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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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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朵朵的白纸莲花排成小圆圈,她的举动熟悉轻缓,仿佛重复过许多遍,就算合著眼也能做得完美。接著,她由袖底掏出火摺子扇燃起来,火星子在纸莲中漫开,瞬间吞噬。

    火焰温暖,照亮静眉的小脸,她双膝跪著,两手合十默默祝祷,垂目敛眉的神情透著虔诚,那轮廓溶在月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这是为何?”在火光将熄之际,骆斌沉沉出声,不知怎地,额上和手心泛出薄薄的冷汗。

    这月夜下、老榕树底,莲灯渡化,她在祭悼何人?

    莫不是莫不是他倏地握紧双手,紧紧盯住她。

    将一篇清心极乐的经法默诵完毕,静眉才睁开眼睫,缓慢地立起身子。

    “今夜十五,是要烧一些纸莲的。”

    “为什么?”他语调微扬,目中隐有风暴,对她不著边际的答案十二万分地不满。

    静眉稍退一步,长睫轻颤,似乎教他吓住了。

    这个人,好难捉摸呵神色转换如风,一会儿斯文温雅,一会儿阴郁深沉,一会儿又漠然冷淡,哪个才是他?抑或是每个都是他?这个人啊,原本就是多变的性情?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小,什么事也记不住,后来才从娘亲和府里几位老仆口中辗转得知。”她顿了一顿,内心慌意微现,仍努力维持著大家闺秀该有的沉静清和,她管身抬著落叶覆在白莲的灰烬上,留给明日负责洒扫的仆役整理。

    “骆总管,你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忽地一问,她侧首瞧他。

    骆斌愕然,深刻地回视,选择沉默。

    静眉微微一笑又微微叹息“唉,你们都是这样子的,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偏偏亲眼瞧见的,她和她的孩子倚在这榕树下”说到这里,她双眉拢著,小脸罩著淡淡的悲哀和惋惜。

    额际的细汗由冷转炽,一颗心狂跳起来,骆斌咬牙按捺著,只死死地瞪住她,大气也不敢喘,怕冲动之下,会截断她接下来的话语。

    “那个孩子的魂魄真可怜,他的亲娘为什么狠得下心肠拖著他一块死?我真不懂呵后来我去问爹,这榕树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不肯告诉我,但总是有办法知道的,我问娘亲、问其他老资历的家丁、丫鬟,我年纪虽小,什么也不懂,但缠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她牵唇,嗓音轻而嫩,叙说著几年前的一段往事。

    “他们告诉我这栋宅第原本不属华家,是爹爹从别人手中取得的,那时笑眉尚未出生,我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娃娃,唉这其中有不少生意上的牵扯,我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最后那人将这宅子抵给了爹爹。”话就此停下,似乎不想继续。

    “然后呢?”他出声诱著,僵硬的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好半晌,风中无语,直到叹息幽幽传出,静眉又道:“这是个好残忍的故事那个人生意失败、事业散尽,什么都没了,他一病不起,潦倒死去,那人的妻子携著孩子,悄悄潜进这儿,来到这稞榕树底下,带著孩子上吊自尽那个可怜的孩子,瞧起来跟笑眉一样小,才几岁的娃娃,什么也不懂的,他的娘怎忍心?怎地忍心?”

    “你说,你瞧见那对自尽而亡的母子?在这棵老榕底下?”

    静眉望住他阴暗的面容,咬著唇,轻轻颔首。

    “他们那对母子他们对你说话了吗?”骆斌紧声问,胸口起伏,一抹痛意在其中蔓延著,他喘息,双手握得死紧,指甲已掐进肤中。

    她摇摇头,深吸了口气。

    “其实我只见过他们一回,在九岁的时候,那晚月色很昏暗的,不如今夜明亮,他们立在榕树下,身影不虚不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谧谧地看着我。”

    “骆总管,你想那对母子,他们、他们是不是想我帮忙什么?”这问题从那时起就一直困扰著她,如今将这惨事道出,很自然地,连带心中的疑虑也一并问出。只可惜,她问错对象。

    骆斌冷冷地牵动唇角,眼神半垂,庆幸此刻不是天光白日,那些控制不住,继而流露出来的狠厉还能藏在阴影里。

    见他不语,静眉有些难堪,心里不由得叹气。

    “你别理我唉,我总会有一些怪想法,总爱问一些怪问题的。”

