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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前几天,一位做高校教师的朋友告诉我,今年以来,他们学校自杀的学生已经达到了两位数。都是豆蔻年华,意气风发,或者高楼跳下,或者没入湖水,也有的,把脖子交给被单,在厕所,或者就在宿舍。魂灵远去,遗物和悲伤留给父母,和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那么决绝,那么果敢,在大地之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或者疑问号。
一定是错位了,人生错位,心理错位。我在怀想那一个个年轻的远逝的生命时,总想找一条通往他们命运之门的狭窄通道,探寻错位前后留下的蛛丝马迹。我翻阅了无数的书籍,作了无数的猜想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唯一的结果是,我看到了一些错位的个案背后,那些弯弯曲曲的蛇行一样的痕迹上面,有着难以破译的关于命运的乱码。
我选择的个案,其实都还在,肉体还在,只是灵魂不在。自杀者,省略了过程,直接抵达虚无,肉体的虚无,和灵魂的虚无。疯子呢,还在那个过程,徘徊,无秩序,无限地接近着虚无。
可是,错位总是相似的。
周满娭
那是一个精致的疯子。她总是穿着一件黑棉袄。周满娭头发白了,却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干干净净,黑棉袄也整洁。周满娭每天都在村里的大道小道上走来走去。村里的老太太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她走来走去的时候,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如果她一直那么走着,凭她的整洁和气质,你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疯子,疯了三十年的老疯子。
我曾经很怕她,许多人都怕她,大人小孩都怕她。六岁那年,我跟着周满娭走了五里地以后,我就不怕她了。她一直走,一直走,先是在田埂上,后来到了通往村小学的马路上,最后走到了去往镇上的大公路。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多么好奇。大人们都说她是疯子,我想他们为什么说她是疯子呢?
走着走着,周满娭停了下来。她转个弯,到了公路边的小河边。她弯下腰,捧起一把水,洒到自己脸上,她把脸凑到河面,呵呵呵地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我。她朝着我走过来。我想跑,可是跑不动。她一直在笑,那么亲切慈爱地笑,如我的祖母或者外婆。她牵着我的手,返回到公路上。我们先走公路,后来到了通往村小学的马路上,最后走到了田埂上。田埂那头就是我的家,和她的家。
娘抱我在怀里,推开周满娭。周满娭站在我家门口,看着娘,不动。娘就从灶房里端出一碗油盐饭。周满娭不吃油盐饭,只把两只眼睛定在我家的大门上。大门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我用木炭胡乱涂画的小鸡小狗。娘说,你不吃就走吧,你们家罗生到处找你呢。周满娭就呵呵呵地笑,转身回了自己家。
娘说,她没打你吧。我摇摇头。娘说,你以后再不要跟她走了,她会害了你的。我不懂娘的话,但我知道她不会害了我。
爹回家知道那天的事,揍了我一顿,用竹枝狠抽我的屁股。爹一生气就这样,我们家的墙壁上插满了竹枝。爹说,她一直就想害我们张家,你倒好,自己送上去。我哭着说,她真的不害我,她把我送回来的。爹说,你放屁,她恨死我们张家了,她一直都想着要害我们。
我后来知道,爹和娘那么说是有爹和娘的道理的。周满娭的丈夫,周满爷,曾经是我们张家的长工。土改时,划成分,我们家是富农(本来是地主,据说我曾爷爷手眼通天,运作了一下,降了一档),周满娭娘家可能没有运作,也可能运作不成功,划成了地主。爷爷该成家的时候,没有一个贫农的子女愿意嫁给一个富农子弟,我曾爷爷就作了主,门当户对吧,给周满娭娘家下了聘礼。爷爷却不干,爷爷那时革命热情高涨,攒着一股劲要让老张家咸鱼翻身。周满娭披红挂彩进了张家门时,爷爷不见了,屋里屋外都没有他的影子。据说,爷爷那时逃到了洞庭湖里一个伙计的渔船上,捕鱼,晒网,整整一个月。曾爷爷没有办法,就找到周满爷。虽说那时他已不是我们家的长工了,曾爷爷一直觉得他就是我们张家的人。我后来也看出来了,周满爷真是一个好长工。分田到户多少年过去了,周满爷逢农忙的时候,总是要来我家帮工,干完我们家的再去收拾自己家的。周满爷听了我曾爷爷的话,二话不说,脱了泥巴糊糊的衣服,换上本是我爷爷穿的衣服,眨眼就成了光亮堂堂的新郎倌。
这样说来,周满娭最终成为疯子,是我们张家造的孽了。似乎是这样。娘说,周满娭年轻时不但美得惊人,且做得一手好女红。据说,她新婚时的穿着,全都是她自己做的。方圆百里,都知道有个周小姐,只可惜做了地主的千金。
当然,没有谁会把周满娭成为疯子这笔账算到我们张家的头上。毕竟,她是在嫁到周家二十年以后才成为一个不正常的女人。娘说,周满娭生过九个小孩,现在的罗生是最后一个,罗生前头还有一个女儿,排行第三。第三和第九,九个里面有两个至今还在大地上边吃喝拉撒,其余的都在地下,有两个甚至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初具人形的他们,长眠在母亲的肚子里,出来时直接转入地下,没入永生的黑暗。另外五个,有的一个月,有的两个月,最大的六个月。眼睛刚刚睁开,看到光和亮,看到花和草,看到爹和娘,就长睡不醒,踏上寻找自己兄弟姐妹的路途。
一个女人,送走了七个孩子后,抱着唯一的女儿,开始了作为疯子的生活。罗生是在周满娭疯了一年之后来到这个世界的。如果罗生来得早一些,周满娭会不会疯呢?
