找你这样的女人我倒了八辈子霉。女人说,跟了你这样的男人,我一世都后悔。男人说,你再胡闹,明天你就滚回去。女人不再接腔,腰弯得更低,灯光在抖动。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刀子似的划开渐渐深重的夜幕。
三三两两的影子走进灯光,三三两两的声音在男人和女人的空隙里游走。
女人直了腰,喉咙里扯出石头一样的怒吼。你,就是你,天天来找他,赢了钱找他,输了钱找他。男人抬手,女人再次弯腰。女人弯腰之前,手掌落到脸上的声音和胸腔里山洪般的声音相继炸响。孩子声音却小了,细碎,游移,咿咿呀呀,丝丝缕缕,在夜空中穿行。
三三两两的影子退出灯光,三三两两的声音远离了男人和女人。
这种时候,我没有办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只在他们麻将玩得忘形的时候突然抛出。妻也起来了,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孩子熟睡,时时咧嘴而笑。她没有听见今夜窗外的声音,男人、女人和孩子。
妻说,你去找找寺里管事的,这样下去,我们都得神经衰弱,孩子也会被吓坏。
我没有进过这座寺庙。在它边上住了两年了,我没有想过要进去。我在阳台上看琉璃屋顶,听声声木鱼,闻习习檀香,就觉得足够了。现在,还是琉璃的屋顶,还是习习的檀香,只有木鱼声没有了。没有也就没有,却添了那么多另外的声音。我应该进去看看了。
正门是进不去的。面朝大街的正门从来没有打开过,透过两扇朱红大门的缝隙,只看见一栋栋红墙青瓦的建筑佛一样地立着。绕到侧门,两个保安挡住了我。我说,进去找个人,马上就出来。保安摇摇头。我说,是急事,我登记,身份证押上,行吗。保安摇摇头。我说,那你把里面管事的人叫出来。保安还是摇头。
我只好离开。
麻将嚯嚯。男人和女人偶尔还会制造曾经制造过的声音,但大多的时候,他们在一张麻将桌上,沉默,或者笑。在一次又一次地对着窗户发出吼声之后,我终于发现,一个声音抵达一个目标的距离,可远可近。远时,万水千山,遥不可及。近时,咫尺之间,推窗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