    “你为什么要烧纸莲?”他忽而问,沉静中带有驱使人意的霸气。

    静眉眨著眼,脚步不自觉再退一步,抿了抿唇道:“有一回,我和娘亲上普广寺礼佛,向那儿的师父请教的。他们说,那些在世间游荡的魂魄需要白莲灯的普渡和指引,我从寺中求来在神前供奉过的纸,然后摺成莲花,这三年来,我烧了好多好多的莲灯,他们再也没现身过了,是不是已经找到该去的方向,不再人间停留了?是不是这样子呢?”

    她螓苜微扬,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又问出疑惑,但对方似无意回答,一时间难堪的感受加剧,带著不明白的落寞。

    “对不起我又胡乱说话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骆斌的心魂沉浸在这整件事当中。

    母与子的魂魄,那许许多多指引的莲花灯,他们寻到方向了吗?

    若是那样的幽魂还在这棵树下流连,他们何时再现?可不可能见上一面?让他面对著面问一句话,他与这摺莲花的小姑娘有相同的疑问,他要问、他要问为什么那孩子的亲娘狠得下心肠,拖著孩子就死?

    那个娘亲那个孩子啊同一时间,静眉亦拧眉思索,不懂自己在惧怕什么,总觉得他无法靠近,这情况好生诡异,她想起今日教他接在怀中,他眼瞳中短暂如昙花一现、却让人心悸的凌狠光芒,似乎,只针对她一个。

    她的性子虽不如笑眉外放爽朗,却是个坚毅而勇敢的姑娘,她向来以耐心自豪,面对疑惑,会执著到答案浮现为止。

    宁下心神,她幽幽闭口:“骆总管,你心里为著什么事不快活吗?”

    这问句宛若直刺心脏的匕首,犯上他最不愿人知的忌讳,他惊震著,锐目眩瞪,然后听见那女孩发出轻呼,她掩嘴退后,明眸中有著清清亮亮的惧意。

    他吓住她了?很好!若她在他身上探出了点端倪,最好相信那绝对真实,他不想吓唬谁,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毁去,然后,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晦暗罩住他的面容,留一对寒光森然的眼瞳,像亳无理智的野兽,他朝地迈出一步,右臂微抬

    “骆总管”静眉从没这么害怕过,隐的感觉他想伤害她,而自己该撒腿跑开、该放声呼救,她却动不了,望住少年入魔般的双目,脑海里空白一片。

    骆斌,你想做什么?一个声音悄悄响起,讥讽地问著。

    你想宣泄奔腾的怒火、想放开奔腾的恨意,想扼杀一个女孩吗?

    她一死,你的一切也跟著暴露,此地再难留下,你所求是这么狭隘吗?

    一条小女孩的性命就能抵去这些年的煎熬,是吗?

    你求的,仅是如此?

    不!不他绝不会这样简单就一笔勾消!

    猛地定住,他伸出的手掌突地握紧,四周好寂静,静到连夜风也停滞了,只闻两人交错的喘息声。他们互相瞪视著,脸色一般苍白,一般惊惧,一般从黑暗的边缘兜了回来。

    许久,骆斌打破沉默,略带疲惫地道:“大小姐该回房了。”字字清冷,仿佛前刻那场一触即发的惊心未曾发生。

    这一刻,静眉真的懵了,因他态度的转换,如风如电,控制自如,她眼底仍留有馀悸,眨也不眨地盯著。

    “大小姐该回房了。”他提高声量重复,侧首避开她的注视。

    “呃!啊”好不容易回过神智,静眉一手揪著胸襟,一手捉紧裙侧,心慌而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与这少年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

    “骆总管也该休息晚安。”她轻轻喃著,旋过身,僵硬地由他身边走开。

    这个夜栗栗危惧,烫著怪异的神秘,静眉不能去确定什么,只知道华府新来的少年总管,他啊,正为著什么事,不能快活。

    事实证明,华老爷这回是压对宝了。

    得到权力下放,新上任的华家总管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后,依新一套的管理手法将所有事项统合,再重新编排,让工作得以平均分配,而人尽其才。短短几日不到,华府上下一片新气象,众人对这位少年老成的大总管,自然不敢再有轻忽心态。