这是个问题。这是我一直想要问的。没有谁能告诉我。
谢仨儿的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那个村庄都在寻找一个人。没有人说他是疯子,我想,他才是真正的疯子。他总是说猴子精钻进了他的脑壳,他常常抱着头在墙上撞来撞去,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好端端的一个人,硬说脑壳里有只猴子,这样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他儿子谢仨儿是我同学。谢仨儿上学迟到旷课是常事,老师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他只和我说。他说,我爹昨天又犯了。我就知道,猴子精又进了他爹的脑壳。猴子精一到他家,他爹就不行了,口吐白沫,到处找砖头拍自己的脑壳,找不到砖头,就只好撞墙。撞完墙,他就抱住谢仨儿,两条胳膊绳子一样捆住谢仨儿麻秆一样的身子。
谢仨儿六年级没有上完就退学了。谢仨儿说,有人看见我爹了,在漉湖芦苇场,我和我哥明天去看看。他已经出走许多日子了。他走时谁也不知道。谢仨儿说,早上起来,就看不见人了,屋前屋后,寻遍了也不见。村里人划着渔船,用竹篙到河流港汊里去探,到洞庭湖茫茫水面上去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天后,谢仨儿回来了。谢仨儿手里拿着他爹的一顶帽子,屎黄屎黄的棉军帽。谢仨儿说,好多人都说看见我爹了,爹天天都在芦苇场里转悠,渴了喝湖水,饿了吃鸟蛋。谢仨儿和他哥到哪里,哪里人都说刚刚走,你们早来十分钟就见到他了。他们还指给谢仨儿哥俩他往哪条路走了。哥俩顺着人家指的方向,风一样地跑,跑到一个地方,又是刚刚走。他们跑得脚杆子发软,跑得一身汗渍渍的,每次却都差那么几步。后来,哥俩就跑不动了,也不想跑了。只捡到了一顶棉军帽。棉军帽告诉哥俩,他就在芦苇场。他也许就在哥俩的身后,密麻麻的芦苇挡住了他,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不肯出来。
两年后,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送来消息,说在岳阳城里看见他了。说他披件军大衣,屎黄屎黄的军大衣,在岳阳城里大街小巷地转。谢仨儿哥俩坐了轮船,当天就到了岳阳。送消息的村里人告诉哥俩,看见他在哪条街,哪个巷子,说当时扯住了他的胳膊,要拉他到自己的出租房里住,他不肯,甩开村里人的手,撒腿就跑。哥俩就寻到那条街那个巷子,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没有他的影子。问路边店铺里的人,说是有这么个人,以前天天在这里,我还给过他馒头,不过这两天倒确实没见他来过了。哥俩就没日没夜地在岳阳城里找,找遍了岳阳城的街街巷巷,城郊的垃圾堆也蹲守了两天,却还是没有。
从岳阳城里回来后,谢仨儿一家子,他娘,他哥,他姐,和他自己,都死了心。猴子精真是带走了他,彻底带走了他。他就在这个世界上,躲在一个角落里任凭猴子精的驱使,断了和家人见面的念头。
一年以后,谢仨儿的娘,他的老婆,嫁了人。村里人说,她还是嫁人了,迟早她都会嫁人的。他其实早就知道的,他知道他的老婆要嫁人。村里人都说,他见过他老婆偷男人。她偷的是村里的杀猪匠。他从地里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杀猪匠睡在他的床上,睡在她的身上。他看见她涨红着脸,在杀猪匠的身子底下喊叫,扭动。他看见杀猪匠喘着粗气,在她的身上扭动,喊叫。于是,猴子精就进了他的脑壳。当然,这都是村里人的猜测,没有谁见过他老婆偷人,他也从来没和谁讲过,他看见了他的老婆偷人。他只说,猴子精进了他的脑壳。
我想,我要是能找到他,或许能搞明白他究竟是怎样成为一个疯子的,或者说猴子精是怎样钻进他的脑壳的。我有一个朋友,是心理医生,他说所有的疯子都是正常人。他说你只要打开他那个心结,解除他心里的魔障(对他来说,就是赶走脑壳里的猴子精),他就能回到正常人的状态。我认为他是吹牛,我说要是这样,还要精神病院干什么,把世界上的疯子都往你这儿一领,不就都好了吗?他讳莫如深地笑,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大部分的疯子我是有百分之百把握能治好的。他说到他的诊所去的基本上都是疯子,或者说已经快要发疯了,但都被他挽救过来了,都成了正常人。我抢白他说,如果尼采活到现在,或者你活在尼采那个年代,尼采也许就不会发疯了,会创造出更多的关于超人的悲剧。他不接我的话茬,说你只要把你们村里那个人找出来,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废话而已。谢仨儿都找不到,我能找到他吗。只能让心理医生继续废话,反正吹牛是不上税的。
同学z
z曾经是个疯子,但现在成了正常人,在一家公司里做项目主管。z既然已经清醒了,就一定知道他是怎样成了一个疯子的。
