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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单位给我配了一个带密码的铁皮柜，我就多了一桩心事。
向右转至74，三圈，向右转至52，两圈，向左转至18，一圈。送柜子的师傅教完我怎样使用密码后，把写了密码的纸条递给我，很认真地嘱咐：“千万别把密码丢了。”我点点头，加上一句：“好的，一定。”
我把密码条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当然不能丢。有了密码，我是唯一可以亲近这个铁柜的人。像响马子接头，只有单线联系，密码就是那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言不合“砰”一方已经被干掉，瞪着牛眼倒在血泊里。
密码远比钥匙安全。钥匙可以配制，生崽似的，要多少有多少。头说，小张，给新来的小胡配把办公室的钥匙。你看，它又生了一个崽，来一个人就要生一个崽，走了的人呢，从来不把他们腰上多余的那个崽交出来。你根本搞不清一个办公室倒底有多少把钥匙，有多少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开门而入。那样子，仿佛你办公室的锁是个很讲职业道德的妓女，只要是男人，胯下有那么个东西，就来者不拒。当然，你可以换锁，可是那同换一个妓女是一样的，一开始可能都是处女，隔不了几天，她同样胸怀宽广如大海。妓女总归是妓女，除非她突然背叛她的职业，想要从良了。你知道，这有多么难。
密码多好，从一而终，只要你不抛弃她，她愿意做你永生的情人（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恒久的吸引她的东西）。她贴紧你的皮肤，钻进你的心窝，如果你愿意，她可以嫁接在你的脑子里，和你的脑浆，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文字、图片、声音、女人的裸体、男人的疯狂，崇高的、丑陋的、卑微的，一切的一切，共生共长，生生不息。
她甚至比情人还要高尚。她会保守你的一切秘密。你在得意的时候，把暗夜里收的钱（人民币、港币、美元，或者欧元），或者其它，明晃晃的，硬扎扎的，塞进柜子里，锁扣“咣当”无比美妙，她和你一起窃笑，歌唱。你在失意的时候，她为你坚守到最后。除非暴力。不讲游戏规则的暴力。她在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或许还在流泪，为你，为自己无力抵挡突如其来的暴力而失身至粉碎。
我把许多东西放进柜子里。比如钱（零星的稿费而已，喝酒，或者抽烟）。比如书（诗歌，散文，或者小说，避免同事见到）。比如文件（机密，或者绝密，丢了后果很严重）。以前都是放在抽屉里，虽然锁着，也是惴惴，现在踏实得不得了。因为有密码。密码条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密码藏在我的脑子里。
可是，今天，我把密码丢了。
我用钥匙捅开办公室的锁。泡好龙井茶。经过铁皮柜的时候，我看见它敞开着。它张着笑意盈盈的嘴，欢迎我，见了老情人似的。冷汗从所有的毛细孔里涌出来。钱还在，装在信封里，有两张探着头，贼眉鼠眼的。我恍惚记起昨天抽了五张给朋友买火车票，它们跟着，没有出来而已。或者也是有人动过，留下了它们？汗就嗖嗖的。文件无从查起。书是一本没少。小胡进进出出，没有看见我的冷汗。老王背对着我，鼠标嗒嗒的，在网上拱猪，扭头的功夫都没有。
我掏钥匙。锁不上了。钥匙卡着，纹丝不动。我找密码。密码不见了。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没有。口袋里没有，紧贴皮肤的口袋，挨着心窝的口袋，都没有。小王进进出出，眼睛时时斜过来，看我。我蹲着，站着，坐着，他都在看我，看我一个一个口袋地寻找，一个一个抽屉地寻找。他不知道我找什么。我不说，他就不知道。我有时拿出一本书放在办公桌上，有时拿出一份文件看，还有的时候，我只是给他一背影，在铁皮柜的角落里翻来翻去。他不知道，我在找铁皮柜的密码条。他不知道，我的汗已经涌满了全身，因为天实在有些热。
我一边找，一边让脑子翻江倒海。向右，还是向左，三圈，还是两圈，74，还是64，52，或者58，18，还是28，或者38，我想来想去，拧来拧去，锁还是锁，钥匙还是钥匙，卡着，不往前，也不往后。暗号不对，情人也是铁面，堵在门后，泪水涟涟。
我把柜门扳过来。三块铁而已。仅仅只是三块铁。每块铁有每块铁的缺口。钥匙拧动，拉杆也动。拉杆上伸出的牙齿也动。两个缺口重合，不行。三个缺口重合呢？行了。牙齿伸进了缺口。“咣当”锁上了。无比美妙，无比动听。
密码却丢了。密码已经废了。千万不能拧动柜门外边那个螺旋的，标着刻度的东西。动了，钥匙就废了，因为柜门如果锁着，后边的缺口一旦动了，就无法重合。那将意味着，你的情人死了，只有暴力，粉碎她，踩着她的尸体，才能再次看见你的秘密。
因此，我知道，破解密码的唯一方法，就是从它的内部，寻找它的缺口。当然，前提条件是，它是敞开着，对所有的人，展现它的所有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