    另有一事更教华老爷兴奋惊喜,原来这位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除在管理上有两把刷子外,对棉和纺织一途所知亦甚。

    那日两人初会,他多有刁难,对方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谈话题以管理手法和观念为主,亦部分触及华家棉田和纺织厂,但仅是皮毛,未曾深入。

    直到近日华家进了几色染棉所需的材料,原该直接运至纺织厂那儿的,却阴错阳差送到宅子这边,这原非什么大事,只要确认签名即可,而华家主事和煜少爷皆因公外出,那就非大总管出面不可了,谁料这少年总管点收之际,竟能在成捆的染色材料中挑出伪物,当场拆穿对方鱼目混珠的诡计。

    当晚,华老爷又和骆斌关在房中相谈,所得结果教他乐得连作好几场美梦,改日寻个空间,他定要往洞庭广陵庄走一趟,去好好谢谢裴老,送来这么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爹很开心呵。”女孩儿特有的娇嫩声音缓缓逸出,在这间色调颇为沉重的书房里弹出柔软曲调。

    “呵呵爹当然开心啦!棉田和纺织厂有煜哥帮忙管著,家里大事小事全赖给骆总管,不只爹开心,我瞧国叔也开心得很哩!”也是女孩儿的声音,不像前者轻声温雅,而是清脆响亮的,字字圆润精神。

    华老爷收敛唇上的笑弧,放下批阅用的朱笔,大掌慈祥地抚了抚两个女孩儿的头,她们小手攀在桌沿、正眨著大眼望住自己。

    “爹,喝茶。”静眉恬静一笑,将瓷杯移近,山参清苦的气味溢将出来。“娘交代的,要静儿一定得盯著您喝下。”

    “唔”华老爷苦笑了笑,仍乖乖“奉命”

    “爹,我帮您捶背。”笑眉伶俐地绕到椅后,双手握成小拳头,力道适中地捶著他的肩膀和颈侧。

    “嘿嘿”华老爷怪笑一声,了然道:“平常此时,你们俩不是在房里习字,便是在园中玩耍,今儿个一早就来窝在这儿,很不寻常呀。”他眼神带笑地瞄了瞄“说吧,所为何事?”

    笑眉搔搔头嘻嘻笑,倒是静眉虽红了小脸,仍舒润地启口:“煜哥说,外头的人都说爹爹老谋保算,没料及现在算到自家人身上啦。”

    展煜打小就进华家,让华老爷收为义于,年纪轻轻便跟在华老爷身旁学得一身本事,与静眉和笑眉的感情甚笃,府里的人大都认定华老爷未来定要将双黛之一嫁给义子为妻,图个亲上加亲。

    “喔?”华老爷对住静眉挑眉,玩味地笑着,儿女是自己的,还捉不住性子吗?当下,他转向小女儿“笑眉儿,你来说。”想得知实情,弄懂她们俩心里打啥主意,从笑眉下手,无疑较轻易一些。

    “呵呵呵,爹,您答应啦!笑眉就知道,您最疼我啦!”又来这招,连事情也甭说了,直接跳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爹是疼你,但你不说清楚,爹也不答应你啦。”类似的状况他已遇过好几回了,还教她唬弄过几次,不过这招现在不灵啦。

    他常在想,笑眉性子直率坦然,想什么说什么,这招近乎耍赖、使小聪明的伎俩却不知受谁点拨?他瞥了眼抿唇淡笑的长女,猜想他的“老谋保算”可能真有传人了,国叔还一天到晚担心笑眉会把姊姊带野,呵呵呵,谁带坏谁,尚无定论哩!

    “唔”笑眉顿了会儿,仍旧笑容可掬地嚷著:“爹,笑眉儿想学东西。”

    “这是好事呀。你想学啥?”华老爷抚著胡,欣慰颔首。

    偷偷觑了姊姊一眼,又调回视线,笑眉故作思索道:“学弹古筝、琵琶,爹说好不好?”