我最近常被这个问题纠缠,已经欲罢不能。我上班,睡觉,吃饭,和同事们打打闹闹,和家里人说说笑笑,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后悔大学学了电子,而没有学心理学,或者哲学,或者做个生物学家。那样的话,我也许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关乎全人类的大课题,如果我成功了,多少人将在走向疯子的路途上来个急刹车,多少疯子将离开那个混沌模糊的世界,回到光明,回归健康。我那个心理医生朋友其实是可以做这个课题的,只可惜他只会废话,他缺乏探究事物本源的知识和能力,因此他永远只能呆在自己的小诊所,做一个废话连篇的心理医生。
要找到z并非难事。虽然高中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通过电话。同学录上有他现在单位的地址,也有他的电话。为了不至于太冒昧,我先和其他了解他情况的同学联系。同学们听说我在搞这个,还准备做个课题,都说我疯了。我懒得和他们解释,我知道自己没有疯,至少暂时还不是一个错位者。我只要他们提供z的情况。
有些情况我是知道的。比如,他高中的学习成绩相当好,拿过全国奥赛的一等奖,数学和物理都拿过。全校统考,他次次拿第一。最轰动的,是他高中读了一年,就上了大学少年班,我们都埋首没完没了的高考模拟题时,他已经坐在大学的课堂里做了未来的社会精英。我还知道,他乒乓球打得好,围棋也下得好,让我们生气的是,他几乎不上课,有空就找学校里的体育生打球,或者和校长下棋。
后来的情况我不甚了解,只知道他疯了,大学毕业回了家,在地里吃泥巴,疯狂追逐村里大大小小的女孩子。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同学w告诉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z大学学的热动力学。w说,这家伙真是天才,两年就把本科四年的都学完了,大四的时候,已经开始上博士生的课,做博士生的课题。学校和他讲好了,保送他上硕士生,当然,很快就会直读博士生。他怎么会成为疯子呢?他春风得意马蹄急,扶摇直上九重天。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开些玩笑,尤其对那些它所钟情的人。要不然,先哲如孟子何以发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千古一叹。对于z来说,这个玩笑稍稍大了些,以至于他只好让自己发疯。
w说,离研究生考试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校里告诉他,保送名额给了别人,你自己好好备考吧,反正你也能考上。他就考了。他考得一塌糊涂,纵然他是天才,他也只能一塌糊涂。都是照本宣科的东西,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半个月,天才也是枉然。我想,他只能发疯了,虽然那时他没有发疯的迹象。有些东西已经粉碎了他的正常思维,是些什么东西呢,如果我是心理学家,或者哲学家,或者生物学家,我也许能搞清,一定有些东西,看得见,或者看不见,搅乱了他的一些脑神经。我真是有些痛恨自己只学了电子,只知道电路板,集成片,还有雷达。
w说,z真正发疯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去了一家锅炉厂。厂里说,听说你是学什么热动力的,你先看看我们厂里的锅炉吧,怎么火烧得腾腾的,房子里的暖气片热不起来呢。他就守了锅炉。
当然,这只是w的说法。另一个同学y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z真正发疯是因为爱情。这个说法有些新鲜,尽管因为爱情而成为疯子的数不胜数,到z这里,还是让我觉得意外。y说,你不知道吗,他上高中就给h写过情书。y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时在班里是有人传过这个话。y说,z大学毕业回家找过h,每天都去找,h后来就烦了,明确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他不死心,还是去找。h就去了广州。一年以后,h回来,结婚。y说,h结婚那天,z也去了,那时候挺正常的,和同学们一起喝酒,和新郎新娘都碰了杯。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地里,抓起一把一把的泥土塞到自己嘴里。
这样一来,我就只能糊涂了。z变成疯子的过程经w和y这么一搅和,完全成了一团迷雾。我想我还是去找z吧,他现在不再是疯子,只有他能讲清这一切,讲清他错位的故事。
可是,z会讲出他的一切吗?
深夜,一个影子向我走来。对于错位,他似乎是有着发言权的: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我说似乎,因为他并没有自杀,或者发疯:我在窗前站了很久,脸贴在玻璃上,好多次觉得这个念头挺合适:通过我的坠落把桥上的养路费征收员吓一跳。然而我始终这样感觉到:我往路面上撞得粉身碎骨的决心并不能使我钻入关键性的深处。(卡夫卡:致马克斯•布罗德)
他只是起了那个念头,却没有坠落,是肺结核和喉结核结束了他的生命,肉体和灵魂。可是,不管怎样,他是一个错位者,一个清醒的错位者,他的观察和他的念头还是让我依稀地看清了所有错位者,周满娭,谢仨儿的爹,同学z,和我朋友讲的那些年轻的生命。我仿佛破译了他们留给我的那些命运的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