    “好!”求之不得哩!岂有不好之理。

    此时一本帐册落到地上,静眉弯身去捡,谈话的两人全没瞧见她捂著肚腹,小巧双肩忍不住轻颤著,那模样真像真像诡计得逞,笑得正开心。

    听见爹爹爽快地答允,笑眉眉儿轻皱,仍作思索状。“嗯不好不好,还是学习书法吧?颜、柳和欧阳的字体都不错,都学吧。”

    “好!”华老爷竖起大拇指。

    “不好不好,让笑眉儿再想想学刺绣吧?绣花绣鸟挺可爱的。”

    “好!”点头。

    “学吟诗?把李白比下去!”

    “好!”再点头。虽觉有些不切实际。

    “学作对子?把苏东坡也比下去!”

    “好!”三点头。

    “学围棋?”

    “好!”四点头。

    “学画画?”

    “好!”五点头。

    “都不好,学武术吧?”

    “好!”六点头。

    笑眉英眉飞扬,猛地跳去抱住华老爷,热烈喊道:“爹答应啦!答应啦!我可以学武了,可以拜师学艺,可以去走踏江湖啦!静姊,静姊!你听见没有?爹答应了,静姊哈哈哈哈”像只小泼猴,她转身改而抱住静眉,又叫又跳。

    “爹疼你,你想做什么,他当然是赞成的,怎会反对呢?”静眉拍著妹妹的背,感染著她的喜悦,有意无意地,随口一句话说得轻和柔软,隐约间却将整个决定落实下来。

    “嘿嘿,你们两个!”华老爷终于弄清目前状况,心中哭笑不得,眼神和静眉对上,她红著脸微微笑,朝著爹亲俏皮地眨眼。

    笑眉放松姊姊,小脸兴奋红润,没忘记还得做最后收场。

    “常言道,一言既出,放四匹琥珀出去也追不回来。爹既然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啦!”“琥珀”是她的爱马,脚程极快,能千里追风。

    接著,她哈哈大笑,头一扬,咚咚咚地朝外跑去,还不忘大声地“昭告天下”:“我跟娘说去,跟煜哥说去,说爹要让笑眉儿习武啦!我是一代女侠华笑眉是也”声音随著步伐愈来愈远。

    书房内,华老爷捏了捏静眉的鼻尖,又宠又叹又莫可奈何。

    “你呵!这样子设计爹爹,还道我老谋深算?”

    颊边红晕未退,静眉的脸庞闪动难得的顽皮光彩。

    “静儿什么也没做,是爹亲口应了笑眉的,怎么临了又说到人家头上?”她妙目清澈,接著道:“笑眉是真的很想习武的,她身子向来强壮,脾性豪爽,爹就顺著她的意愿,聘请师傅教她吧,好不?”

    华老爷两手一摊,夸张地摔眉。“连四匹琥珀都追不回来了,我还能把刚才随口说出的承诺追回来吗?”

    静眉稍怔了怔,接著笑出声来,这举动是会传染的,父女俩对视著,一个哈哈地豪迈大笑,一个则笑音如银铃可人。

    “哈哈哈静、静儿,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华老爷的笑突地中断,岔了气,引起剧烈的咳嗽。

    静眉拍著他的背,见咳声愈来愈剧、掏心掏肺的,她不禁紧声问道:“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

    好半晌,咳声终于止下,华老爷缓缓睁开双目,眉眼略显疲惫,淡笑道:“静儿,别担心,爹是一条铁汉呢。”

    静眉向来敏锐善感,若华老爷不主动说这话,她或许还会相信真的没什么事,但现下却觉欲盖弥彰。

    她望住爹亲,心底一片难过,想他劳碌这么多年、辛苦这么多年,身边的帮手这么少,却要顶住如此庞大的家业,爹正值壮年,竟已两鬓星白。

    “爹,静儿想学东西呢!”她有无这般的本事?能做到如何的境地?能帮上什么忙呢?不知道,唯有一试。

    闻言,华老爷摇头苦笑。“聪明的招式耍第二次就嫌老了。”

    “爹,静儿真的有心要学。”她扯著爹亲的衣袖,柔声道:“莫非爹爹准了笑眉儿学武,却不让我学?这不公平。”

    “你、你你也要学武!?”华老爷垮下脸,抖声哄道:“静儿乖、静儿听话,咱们不学武好不好?”

    “爹,您讲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学武啦?”

    “那你想学啥?”不学武?呵呵呵,那好!一切好商量。

    “学种棉、采棉、制棉,学纺织、染布和裁剪,学华家的一切,学爹爹和煜哥的本事。”她会认真去学,多她一个,爹爹肩上的担子会轻了些吧。

    华老爷嘴微张,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慢慢地、缓缓地,一抹笑弧啊现。

    “是呀,静儿该学学了,这些事,你迟早要懂的。”

    但该怎么教?由谁教?这问题立即闪过脑海,他微微沉吟,捉不到头绪,只怕自己忙著正事,没时间也没心力教好她,若让静儿像煜儿一样跟在身边学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似乎不妥。

    此时,有人轻叩门板,跨进书房,那人直笔走来,手中抱持一叠文件。

    “老爷,这是您吩咐的商行书类,我已仔细瞧过,每条往来皆无错处,请过目。”骆斌沉静道,将手中之物安放在华老爷面前。

    又是那对眼!

    骆斌压下心头烦躁,虽未与她视线接触,却知那个女孩正细细地、定定地瞧向这儿,仿佛要将他参透。

    她不怕他?没跟她的爹爹娘亲告状吗?

    自上回月夜中、榕树底下,一场几要引爆的冲动,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她,那种感受说穿了是既矛盾又震惊,想起她瞧见的母子鬼魂,想起她摺出的朵朵白莲,和默诵经文时,白净小脸上虔诚的莹光。

    懊恨她?还是感激?

    骆斌,你心软?

    猛地,他甩开多馀的慈悲,冷淡地看向令自己困扰多时的眸子,那两道目光安静柔和,微微闪过其他情绪,太迅捷微弱,他无法明辨。

    小小年纪,她到底想些什么?

    “大小姐也在这儿。”含蓄地,他牵动薄唇。

    “嗯,我陪爹爹说话。”静眉礼尚往来地回话,一双眼眨得清清亮亮,她发觉一件值得玩味的事,面对这位少年总管,只要自己表情愈无辜、愈镇静,就会感受到对方眼光跟著沉凝下来,深不可测,好似她该在他的森冷面孔下惊慌失措、痛哭流悌,才教他称心快活。

    这样的发现有趣也可疑,她不会忘记那晚他乍现而出、可怕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真觉得自己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但他的怒火来似骤雨、去如闪电,在瞬间收敛怒涛、按捺情绪,是什么原因?

    这个新任的少年总管,对她来说,浑身是谜。

    而猜谜游戏,正是她的强项。她对著他,静柔又笑。

    骆斌唇角微抿、峻目一眯,装作没瞧见地掉开头,将注意力专倾在公事上。

    “这些文书老爷可以慢慢细看,重点处我已用朱笔注解。骆斌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拱拱手正欲旋身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且慢!”厉声一喊震天下,华老爷忽地跳将起来,隔著桌子,扑身由后头紧抱住骆斌腰身,他动作太大、太突然,砰砰碰碰、哐哐啷啷,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倒得乱七八糟。

    “爹!?”饶是静眉是严守家训的大家闺秀,眼见爹亲来这么一招,也难掩饰小脸上的错愕。

    而被扯住的少年倒无多大反应,喉头动了动,心中那份与人过分接触的排斥感让他悄悄压下了。

    “老爷尚有事交代?”骆斌声音持平。

    “有、有!”华老爷怎么也不放开这位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少年大总管。

    “爹,您这是干什么?”静眉叹了声,连忙将笔架托起、将打翻的砚台摆好,抽开几份文件,免得教黑墨弄污了。

    华老爷迳自笑着,呵呵地道:“静儿,你想学东西,爹原本还愁没人教你,呵呵呵,不过现下难题已经解决了,原来老师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哩!我抱住的这位,你觉得好不好呀?”

    不祥的预感涌进胸怀,骆斌仍面无表情,努力自持著。

    侧过面容,他下意识瞥向一旁微愣的小姑娘,然后见到她表情的转变,褪去怔然模样,一抹慧心的笑笼罩小小脸蛋,听到她语带娇嫩地道:“爹的主意真好。”

    她迎视他,对骆斌而言,那样的眸光太澄太彻,意味却太幽太深。